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便以为父皇当真是忙于朝政这才疏远母后,心里便觉着父皇虽是冷酷些,到底也是好皇上。可那一夜,便是一切都变了。
那日赵壑离京出为万寿宫使,父皇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之怒,人人自危不敢多言。是夜去母后处告晚,絮絮说得几句觉着有些疲倦,横竖是在母后处,也不必太拘礼,这就睡下了。到了半夜却听到外间儿父皇与母后交谈之言。
“皇上今儿发了脾气。”
“皇后神通广大。”
“贱妾不过是担心皇上。”
“你担心朕?呵呵,怕是挂怀三郎吧?”
“贱妾是皇上的妻室,皇上怀疑甚么?”
“原先你是许嫁三郎的,偏生嫁了朕。”
“皇上,那些不过是陈年旧事,何苦再提?”
“你便是爱他,朕晓得。”
“皇上……”
“你放心吧,朕不会杀他。”
“皇上,于公于私,赵大人都是我朝重臣,合该笼络。”
“于公朕想得明白,为何于私,如何于私?”
“皇上心里想的,贱妾装着不晓得,皇上又何必逼着贱妾说出来?”
“皇后啊,令尊不曾教你妇言妇德么?”
“贱妾便是太懂这些,才叫皇上心里不痛快。”
“你已是皇后,还想如何?”
“皇上,贱妾只盼养大瑞暮,寿终正寝。”
“哼,你们肖家也是元老重臣了,朕难道亏待了他们不成?”
“贱妾并非此意,皇上请息怒。”母后便略略一顿,声儿透着苦涩,“皇上便是该一心一意替自个儿谋划了。”
“谋划甚么?倒要请教皇后了!”父皇似是生气,语气生硬。
母后微微一叹:“皇上,若是喜欢呢,便好好待他,何必为难他?”
齐瑞暮还未想明白那个“她”是那位嫔妃,却听父皇立起身来茶杯落地:“你!你……如何晓得?!”
母后惨笑:“皇上,好歹贱妾是您枕边人,您想甚么,还看不出么?”
父皇深吸口气:“也是,你与朕看的原是同一人。”
母后轻道:“贱妾三生有幸嫁了皇上,便是心中眼中只得一人。如今皇儿瑞暮都已经这般大了,还有甚么不放心的呢。”
父皇冷冷道:“可不是?都放心了。”
母后轻笑道:“贱妾不懂朝政,也不想管朝政,只是赵大人……又何必为难他?先帝时他便已是兢兢业业,与皇上又是……情深意重……”
“你住口!”父皇似是恼恨,只听得连连踱步之声,“皇后,你该晓得,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
“是,皇上!贱妾自然明白身份。”母后不卑不亢缓声道,“只是皇上,贱妾可以不计较名分,可以不在乎皇后,甚至肖家……便也只是娘家罢了。但皇上,贱妾是母亲。”
“你想替瑞暮争甚么不成?”父皇冷笑一声,“他已是嫡长子,你还想怎样?”
“可他不是独子。皇上爱梣妃,这便也不是秘密了。”母后苦笑道,“可是梣妃,长的像谁,便是都看得出来。”
“皇后啊,朕还没死,不劳你操心这个。”
“皇上,赵大人便是甚么心思都明白。贱妾可以不计较他抛弃贱妾令肖家蒙羞,贱妾也可以不计较与他共同侍候皇上……但是皇上,只有瑞暮不可,他是贱妾唯一的骨血!”
“皇后,你的话太多了。”
“皇上,是您听的真话太少了!”
“皇后,朕倦了。今夜你说的这些朕当没听见,否则,你有九个脑袋也不够朕砍的。”说完这话,父皇起身离去。
隔着窗棂,隐隐看得见一串灯笼过去了,耳侧是母后淡淡叹息,并着哽咽之声。
彼时虽是年幼,但已通人事。况且母后先与赵壑定亲是先帝之意,怜他父亲为国捐躯,只得自个儿一人,这便做主。孰知赵壑上折抗旨拒婚,时朝中人人惊异,肖家面上无光。父亲便请旨娶了母后,这才了了一事。自小见那位赵三叔,便觉着他待自个儿亲厚,便也乐意亲近他。然后知他与母后之事,心中便觉惋惜。只觉着这位三叔面相平和,与母亲当是神仙眷侣。可母后总不愿提他,只叫他离这位皇叔远些。后自也听闻他与父皇的事儿,心中却是不信的。谁知今夜忽闻父皇亲口承认,叫他心内如何能安?!
赵壑出为万寿宫使第一年的春节,便也是先帝仙逝一年。父皇令宫中节俭不大肆铺张,母后便亲为羹汤与父皇共祝。谁知第二日母后便暴毙了,父皇只令宫中摆祭,众臣只是派司礼太监传旨,发丧办礼都是悄悄而行,并未昭告天下。原以为父皇是念在皇爷爷刚大去不久,皇后离去便是与国不利,未免人心震荡方才如此。可那日自个儿在太庙见得父皇喃喃低语,才知究竟如何。
杀母之仇如何能不报?但若凶手是父皇,为人子者当如何?
齐瑞儒看着案上母后令牌,心内只道,母皇便是为着我方才如此,既然如此,自个儿无论如何亦要爬上这个位子。父皇便是英明神武,自是受了赵壑那厮的蛊惑方才如此!想赵壑三十余岁尚未婚配,分明是矫情造作,且……堂堂男子居然以身换仕,真是令人不齿!他害得母后陨命,他迷惑父皇搅乱朝纲,若是自个儿登基,自然要报仇雪恨!非将这赵壑挫骨扬灰不可!
齐瑞儒望着灵牌深深叩首,只望母后在天有灵,保他所愿得偿!
转过身来,齐瑞儒听着群臣三呼太子,便抬眼看向人群后的父皇,暗暗握紧了拳头。
诸位看官,便是其中怨怼各有因,奈何世人皆不易。若论善恶是非路,只得一条崎岖行。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如愿所偿真性情 暗度陈仓解困境”再说!
第四十七回
诗曰:
半生艰难笑沧桑,繁华成风梦黄粱。百转心思为他人,万般苦楚心中藏。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这齐瑞暮册立太子,昭告天下,便是消息传到北戎。蒙托尔即言囧朝背信弃义,且原大王子哈乞萨与囧朝王太师勾结,搅乱蒙托不达神祭,杀部族子民抢掠财报。又言太师勾结皇子齐瑞暮把持朝政,绥靖王受其迫害不得返乡,特此求助大王蒙托尔出兵清君侧!
自此便是举兵南下,铁骑过境,寸草不留。一时北境搞紧,文书如雪片般飞抵京城。
皇上坐在龙椅上,慢慢喝着茶,看着杯子里的叶子上下翻腾。内阁诸大臣皆是小心翼翼不敢轻言,只管将眼光交换。太子齐瑞暮亦是面上平淡,不发一言。
片刻之后,皇上咳嗽一声道:“我军边防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兵部员外郎骆柯上前道:“启奏陛下,只因蒙托尔早有准备又是突然发难……”
皇上瞅他一眼,骆柯便不言语。张猛上前道:“皇上,末将愿领五千人马,剿灭蛮夷!”
皇上笑呵呵道:“张将军气度慨然,果是我朝第一猛将!”
张猛一皱眉,却不知皇上究竟是准还是不准他出兵。这便溜了一眼皇上面色,却是甚么都看不出来。皇上慢慢放下杯子:“太子,你也说说。”
齐瑞暮想了想便道:“按说边境这些年都有操练,当不至有所松懈。可从战报来看,分明是……”却又躬身道,“请父皇恕儿臣妄言之罪,儿臣方敢说。”
皇上一眯眼:“内阁议事,就事论事,说吧。”
太子齐瑞暮这才立直身子道:“看蒙托尔发的所谓檄文,不过是狂犬吠日。但儿臣想,他说甚么绥靖王求助云云,却是值得推敲。”
皇上看他一眼:“接着说。”
“是,儿臣遵旨。”齐瑞暮清清嗓子便又转头看向大臣,“起初儿臣以为是他们挟持王弟,想叫我朝军士绑手绑脚投鼠忌器。可从今日边境战况而言,分明是得了极熟悉我军内情之人指点,这才长驱直入,直如出入无人之境。”
此言一出,大臣们纷纷议论,便都晓得太子要说甚么了。
皇上面上一丝波澜也无:“嗯,张老将军以为如何?”
张猛叹口气,上前抱拳道:“皇上,太子殿下虽未曾上战场,但说的……却是在理。”这就拿了边关送的折子,指着西侧墙上挂的图道,“皇上请看,我朝北境与北戎交接的松志、樊安、林取、琨华四处都有重兵把守,故此北戎避其锋芒,反而转入阀锦、焦贯两地。这两个地方儿便是兵力最弱所在……”
“布防甚么的,也不是甚么秘密。”皇上扬手打断,“派一两个探子住上十天半月的,也就明白了。”
张猛便又道:“皇上再请看当日阀锦之战。”便以手点图,“守城官兵见北戎骑兵到,便闭门不出,严防死守。可北戎士兵却迂回先取下焦贯,前后夹击,攻破焦贯。焦贯可是近些年方营建的,起先不过是个小小兵营,百姓方才慢慢以之为点建起城镇来。”
皇上凝神一想:“是,便是三年前……”却又顿住。
张猛看着皇上道:“便是三年前赵大人上言有民便要保之,皇上恩典才在此营建城镇。其中布防街道都在营建中,可北戎士卒却如同自家宅院,出入自由。这就引人生疑!”
皇上斜他一眼:“张将军,莫忘了赵壑可是一直关在天牢,难道你想说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与北戎私相往来?”
张猛一躬身,骆柯却道:“皇上明鉴,张大人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这便看了一眼张猛道,“便是赵大人离京回京时,都曾嘱咐兵部要钉牢北境,免得北戎趁机发难。”
太子齐瑞暮微微一眯眼亦道:“张将军说的并非赵大人。”
皇上便又看向张猛,张猛无奈只得抱拳:“皇上,据言我军与北戎交战时,蛮子有一个极厉害的头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行踪飘忽不定用兵如神,最神秘的莫过于他头戴面具……”
“得了得了,再厉害也是敌军,哪儿有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皇上似笑非笑摆摆手,“你们说北戎熟悉我军情形,又说有个神秘将军,说来说去,你们不就是想说那个甚么了不得的将军是瑞儒么?”
众人这就凭其凝神不敢出声,皇上顺着他们一个一个看过去:“你们说是他,便是有人看见了?兵法浩繁,可万变不离其中,就有用兵相似又有何异?”
王太师缓缓上前跪下道:“皇上,老臣实在听不下去了,有话要说!”
“太师但说无妨。”皇上微微一挑眉头。
王太师跪直身体拱手道:“绥靖王身陷险境,如今生死未卜,却有些人居心叵测要把污水往他头上推倒,老臣气不过!”
皇上却笑了:“太师也别生气,便是有人这般想,也是可明白的。”
王太师哼了一声:“看看蒙托尔说的那些话,分明是挑拨离间的!太子册立是皇上的主意,却污蔑老臣与太子居心叵测。老臣横竖是老骨头一把倚老卖老也不怕了。可太子勤勉用功,怎能这般说?再看他说甚么绥靖王求助云云,怎么可能?诸位大臣都是与绥靖王共事过的,他是那样儿人么?”
皇上这就挑眉一笑:“太师便是有理,朕也不糊涂。爱卿忠君体国,堪称我朝表率。太子……若是他行差踏错,朕又怎会将江山社稷交付与他?”
太子这就跪下,泪盈于睫:“父皇……”
张猛这就咳嗽一声,抱拳单膝跪下:“皇上,太子,末将不过就事论事,若是说错了,末将自领一百军棍就是!”
“张将军言重了,并非责难将军之意。”太子叹口气,“不过是挂怀王弟,这才言语冒犯了。”
王太师亦道:“将军啊,咱们都是老骨头了,有话便说,你可别介意。”
张猛哼了一声,还要说话,皇上却一摆手:“好了好了,都起来吧。”这就凝神一想方道,“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尽快平定边乱,诸位爱卿有何妙计?”
张猛道:“皇上,末将愿立军令状!不踏平北戎誓不还朝!”
骆柯亦出列道:“末将愿追随张将军!”
皇上想了想道:“出兵自然是要的……只是张将军,朕盼你坐镇京城,稳定军心。”这就看着骆柯道,“骆柯听封,朕封你为荡北将军,准领三万人马,不日出京,剿灭戎蛮,救回绥靖王!”
“臣遵旨!”骆柯跪下抱拳,却又道,“皇上……”
“怎么?兵不够?”皇上一眯眼。
骆柯垂目道:“不,三万人足矣。只是皇上,臣不敢担保绥靖王的性命。”
“嗯?”
“便是王爷不曾降敌,若北戎以王爷为质,末将是战,还是不战?若是王爷降敌,两军战前刀剑无眼。究竟该如何,还请皇上明示!”骆柯一口气说完,这就俯身叩首。
皇上看他一眼方道:“若是这个都想不明白,你还出征做甚么?”
骆柯便又磕头:“末将明白,但请皇上准臣带一个人去。”
王太师闻言皱眉,正要言语,皇上便已然笑了:“谁?朝中大将随你宣调。”
“多谢皇上恩典……末将想带赵大人去。”
此言一出,大臣们纷纷色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皇上眯眼一笑:“你要带哪个赵大人?”
“便是在天牢中的赵大人。”骆柯缓缓道,“皇上不是后悔了吧?”
皇上道:“可他现下是——吏部尚书何在?”
王润则这便上前跪下:“皇上,此事吏部折子前日已呈交。”
皇上淡淡道:“那你就当着大家的面儿都说说吧。”
王润则躬身道:“臣遵旨。”这便起身充诸位大臣一拱手,“吏部奉皇上之命彻查行刺一案,因人犯卞成在狱中被毒杀便断了线索。不日前赵壑大人家仆小春儿前来投案,说是他买通卞成行刺皇上。怕卞成不依允,这才假冒赵大人之名。”
众臣便都惊愕,面面相觑皆是不信之色。王润则又道:“之后刑部侍郎方华矩方大人及内务府襄理罗灵辉罗大人亦是反复审问,小春儿便是认罪伏法,前后供词相同并无出入。且卞成所居之地百姓街坊有认出小春儿在皇上遇刺前几十日内数度出入卞成家中。以此为证,可知小春儿与本案有莫大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