骆柯心里转了几个念头,面上却做辗转难安的样儿道:“可不是……哎呀呀,这回子可是闯了大祸……可夏大人也晓得,定了计策不行,赵大人那个脾气……下官虽是主帅,可有的事儿夏大人比下官更清楚不是?”
夏白眉头一挑,望着骆柯面上苦不堪言心中一笑,口里却埋怨道:“骆大人啊,这话便是你信得过下官才说,要是给他人听去了,可是大大不妙呢。”
骆柯沉痛道:“便也是!论起来,我是主帅,出了事儿要担待着;得了功呢,却也是赵大人的计谋,这可叫人怎生说!”
夏白轻声道:“骆大人也别急,下官倒有个法子……不知骆大人可愿……”
“愿闻其详!”骆柯急急道,便是面上滴下汗来。
夏白眼中一笑,口中却正经:“骆大人,连城之战时,大人并不在场,只得哈乞萨与赵大人不是么?”见骆柯颔首便又道,“连城之计是赵大人定下的,按着往昔赵大人的性子,他定策最看重的便是隐秘行事,故此这事儿骆大人分明就不晓得……也没机会晓得,可是?”
骆柯猛地抬起头来,见夏白眼中狡诈之光心里一颤,面上却做恍然大悟道:“正是正是!下官并不晓得……来时虽见胜了,却得闻哈乞萨王子血染疆场,而赵大人已经……”
夏白眯眼道:“便是如今几次大战已叫北戎蛮子吓破了胆,我一路行来,都不见戎族影子呢!足见骆大人有功无过!”
这是自然,想自个儿在此剿灭戎军也非一日两日,你自京城来,行的都是我军已然平定之地,哪儿能遇上甚么危险不成?骆柯心中忿忿,面上却不现:“功过是非的便也由不得下官自个儿说,现下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啊。”
夏白呵呵一笑:“这有何难?”便一转眼睛,“赵大人身受重伤,军中药材有限,且北戎之地蛮荒无度,对赵大人病情毫无益处……”
“况且赵大人身体本就违和……”骆柯眼睛一亮,“下官请旨准许赵大人回京养伤!”
“别忘了再说一句,赵大人功勋卓着,斩敌无数攻城无记,北戎闻风丧胆,方才有此得胜之机!”夏白只是笑着,“皇上喜欢呢,最是要紧。”
骆柯心里暗骂他一声马屁精,面上却感激涕零:“多谢夏大人指教!”这便翻身要拜。
夏白上前扶住他,口里呵呵直笑:“大人客气了,便是同朝为官,一团和气,一团和气!哈哈——”
两人皆笑了一阵方歇,骆柯便又道:“夏大人,连城一战,赵大人与绥靖王狭路相逢……”
“哦?”夏白一挑眉头,眼中深邃,“可有受伤?”
“那倒不曾。”骆柯喘口气道,“便也请夏大人提点了。”
“怎么都是王爷,便是投敌叛国的咱们也不可胡说……至于旁的,还是皇上说的作准啊。”夏白微微一眯眼,呵呵笑了。
骆柯如醍醐灌顶:“下官明白,下官明白!”便又跪下去磕个头,“多谢夏大人提点,否则这千头万绪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错处,下官便是万劫不复了。”
夏白这便由他磕了个头才拉他起身:“骆大人亦是英雄气概,何必拘泥?”这就亲亲热热拉了他手,“以后,便是两军同心同德,共建功业,定我北疆!”
骆柯便又称不敢,愿为夏大人马前小卒云云,直说的两人尽欢方散了。
旦言夏白连日行军劳累,借口替他安排晚间之物,骆柯告退出来,看眼左右便往赵壑营帐去了。
赵壑躺在榻上,面色惨白,却双目圆睁皱紧眉头。骆柯上前轻轻喊了一声“赵大人”,赵壑眼中悲伤之色瞬间退去,勉强撑着起身道:“骆大人。”
骆柯便也不多想,只将夏白之事告之,赵壑沉吟半晌方道:“回京,好!”
骆柯一惊:“赵大人!”
赵壑摆摆手:“我只求带走瑞儒。”
骆柯颔首:“这是自然。”
“眼目下,能保下他的,便也只有一个人了。”赵壑叹口气,垂目看着自个儿双手,“虽则我不愿求她,可也只能回京城见她了。”
“那夏白……”
“若我没想错,他不是皇上的人,便是王太师的人。”赵壑摇头道,“接着便该是一个月内不会有太大动静的行动,要把老鼠玩儿死,只能叫它怕。”
“此战还不一定全胜……”
“夏白来了,必是有新动作。况且,他们也想不到我会突然回京。”赵壑想了想便道,“旗号且留着,看夏白怎么安排。”
骆柯叹口气:“真不知弗居那孩子怎样了……”
赵壑淡淡一笑:“他?也许,我这辈子唯一看错的人便是他了……”却又笑笑,“我替你回去看看三元,你可有话说?”
骆柯一愣,随即面上火烫:“赵大人,这时节的你说这个……”
赵壑却微微眯眼:“你以为呢?”
骆柯一怔,便即笑了。却又担心道:“可,赵大人的身体,长途劳顿的……”
赵壑咳嗽一声便摆手道:“无妨无妨……”却又苦笑,“这么事儿赶事儿的,可叫我哪儿来的时候儿伤心呢……咳,罢了,罢了。”便又正色道,“骆柯,帮我收拾吧。”
骆柯伸出手想拍拍他肩膀,却又觉着轻佻,这便拱手道:“是!”
赵壑淡淡一笑,便又躺下去,喃喃自语些甚么。骆柯躬身退出去,才觉着心里冰凉的,眼角湿润了。
诸位看官,这夏白来此当真如壑三郎所言,三郎带瑞儒回京便又是见谁?这一方北地战火不熄又将燃怎样阴云?咱们下回“江作青罗情为带 山如碧玉心如簪”再说!
第六十回
词曰:
满庭芳,金玉堂。镂花香鼎梨花床。仪表堂堂,若仙临世,峨冠博带玉郎。影壁画屏,河畔小洲,映无双倒影,轻舟扬棹,聚散依依,潋滟柔湖光。
长亭别,自从折柳相送,又过寒食节。不觉怯怯,亏负华年,空盼得四野旷。幽宅少人,宴馆难欢,天狼星,又恐皇家,何人称贤,不过一人扛。
诸位看官,这时去不待光阴如梭便真是没说错,转眼间赵壑壑三郎打从万寿宫回京城出京至北戎,再至往返这北境与京师,竟是不知不觉小半年过去了。眼瞅着牡丹立夏花零落,玉簪小满布庭前。隔溪芒种渔家乐,农田耕耘夏至间。小暑白罗衫着体,望河大暑对风眠。只管听着立秋一阵风起,梢头便是落了第一片叶。
赵壑放下车帘,淡淡叹了口气,转头望着车内郁郁之人:“还是不愿与我言语么?”
那人转过头去不言,只管拨弄着手上的链子。赵壑便又摇首:“不是我想拷着你,也是无可奈何,谁叫瓜田李下呢?若我这时节稍稍大意,只怕死的就是一群人了。”
那人斜他一眼,赵壑盯着他道:“你便是如何生气,也请应我一声,免得叫那些刀笔吏参你个里通北戎数典忘祖,连汉话都不会说了。”
那人重重哼了一声:“三叔真会说笑话。”
赵壑打量他一眼:“终于肯说话了?瑞儒,切忌心浮气躁。”
“我自然是不能与三叔比,三叔是何样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端的是神机妙算死而后已!”
赵壑面上不觉一哆嗦,苦笑道:“你这又是何苦?我却当真不明白,你这满心怨怼的究竟所为何来?”
齐瑞儒猛地一怔,却又低下头去。赵壑伸手拉了他:“你必是受了委屈的,可愿告诉三叔?”
齐瑞儒抬头看着他,但见赵壑眼中满是关切,说不明的又急又愧,道不清的又疼又怜,那些话却在嘴边上硬是说不出来,只管将头埋在他胸前,叹息一声。
赵壑搂了他轻抚他耳后:“既然你还叫我一声三叔,那我也不问你了。形势所迫在所难免,你这事儿,三叔自有法子给你说圆了,只是免不得皇上那……”
“三叔!”齐瑞儒抬起头来,“我是真降了!”
赵壑一惊,忙的伸手捂他嘴:“胡说甚么?!这话是能乱说的?”
齐瑞儒一咬牙道:“时情势紧急,若我不苟活,只怕今日便见不到三叔呢。”
赵壑心中一阵酸楚,不觉紧紧搂了他:“是,都是三叔思虑不周,才叫你……”
齐瑞儒叹口气,伸手搂着他肩膀道:“三叔心地自是好的,只是有的时候儿便是太善心,才叫人利用了……”
赵壑苦笑一声:“这满朝文武只怕也只有你会说我善心。”
齐瑞儒紧紧靠着他胸前:“因着三叔对我好,我便如此说,才不管旁的人。”
赵壑轻抚他后脑,幽幽道:“回去了,免不得受些苦楚,记得身段姿态放低些,万事都有我。”
齐瑞儒点点头,将头埋于他身前,面上那一丝苦笑便是除了自个儿无人望见。以前赵壑曾与齐瑞儒说过,若先言你对我好,这就不便下狠手,即便是当真要下手了,亦要考虑再三;便是非亲非故不想对你好,也只得手下留情口中留余地。这人呐,若是先将自个儿的脸面踩在地上踏上几脚,别人便也不好意思踩得太狠。齐瑞儒如今方明白,为何三叔这般说,可惜那时候儿年轻气盛,非得争个是非曲直,殊不知这世间事多得是含含糊糊。
这边儿齐瑞儒心有所想,那边儿赵壑满腹心事,只管抬手拉起车帘子打望一眼,就见着入宫了。
满室的香味,桌上一枝花亭亭玉立。
那叶儿格外宽大,碧绿鲜翠的,衬得那花朵儿洁白无瑕。花蕾犹如发簪,花朵形似喇叭。此刻花儿初放,非得到夜间才绽。那时便见微绽鲜嫩的黄蕊,并着一枚纤细洁白的蕊柱,时芳香袭人,令人心神迷醉。
赵壑望得一眼,轻道:“临风玉一簪,含情待何人,合情不自展,未展情更真。”
“赵大人尚有心思吟诗,可见胸中无恙。”
“太后万福,此番蒙太后皇上恩德,自是无甚可患。”赵壑转过身去,深深拜下。
“这是本宫御花园棚里新近养出的,赵大人不妨品鉴。”一袭明黄锦纹大袖衫裹着灵鹫球纹锦袍行过赵壑身侧,听得到头上珠玉玲玲作响。
赵壑垂手侧目:“太后便是神仙样的人物,正和这般超尘出俗的花儿。”
“赵大人呐,你看这花长的如何?”
赵壑微微举目:“自是清丽悠然。”
“这花儿便是不管世间事,方才逍遥快活,你说是不是,赵大人?”
赵壑一挑眉头笑了:“太后说得极是,这花儿便是不染尘事方才动人,只不过人自多心,硬将这花分个三六九等。”
“谁说不是?”那袖一抚,五根手指伸出来一招,“三郎啊,本宫亦是好久不见你,过来让本宫看看吧。”
赵壑躬身趋前道:“难为太后惦记。”这便托了她手,瞅见手背上微微皱起,虽则声儿还是年轻的,但那手上皮肤还是骗不了人。
太后缓缓起身,搭着他手起身道:“三郎啊,本宫还记得你刚进宫的时候儿,一句话也不肯轻易说,只看得见两只眼睛滴溜溜的转,本宫便觉着这个孩子有些意思。”
赵壑眼角瞅见她发鬓有些斑白,便垂目引她行到桌前望那花道:“若非得太后与先帝照应着,如何长成?如今想来,太后便如生母一般。”
太后闻言呵呵一笑:“本宫那些儿子孙子的若能有你一半心思,便真是我朝福气了。”
赵壑正欲言语,太后却又行前:“本宫便想,这花无百日红,人岂有百日好呢?”
赵壑赔笑道:“太后春秋鼎盛,福泽绵长。”
太后淡淡一笑,伸手抚那花瓣:“佛家说开到荼靡,便是这个意思。”
赵壑轻轻道:“佛家这般说,原也只是言荼靡过后花季了了,只余遗忘前生的之彼岸花。”
太后呵呵一笑:“可是咱们都晓得呢,这荼靡散了,多的是花,何必认死理呢?”
赵壑心中一动:“太后提点,三郎如醍醐灌顶。”
太后朗声一笑:“三郎,本宫可甚么都没说。”
赵壑微微一抿唇:“太后金口玉言,字字珠玑。三郎能听得一字半语,便也是受益匪浅。”
“三郎啊,你聪明呢本宫自是晓得,可这人太聪明了,就会思虑过重,想万事周全,怎么可能呢?”太后摆摆手,“便是这花,开便开了,谢便谢了,有何好说的呢?”
赵壑垂目望着那花:“只是人自看不透,也不好怪谁。”
太后拍拍他的手:“本宫在你这个年纪也想不明白,总觉着甚么都要紧甚么都想争,可是争来争去有甚么意思呢?还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看花儿?”
赵壑叹息道:“先帝去得早,便也是上天怜惜他太倦了,想他安睡。”
太后笑了:“三郎,每次你来见本宫,都能讨本宫的欢心。”
赵壑心里一笑,面上却道:“太后言重了。”
“三郎,本宫晓得你来做甚么,但你是聪明人,必然想到本宫是不管这些事儿的了。”太后幽幽叹口气,“本宫活了这半把年纪,很多事儿看淡了看开了看破了,觉着还是少想些为妙。”见赵壑不语又道,“说句老实话,本宫起先是不喜欢你这孩子的。太过灵秀,可晓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赵壑轻笑:“三郎可担不起。”
太后收回抚摸花瓣的手来,引着他往屋外走:“先帝那时候儿,本宫看着你们争来夺去的,心里只觉着没意思……你也有心狠手辣的时候儿,但对皇家是一条心的,便是看着这一点,先帝不说你,本宫也不说你。”
赵壑这就跪下来:“太后,三郎惶恐!”
“你惶恐?你若是当真惶恐了,就不会这般大胆了。”太后深吸口气,“树敌如此之多,拜年时皇上有心救你,也顾不过来的……”
赵壑轻道:“说句冒犯的话,太后对皇上……”
“皇上便是皇上,不管本宫喜不喜欢,他都是皇上。”太后沉声道,“先帝有的打算,他不说你们想不透,那是你们年轻。可现在年岁也不小了,又何必拧着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