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往何方,只是一直被驱逐,在流浪。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他还是一样的模样。
美丽得像是一朵迎风招展的白色玫瑰。
从这个城到那个城,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人情冷暖,他都见过了,可是却无法再他坚如磐石的心上划上一道痕迹。
或许,他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形状美丽,可惜内心冰冷坚硬。
他的心脏,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块温暖的石头,会动,会暖,可是不会爱。
这座阴暗潮湿的城市,或许可以让他在冰冷的雨水中获得半分慰藉。
城市的中央高高耸立的方尖塔直插云霄,周身都是神秘妖娆的浮雕,盘旋著向云霄掠去。这麽低的灰色天幕就好像被这方尖塔捅破一般。
好高……
从那里俯瞰世界,会有多美?
俯视,总是让人变得骄傲。而他,一直是个骄傲任性并且自私的人。
方尖塔周围是环绕著它的水池,几百米宽的水面上长满了白色的莲花,遮天蔽日,无穷无尽。
少年站在水池边,水莲望著他,羞涩地闭上了花瓣。游弋的鱼儿悄悄沈入莲叶下,又偷偷透过莲叶间的缝隙窥视著他。
那个美丽的少年啊,就像是月亮一样皎洁美好,哪怕是看一眼就觉得是一种玷污,可是不忍收回眼。
少年看著水池中央的方尖塔,仰望著。
周围的人群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和惊呼,人们虔诚地跪下了,头顶卑微地抵著积水的肮脏地面,让自己最干净的地方和大地相拥。
少年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人站著。
白色的无暇光芒从塔顶绽放,光芒拼织成的巨大白色莲花绽放开来,整座城池都孕育在光芒之中,无比圣洁。
可是,少年却笑了。
他记得,这座城池的名字,叫做原罪。
圣洁的,原罪之城。
光芒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他踏著水和莲花,纯白的衣裳干净的像是莲花的花瓣一般。
他缓缓走来,带著一城的水汽和氤氲,向他走来。
这座不曾放晴的阴郁的城,和这个尊贵至极的神祈。
第一次踏足这片大地的神祈。
蝼蚁般的臣民们敬畏著这位出生在高塔上从未踏足大地的神祈,他生来就是高贵的,出尘的,永远与凡尘隔绝,洁白的衣袂不染尘埃。
可是他今日却离开了那座方尖塔。
踏著莲花的足迹,神祈来到了少年面前。
四目相对的瞬间,少年恍然觉得他们彼此相识了千年万年。
盈满的水汽微微柔和了神祈耀眼的面庞,他伸出手停在了少年面前。
“你愿意陪我俯瞰这个世界麽?”神祈空灵的声音荡漾开来,惊豔了这座城。
少年微笑著,缓缓点了点头。
他想要,看著这个世界日升月沈,最後沦入黑暗之中。
这是他,任性的黑色愿望。
不为人知。
神祈笑了,笑容徐徐荡开在这座阴霾沈沈的城池中,带著遥远的西方高原里阳光的味道,让人,微微眷恋。
那座高原啊,少年微微闭起眼睛。
被驱逐的高原。
他回不去的地方。
他一路走来,带来战争,洪水,瘟疫……这个世界的不幸都诞生在他走过的大地上,都布满他停留过的城池。
所以他被驱逐,被抛弃,被追杀。
他只能不停流浪,带著倦怠和心底深深的怨恨。
是的,怨恨。
黑色的恨意像是扭曲的恶之花,在他干涸的心底生长著,用他乌黑腐败的血液滋养著自己丰润的花瓣,散发出诱惑和堕落的香味。
越美丽,越罪恶,於是更加堕落。
我美丽的,罪恶之子。
神祈牵起少年莹白纤细的手,拉著他踏足於洁白的莲花上,一步步走向方尖塔。
莲花的根茎在水底发出刺耳的尖叫,控诉那个少年身上罪恶的鲜血。
少年笑著,轻轻将它踩死在脚下,洁白的花儿瞬间枯萎,缓缓沈入池底。
风吟唱著诅咒他:罪恶之子,你将为这个城池带来不可逆转的毁灭,离开吧,离开吧,去地狱,你该去的地方……
少年还是微笑。
他要改变这个宿命,再也不要流离失所,祸国殃民。
他奢望幸福。
……
……
……
站在最高的方尖塔顶,他愣住了。
神祈从身後环抱住他,尖削的下巴抵著他单薄的肩膀。
“看到了麽……这就是这个世界,混沌的,虚无的。”
混沌的,虚无的……
因为,除了白色的雾气,他什麽都看不见。
他幻想中的君临天下,俯瞰众生统统都是幻象,这座烟雨迷蒙的城池的最高处,除了迷蒙的水汽,他什麽都看不见,这个世界笼罩在一片谜中,却没有解开谜底的钥匙。
或许,他身後的那个神祈知道一切,可是他只是沈默著。
少年悲哀地伸出手,指间只有缭绕著的水汽,重重密密,密密重重。
“为什麽没有阳光呢?”少年喃喃地问。
“以为这里是原罪之城。”神祈回答道。
原罪之城,以及一个罪恶之子。
多麽美丽和谐。
少年笑了。
“愿意陪伴我麽?我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神祈问道。
少年轻轻挣脱了神祈的怀抱,转身直视他的眸子。
彼此目光相交,恍若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骤然重叠。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踮起他那让大地萎靡死去的美丽赤足,轻轻吻上了神祈的唇。
这个吻,是回答。
即使不爱,也可以留下,只要不被驱逐,只要有人爱他,他就可以觉得幸福。
“那麽,你想要什麽?”
“我很贪心,我什麽都想要,可是最想要的,是幸福。”颠沛流离的少年带著有著裂痕却依旧美好的笑容说道。
“我会给你。”神祈说。
……
……
……
然後,就是崩坏,是毁灭。
富丽堂皇的寝殿里日夜交缠的他们,似乎早已忘记了时间和这个世界。
满屋子浓烈的麝香和情欲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像是最昂贵的迷幻剂,让人轻易沈沦。
少年赤【哔】裸的胴体像是精心雕琢出来的玉石,不,比那更美丽,因为他会呼吸,微微起伏急促的胸膛有著鲜活的生命力,那是死去的石头们所无法比拟的。
少年猫儿一般的眼睛里倒映著穹顶上繁复的花纹和雕饰,还有他所不得而知的古老文字。或许,那是神的语言,他不懂得。
“远方的旅人,你来自遥远的西方,那个诸神之黄昏的地方,你背负著昂贵的原罪穿越富饶的中土大陆,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你散播著瘟疫的迷雾,流离於战争的苦难;饮下神祈的鲜血,你得以从天火中逃脱;踏著洁白无暇的莲花的骨骸,你即将启程前往鸟语花香的远东,在那里,你将得到神祈用生命允诺给你的幸福。”神祈在他耳边轻轻地念著。
“那是什麽?”少年迷离著眼问道。
“那是一个预言。”神祈微笑著说道,“工匠们将它刻在了穹顶上,用黄金象牙和最好的东方香料修饰它,希望我能阻止它的实现。”
少年疲惫地笑了,过度的索取耗尽了他的力气,可是却让他魅惑的笑容愈加轻慢慵懒。
“或许,那根本不是什麽预言。”少年说,“那是一个谶言,注定要实现。”
谶言,这是他从一个来自东方的旅人那里听说的词语。
在东方,那代表著必将实现的隐喻。
他曾经迷恋那个来自东方的神秘男子说起过的一个陌生冷豔的词:一语成谶。
“一语成谶。”
神祈沈默了,俯身亲吻少年长长的睫毛。
拉开厚厚的窗帘,微光涌入。
原罪之城,依旧是阴雨蒙蒙。
少年披上轻薄的丝衣──那是从远东而来的最珍贵的衣料──缓缓下床。
他的步子很缓很缓,纤细的赤足踏在长毛地毯上,还带著微微的颤抖。
他从後面拥住神祈,在他宽阔的悲伤轻轻磨蹭。
“还是难受麽?”神祈温柔地问道。
少年点点头。
疲惫的身体,酥软的腰肢,以及难以启齿的地方的隐痛都让他不适,於是他任性地表达著他的不满。
神祈在他耳边轻笑:“等我。”
目送他离开了这个幽暗的房间,少年静静地倚在窗棂旁,淡淡地看著这一城的烟雨迷蒙。
烟雨迷蒙,这亦是从那个神秘地东方旅人那里听来的。
他总是有许多许多好听的词,词韵优雅,意境优美,带著东方神秘从容的味道。
记忆里那个人总是穿著洁白的长袍,很少笑,可是微笑的时候美如昙花。稍纵即逝。
他死了吧……死在了他带来的灾祸中。
在某个已然成为了荒城的地方,埋骨在滔天的洪水和肆虐的瘟疫中。
他曾经迷恋那个东方男子身上的气息,於是停留驻足,想要多索取一丝一毫的温暖。可是这样的贪心,害死了那个男人。
还有那个被他遗忘了名字的城池。
罪恶之子,是不配拥有温暖的。
这是宿命。
──空城(上)END
帝都五六事 五十九.空城(番外)(下)
五十九?空城(番外)(下)
“给你。”神祈回来了,手中的透明琉璃杯中是鲜红的液体。
少年很喜欢那个味道,带著果香,甜甜的,甚至还是温热的。
“可是我又不想要了怎麽办?”少年懒懒地靠著窗子,露出疏懒的笑容。
神祈还是微笑著,伸出手,讲鲜红的甜美汁液倾倒在了窗外。
原本长著谜样白花的小小花坛刹那间闪现出了圣洁的光芒,花儿疯长,迅速占领了整个花坛,随後开始向四周蔓延。
少年微微抬起惊讶的眸子,看著那谜样的白花沿著古来的塔墙向四周攀爬,不一会就占领者大半个方尖塔的墙。
“天,这是怎麽回事?”少年趴在窗口打量著这纤细美丽的谜样白花。
“大概是这花儿太想在你面前展示它最美好的样子。”神祈拥著少年的腰,浅笑。
少年笑了,灿若春花。
“如果我又想要了呢?”少年歪著脑袋指著空空的琉璃杯。
神祈还是微笑,轻轻在他脸颊烙下一吻:“我去拿。”
这一次,神祈端著流光溢彩的琉璃杯,单膝跪在少年面前,将手中的杯子呈在他的面前。
少年笑得很开心,他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啜著甜美的汁液。
“你看,连绵的雨不停得下,泥土里的蚯蚓都跑出来四处游走了。”少年握著琉璃杯微笑著说。
“你看得见?”神祈问道。
少年摇摇头,这方尖塔太高太高,除了雾气烟雨,他什麽都看不见。
可是,他听见了大地之下的颤鸣,那些地底的卑贱生物有著与生俱来的敏感,他们已经嗅到了死亡临近的味道。
瘟疫即将到来,从潮湿腐臭的下水道开始,蔓延全城,毁灭这座原罪之城。
善良无知的人民们将惊恐地相互恐惧相互排斥,失去人性最初的热忱和善良。
他们屠杀患病的人,屠杀四处奔逃的老鼠,甚至是自己的亲人。
“你说过会让我幸福。”少年扬起脸,看著神祈俊美无暇的脸庞,微笑。
“嗯。”
“记得你的承诺。”少年微笑,闭上了眼睛。
黑暗即将到来,我们避无可避。
这座繁华的原罪之城即将覆灭,而我,站在高入云霄的方尖塔顶,微笑。
远方的风带来潮湿的气息,充盈鼻尖。
少年听见风在无声哭泣。
“又是你,又是你……”
少年还是微笑著。
对,是我,还是我。
罪恶之子,注定是带来毁灭的。
只是……
我还是留恋著身边的温暖,即使明知道会带来毁灭,我还是舍不得……那微细的暖意和满满的纵容。
所以,对不起。
……
……
……
终究,还是毁灭了啊。
站在塔底的莲花水池边,少年微笑。
这座城池,已经空了。
满地都是扭曲的狰狞尸体,他早已习惯了。
不知名的地底生物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钻入皮肤,从内脏开始一点点将人体掏空干净,最後才发现只剩下一具白骨。
这是一座死城,空的。
天灰蒙蒙的,没有下雨,可是也没有阳光。
潮湿的,阴冷的,带著有毒的雾气,盘旋在城中,像是一场灰色旖旎的梦境。
秃鹫和乌鸦停在屋檐上,沈默地看著死尸,时而兴奋地扑上去抢食。
少年微笑著,仰望站在塔顶的神祈
业火已经降临,铺天盖地。
“爱你,直到世界倾塌的这一天;我用我的鲜血和生命为你洗去带来灾祸的诅咒;踏著莲花的生路,你将在遥远的东方获得我无法给予的幸福。”
神祈幽幽地说,然後纵身而下。
莲花水池吞没了他的身影,却没有淹没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
饮下神祈的鲜血,他已经摆脱了带来灾祸的宿命。
那些甜甜的,带著果味清香的汁液。
莲花疯长,铺成一条通往东方的道路,屏蔽开遮天蔽日的业火,目送著少年离开。
少年微笑著,微笑著。
他终於,可以得到幸福了。
毁灭了一个又一个的城池,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小径,他终於可以看到幸福的颜色,在那遥远的东方。
於是故事的最後,美丽罪恶的少年饮尽了神祈的鲜血,用神祈最後的祝福换取了幸福的预言,最後踏著洁白无暇的莲花微笑著离开了这座在业火中沈沦的空城。
阴寒的,潮湿的,灰蒙蒙的空城。
一切都是可以抛弃的代价,只要能够得到幸福。
包括神祈的爱和纵容。
【远方的旅人,你来自遥远的西方,那个诸神之黄昏的地方,你背负著昂贵的原罪穿越富饶的中土大陆,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你散播著瘟疫的迷雾,流离於战争的苦难;饮下神祈的鲜血,你得以从天火中逃脱;踏著洁白无暇的莲花的骨骸,你即将启程前往鸟语花香的远东,在那里,你将得到神祈用生命允诺给你的幸福。】
醉生梦死的房间里的穹顶始终用黄金象牙和香料修饰著这麽一句谶言。
像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裁决之剑,最後将神祈贯穿。
少年躺在他的身下,安然无恙地无辜微笑著。
莲花为那个死去的神祈哭泣著,一路的雪白的挽歌。
少年脚踏洁白的莲花,不说爱,不说思念,亦不说後悔,从容离开。
这是最好的结局。
之於他自己。
最後一次回眸,千山万水,沧海桑田。
沦丧在业火中的空城,像极了那个神祈的眼睛,空的,却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