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话多了,会被人挑刺。
写多了,也是一样的。
这个宫廷里面,到处都是敌人,几乎没有人可以信任。
父亲为我整理被风吹开的衣襟,那天风大,卷起了落叶,廊下风铃摇出激烈的音律。那天父亲
在我的耳边,轻轻的这么说。
那天父亲慈祥的抚着我的头,他来到我与母亲的居所,父亲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我担心的看着父亲。
父亲抬头的时候,泪已止歇,拉着我的手,在离开的时候,他为我整理被风吹来的衣襟,他这
么说,他又说。
"孩子,以后好好照顾娘......我走了。"
我并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第二天,我听说父亲的帝位被废了,被三年前不顾他的意愿强行立他为帝的男人给废了。
原因只是,父亲吟了一首诗。
唐玄宗的《傀儡吟》。
那天我翻来覆去看着这首诗,想了一天一夜,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还是想不出为何只是这么
一首诗,便让父亲做不成皇帝。
我问母亲,为何呢?
母亲苦笑着说,那是因为韦尚书令怀疑父亲抱怨他的处境,抱怨他如傀儡一样的地位,一个权
臣,不需要有二心的皇帝。
"那,父亲会不会出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母亲茫然的看着我,茫然的重复。
那天母亲发呆良久,直到傍晚,在烛火的映照下,她紧紧的抱着我。
那天母亲燃了许多檀香,供奉在观世音菩萨像前。
菩萨神态慈悲,容貌非男非女,显现无色无相之态。
母亲对我说观世音菩萨与大势至菩萨共侍阿弥陀如来,以观天下四方之音,以救苦难而著称。
"有救苦难的观自在菩萨相佑,你父亲,能活下来吧......"
母亲抱着我,一次又一次,轻声的重复,也许这只是为了安她自己的心。
可我并不相信神佛,如果真有神灵,为何出身这样高贵,我的父母还是身不由己?
为我们打探消息的小内侍回来说,父亲被幽禁在一座小院落里,目前,只是这样......。
母亲颓然的看着我,她幽微的笑。
"是命躲不过......"
母亲明明在笑,可那更象快哭了,她哄我睡下,象往常一样说故事给我听,可今夜母亲常走神
,象是思索着什么紧要的事情。
而后我睡了,半夜里迷迷糊糊的醒来,看见母亲在灯下纳鞋底,她的嘴里一直喃喃。
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对不起!"
最近母亲有些异样,我想也许是因为她担惊受怕已太久,不敢惊扰她,我睡下,却是一夜辗转
反侧,无眠。
第二天一早,母亲给了我一双刚纳好的新鞋,又对我说,她要去陪父亲。
听说,父亲被废为息国公,幽闭在宫里的某个小院落里,不能见外人,一个人也不能见,母亲
说她要去陪父亲。
"那我呢?"
我呆呆的问着,一时并不能理解母亲的意思。
母亲正站在门口,闻言,她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孩子,母亲不能抛弃自己的丈夫,他现在比你更需要我......"
母亲走了,我呆呆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朝廷许了母亲陪伴父亲的心愿,但他们不能再见任何一个人,服侍我的老内侍说,活着就好,
其余的,也莫强求。
我只能安慰自己这已是最好的结局,至少他们活着,还活着。
我虽有父母在生,他们却犹如死了一般,我,再不得见。
知道这消息的那天夜里,我做了噩梦。
梦见父亲和母亲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追,但怎么也追不上。
醒来的时候,天方亮,我呆呆的走了出去。
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只见一片枫叶林。
正值秋天,枫叶红时,风起,叶飘落,满地都是落下的叶子。
那天我看到一个青年,在枫林里舞剑,英姿飒飒的样子,很是好看。
看到他,我有些羡慕。
因为外祖父的关系,母亲不得韦尚书令的欢心,入宫后我也不象先前那些皇子一样接受系统的
教育,读书认字,都是母亲教我。
所幸,外祖父学问很好,母亲也是饱读诗书,我也学了不少,但我没学过武艺,骑马也骑得不
多。
看到青年飘逸矫健的身形,我觉得羡慕。
我看了没多久,他就被一个小内侍唤走了,我不知道他谁,在他舞剑的地方,我偷偷的拣了一
片落下的枫叶。
红彤彤的叶子被我收到书匣里。
又过了几天,有画师来为我画像,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又过了几天,本来我要搬出去,毕竟
父亲已不是皇帝,我也没有资格再居住在这里,却在这时被人阻止。
内侍纷纷说,恭喜殿下。
有人说,我要当皇帝,要和父亲一样当皇帝了。
开始听到的时候,以为是个笑话。
却料不得,是真的。
听说,我被韦尚书令唯一一个女儿选中,她是未来的皇后,被她看上的我自然就是皇帝。
原来要选一个国家的皇帝,缘由可以这样的简单,并且荒谬。
我漠然的听着恭维之辞,当了皇帝又如何,其实也不过是个傀儡,回到房里,把收拾完一半的
东西再放回去,突然看到一个傀儡木偶。
父亲给的,长久不用,显得有些陈旧。
我突然有些理解父亲登基时为何会说那句话。
"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我也轻轻的,对着傀儡这么说。
不管十岁的孩子就行成人礼显得有多愚蠢,他们还是为我行了冠礼,然后便是登基大典,而后
便是婚礼。
皇后比我年纪大五岁,名唤茂贞,与我见面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看得出她也很不情愿。
护送她前来的青年有些眼熟,听说是皇后的兄长,韦尚书令的嫡子,此前我没有见过他,从十
四岁起,他便从军镇守边关,以军功封爵,新近才回来。
韦航的母亲,据说是我的姑姑衡安大长公主。
也只是传说,宫里流言纷纷,都说他乃是尚书令妾氏所出,并非姑母之子,但也只是私下说说
,倒也没人胆大包天的去问尚书令是与不是。
青年的名唤作"航"。
婚礼那天我的堂姐,十六岁的寿春公主也在场,她的眼睛一直羞涩的看着青年,在青年看过来
的时候,她又低下了头。
而后,寿春公主对我说,她要嫁韦航。
不管她的母亲如何反对,我的堂姐义无反顾,她执意下嫁韦航,不允,便孤身终老于宫廷。
寿春公主降韦航,他与他的父亲一样,都成了驸马。
而我呼为阿姊的女子,成为我的仇人之妻。
过门第三天,堂姐回到了宫中来见她的娘--先皇庄帝之妻惠文皇太后,先帝与此后即位的皇
叔顺帝一样,都没有留下可以继承帝位的子嗣。
虽然父亲的悲剧大部分原因归结于此,但这不妨碍惠文皇太后和我的关系,她是一位好女人,
我与母亲在宫中备受排挤,都是她照顾我们,因此寿春公主与我也很好。
她将我视作弟弟。
那天我来见公主,阿姊要我好好照顾我的皇后,我却不能告诉她,其实皇后压根就看不起我。
大婚当夜,我们已是分床而眠,更别提现在,我只能微笑着让她放心。
也只有在她们母女面前,我才能放出几分真性情。
有时也想等我长大了,也许有一天我能夺回属于高家的权力,那时,父亲、母亲还有我,便重
新聚在一起。
在韦尚书令和他的儿子眼里,我仅仅只是十岁不解事的少年。
而我身边除了阿姊母女,便再无他人能说得上话。
可阿姊也离我远去了。
那天堂姐听到宫女传来的消息,高兴的一个人跑出了殿外,我担心她,也一路跟了出去。
在那片枫林里,我又看到了舞剑的青年,前些时日未曾看清的面庞就在我眼前,这样的清晰。
原来他就是阿姊的丈夫,韦尚书令的儿子。
也是迫害我父母亲的仇人之子。
那天回来的时候,我打开书匣将枫叶取出扔地上踩了几脚,丢出去,却不知为何,又拣了回来
收好。
只是再也不想打开看。
年少的属于对武勇的倾慕与憧憬,就这么破灭。
更大的破灭还在后头。
在我十三岁那年,一夕之间,我明白有些事,始终只是梦。
原先对生活的一点期许,如镜里花,水中月,都不过是缥缈的幻想。
父亲死了。
别后再见,竟已天人两隔。
无论我怎么摇晃,父亲也不会再醒来。
他赤条条的躺在我的面前,被水泡到肿胀的面容,闭合的双目显得神情安详,不知在水里躺了
多久。
连衣服都不曾穿在身上,他曾经是这个国家的至尊,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应该让他这样的
走。
他们说,父亲死于溺水。
韦尚书令走的很早,我不知道这是否因为他心虚。
韦航,他的儿子说,不是他的父亲派人做的。
我恶狠狠的看着他。
任凭他怎么解释,我都不信,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就算父亲已不再为帝,但
他至少也是当今天子的父亲。
这是我第一次和韦航四目相对。
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的唇很薄。
他解释了,我不信,他叹息,突然怜悯的看着我。
"就算是父亲做的,那你又能怎样?"
我激愤无比,以为这是承认他们所犯下的罪行,未等我开口,韦航又说。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你以为现在硬碰硬,对你有什么好处。真是一个傻孩子......人呐,就
是要学会自己骗自己。"
他怜悯的看着我,怜悯的这样说。
我浑身颤抖的看着他。
我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象父亲这样走了,什么也不剩的走了,其实他什
么也没有得到。
离开的时候,韦航步履轻松。
象是死的人,与他与他的家族没有一点关系。
那时我突然想起了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母亲,三年不见,父亲死了,母亲她在哪里?
我在各房里疯狂的找,终于找到了她。
母亲空洞的双眼看着我,她的眼神没有焦距,我屏退了随从,抱着她,告诉她我是谁。
好半晌母亲才认出我,她慈祥的朝我微笑着,伸手摸摸我的头。
"是你啊,真好,孩子,你长这么大了。"
我不敢告诉母亲父亲已走的消息,母亲却对我说。
"你找到了你父亲吧......他是我推下去的呢!"
我震惊的看着母亲,看着她恍恍惚惚的举自己的手,恍恍惚惚的朝我笑着。
"我就是用这双手,把你父亲推下去的。"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你要这么做,母亲你分明那样善良,连踩着蚂蚁都觉得是罪过,为什么为什么你要
这么做?
我泪流满面,我问,我问。
母亲看了我一眼,突然微笑起来。
"孩子,你父亲累了啊......他每天都担心,韦尚书令会派人杀了他,他担心韦尚书令不放过他
......你的父亲好累好累了,母亲不忍心,所以母亲就推他下去,你看......现在他不是没有烦恼了吗
?这多好啊!这多好......"
母亲朝我微笑着,她的手不停的抚着我的头。
"孩子,你长大了,真好。看到你,母亲就放心了。"
这是母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动作快的我无法阻止。
那一天,我失去了父亲,也同时失去了母亲。
母亲的躯体在我的怀里渐渐冷去。
这世上孤单单的,就只剩下了我一人。
母亲和父亲并排躺在一起,脸上都有奇异的笑容,象是,只有这条路,才是他们的幸福。
这一整夜我就坐在父亲与母亲中间,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双亲的身体都已经凉了,他们
的手也是。
母亲生前曾说人死了,便不会再温暖起来。
我握着父母冰冷的手,试图让他们再度温热,只是一点点也好,却做不到。
这一夜,我抱着渺小的希望,希望父母能够再一次睁开眼,看我一次,只要一次,也好。
可终究不能。
天亮的时候我再不许,我的双亲也被韦尚书令派来的人抬走了,无论我多么激烈的挣扎与反抗
,都无济于事。
最后韦航来了,他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突然有人一拳打在我腹部,眼一黑,我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人已在寝殿。
只有我一人。
身边有一把匕首,母亲自刺的那把。
好久才省得,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恨,我巴不得杀了那姓韦的一家子。
我的父母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我恨我恨,我恨韦尚书令,我恨我的皇后,我也恨
韦航......
我恨不能将他们千刀万剐。
即便那样,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于万一。
可是我只能忍。
只能忍。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日复一日的忍,下意识的总会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瞪向那对父子,韦
航有时朝我微笑,我不知他是否看到了,却又不知道为何,他没有出声。
但日子久了,心越来越苦。
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韦尚书令终于死了,我欣喜若狂,在殿中便不禁喜形于色,可看到韦航双目扫来,我突然发现
。
韦尚书令死了,可他是自自然然病死的,他不象我的父母那样受尽煎熬而死......
他死了,我这个皇帝还得为他废朝三日以示举哀。
他风风光光走了。
而我的父母只能草草的葬了,我为人子,还不能去送终。
韦航还活着,皇后还活着。
我的父母都死了,可韦家的人还好好的活着。
在他们没死绝以前,我当然也得活着。
好好的活着。
相遇的时候,我淡漠的从韦航身边走过。
就象不知韦尚书令去世的消息。
韦航继承了韦尚书令的家业,我继续当我的傀儡皇帝,但迟早有一天,他会废我自立,韦家人
默默的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不曾忘却。
但我不能坐以待毙,但现在我只能忍,不管我心里多恨。
就算他把我当成耍把戏的,要我为穿青衣为他倒酒,他出猎的时候我得扮成士兵为他引路,就
算他大宴群臣,要我堂堂天子为臣子倒酒漱杯。
我也只能忍。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可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时间渐渐流逝,沉积在我心头的怨恨也越来越深......
我要报复,我想报复,每次看到韦航,我都想杀了他,在他身上划上一千刀一万刀。
三年了,为什么韦家人还活着,他还活着。
为什么他们还不死!
昨天韦航醉了,被人搀到皇后那儿去的时候正遇上了我。
我让他们将人带到我的寝殿,内侍迟疑着看我。
我说,他是寿春公主的丈夫,也是我的姐夫,朕哪会对他不利?
也许他们信了,也许他们认为一个傀儡绝不敢对韦航怎么样,毕竟在这个国家,他才是真正执
掌权柄的人。
昨夜韦航安静的躺在我的御床上,沉眠的象个孩子一样香甜。
我拿出了匕首,三年前母亲用来自尽的那把,这些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的收藏着,想像着它
捅进仇人的胸膛里,会是何等快慰。
这天月色很好,能够映照出人的影子,我欲动手的刹那,我突然看到了门口有人影闪动。
还是有人监视着这里。
杀了他,等待我的也将是死。
今夜我杀了他,只能杀他韦航一个人,而韦航还有兄弟,韦家不只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