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卫青每九天回一次家。
卫青回家有很长一段路,其中要过一条小河,穿过一个小树林。
第一次休假,卫青就见到了阿彘。
在青葱的小树林里,骑着大红马的阿彘微笑着,说:“我特意来找你的。”
卫青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但想了一想没问,以为肯定是公孙敖告诉他的,就只是笑道:“找我做什么?”
阿彘不答,伸手递给他一样东西。
卫青一看,是一卷《六韬》。
如果说,阿彘第一次特意在那个小树林里等卫青,是为了还他那竹简的话。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反正卫青一休假回家的路上,阿彘总是在那里等他。
每次等他都没有什么大事。
就是在树荫下坐坐;或者哪块大石头上聊聊。卫青很奇怪,但是,当他问阿彘的时候,阿彘只是笑笑,不言不语。这时候,卫青觉得阿彘有一种奇怪的孤独感。
是的,其实阿彘不应该感到孤独。虽然他每次等卫青的时候都是一个人,但武功高强的卫青耳目不比一般人,总是感觉到,在离他们不是太远的地方,有人在警卫。
慢慢地,卫青习惯了阿彘的等待和陪伴。偶尔,由于某些原因,阿彘没有在那里等他,他还会感到若有所失!要将那个小树林反复看几遍,然后等上一会儿,确定阿彘不会再来才离开。
慢慢地,阿彘和卫青聊得越来越多,却感到彼此都有些不可捉摸。
阿彘告诉卫青,自己确实出身显赫。但是,他将自己说成是某个郡国权贵的继承人,将皇宫说成家传的府邸;窦太后是刁钻的老祖母;还有个精明厉害的母亲和一帮哥哥……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他没说他的皇后——他的妻子。
卫青知道阿彘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他甚至已经在心里默默地将自己平素所见所闻的高官王公的子女和阿彘的情况一个一个拿来对,却总是不得其解。当然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拿当今天子来比。但是,他直觉地感到,阿彘不是平常人!
刘彻也开始从卫青的言语中了解卫青,了解卫青内敛的高傲,卫青宽容的矜持,卫青的外和内刚,他也发现卫青的一个禁忌:就是从不说自己幼时和自己的父亲。
卫青的疑惑,没有办法解开。
可刘彻的疑惑,他去找卫子夫。
卫子夫进宫后,便居住于温明殿。天子夜夜前来,宠信非凡。
抛开子夫与卫青的关系不提,刘彻真的十分喜欢子夫。
因为子夫的温柔如水的美丽,因为子夫的敦厚可亲的本性,还因为子夫和卫青一样,这两姐弟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就是——他们都能让刘彻在他们身边放松下来,真实地打开身心。
而子夫呢,则真真实实,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刘彻。
他是她威严的君主,也是她尊贵的丈夫,更是她善变的情人。她爱他的高高在上,也爱他的温柔眷眷,更爱他凶猛狂暴,……对于刘彻对卫青的委婉询问,她不疑有他,自己最爱的人问自己最疼爱的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从卫子夫口里,刘彻算是明白了,明白了卫青为何那样自尊,为何那样敏感,也明白了卫青为什么那样急切的想要建功立业。一切只因为卫青少年的遭遇——亲生父亲不能相认,饱受磨难;托庇于母亲,却与卫家姐妹又是同母异父……让他总是有自己是个多余人的感觉。于是,卫青急切地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他要一种被别人承认的感觉。
原来,如此刚强的,总是给别人以安全和温暖感受的卫青,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段。
于是,在刘彻的心里,卫青不完全是他十六岁的那个强壮安全的记忆;也不是秀水村遇袭时的武艺高强的救星。卫青,是可以被他帮助和照顾的!
而卫青的心中,刘彻的印象也在慢慢发生着改变,原本他一直以为阿彘是个可悯的富家子弟;秀水村遇袭,他以为阿彘是个麻烦满身的权门之子;灞河听埙,阿彘展现出来对国家、军事等的了解让他刮目相看;而现在,这个家伙的叙述中,他慢慢了解一个困惑于现实的,满腔抱负而无奈的人。
阿彘展现出对他的信赖,让他不由得也以同样的信任回报于他。在他心里,阿彘不亚于,或许还要略高于他的那些朋友。
有一天,卫青回家的时候,天上下着密密的雨。卫青披了蓑带了笠,边走边想:“今天下雨,阿彘不会来了吧?”
走进小树林,果然,阿彘没有到。
卫青正打算离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卫青忙转头一看,竟然是阿彘!下着雨,顶着风,他竟然来了!远远的,是他那些侍从,却远远地不敢过来。
待阿彘奔到前面,勒马下鞍。卫青惊讶地发现,阿彘一身暗紫锦袍,玉带金扣,华贵非凡,却居然没穿任何避雨的东西!他的全身已经快要湿透了,额上的黑发湿漉漉地粘在苍白的脸庞上,眼里,满满的是痛苦和愤怒!
见此情况,不及说话,卫青忙脱下斗笠和蓑衣,给他披上!
正披的时候碰到他的手,竟然是冰冷的。连忙看看四周,竟没有什么实在可以避雨的地方,只有树林中有一棵枝条严密的大树,勉强可以避一避。便拉了阿彘过去坐下。阿彘怔怔的,也不反抗。任他摆弄。
卫青安顿他坐下,见他胸口激烈起伏,脸色苍白,不知是冷还是气,没有血色的嘴唇也微微战抖着,便四处张望,想找些干枝来生火。
哪儿去找呢?下着雨到处都湿漉漉的。
卫青在林子中一望,居然远远看见公孙敖冒雨在一棵树后探头探脑。卫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跑了过去。
公孙敖余悸未消地道:“兄弟,小心。我的这位,呃,这位主君正在气头上。”
“看出来了。只是,你们怎么让他这样跑出来,看淋成什么样了!”
“唉!我们也不想,可是你不知道,这位主君一发火,谁敢阻拦。唉!又不准我们靠近,你说……”
看见公孙敖为难的样子,卫青不由得一笑:“好了,好了!这样,你去找点柴禾来,再这样冻着,他会生病的!”
公孙敖听不得这一声,悄悄呼哨一声,一忽儿,便有十多人,不知从哪里找来许多柴草。交给卫青,便又向来时一样迅速散开不见了。公孙敖比比划划,意思要卫青多费心。卫青摇摇头,抱着柴禾走开。
这当儿,那个阿彘,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卫青跑去跑来,就像石头一样,不说也不动。
很快,一堆不大但温暖的柴火,便在阿彘面前冒着烟,吐着透明的红色火舌。
乍感受到温暖,木然的阿彘哆嗦了一下,打了两个寒噤。似乎活过来点一样,眼睛也终于会转动了。
这时一直没有和他说话的卫青才开口道:“好受些了吗?”
阿彘点点头。
“出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阿彘将眼光怔怔地移到卫青的脸上,这张清俊的脸孔,是他自十六岁那年开始,梦里最安全的依靠。
他近乎木然的脑子里费力地组织着辞藻,慢慢地说:“我的一个……一个师傅,死了!我的一个……心爱的人……要被赶走了!”
他所说的师傅,其实也就是建元不久,就被窦太后下狱的赵绾。
铩羽
建元元年,刘彻广纳贤士,以公车迎入赵绾,和自己的师傅太子少傅王臧一起,成为刘彻建元改制的中流砥柱。但随着和窦太后矛盾的加剧,刘彻在政治斗争中一时失利,而赵绾和王臧也因而获罪下狱。
这两年,刘彻故意韬光养晦,醉心游猎。但暗地里却命人在狱中照顾这两人,希望有一天重掌大权后,再借助他们再展宏图。
未曾想,昨日公孙贺悄悄来报,赵绾在狱中自尽。
刘彻震惊不已,对赵绾之死十分怀疑,便命人去查。但是,去查的人却被告知,奉太皇太后命,赵绾离间天家骨肉,早就该死,如今算是死得其所。所以,尸体早就被打发了。
刘彻大怒。
他知道窦太后对这个当年进谏自己不要事事仰太皇太后鼻息的御史大夫赵绾恨之入骨,所以,当年让他们两人入狱,其实也是为了避其锋芒。不曾想窦太后如此狠绝,时隔一年多竟然在狱中害死赵绾。
对于这个三缕长须,满面正气,慷慨豪迈的赵绾,刘彻真心敬重。这个大儒申培的弟子,总是伸出一只有些枯瘦的手,捋着胡须慢腾腾地说:“陛下,妇人怎可擅权!”然后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可是,现在这个最看不惯妇人擅权的人,死在了一个擅权的妇人的手里。刘彻感到一阵讥讽的悲哀。
一时之间,刘彻心中涌上无尽的愤怒和沮丧。
而更让他深受打击的是,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下,他竟然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这让他作为一个帝王感到了深刻的悲哀和失落。
他的满腔的焦虑,怒火,悲哀,紧接着被阿娇推上了顶点。
今天早上散朝后,他在宣室殿看奏章。皇后阿娇趾高气扬地就来见他,对他说,卫子夫有欺君之罪。
刘彻看着这个头戴金凤冠,身穿五凤朝阳金丝宫袍的美丽而任性的女人,心中一阵嫌恶,冷冷地道:“卫子夫是朕带进宫来的,有什么欺君之罪!”
“看来陛下也被这个女人蒙蔽了!”阿娇瓜子形艳丽的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和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有一张极为美丽的菱形的古雅的小嘴,但现在,这张小嘴中吐出的,皆是对卫子夫恶意的攻击。
“这个女人,太主已经查清楚了,不过是个歌伎而已。竟然敢蒙混进宫,不是欺君之罪是什么?”
她所说的太主,就是她的母亲馆陶公主。
刘彻心中一凛:难道,她们竟要将手伸到每一个他在乎看重的人身上,让他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不成?
强压住怒火,刘彻冷冷地道:“卫子夫是平阳公主府的家伎,不是外面的青楼女子!”
阿娇傲然一笑,伸脚将长袍色彩斑斓的后尾踢到身后:“家伎也好,青楼也好,皇宫岂是这种人任意进来的地方。”不理刘彻铁青的脸,她洋洋说着,“我也奉劝陛下一句,陛下看人可看准了,不要什么脏的臭的东西都往这里带,这里毕竟是皇宫!”
刘彻低吼一声:“你要怎样?”
“我要逐出卫子夫!”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是六宫之主,我有这个权力!”阿娇寸步不让。
刘彻眼底冒着熊熊怒火,他阴沉地上前一步,瞪着阿娇。
看见他铁青的脸上青筋暴露,阿娇不由得有些心虚,后退了一步。
刘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冷冷道:“来人!”
宦监令黄顺缩着脖子小心前来,帝后的冲突,是天上的雷霆,无论哪个凡人被击到,连倒霉都不敢说。
“陛下有何吩咐?”黄顺小心翼翼地。
“你去叫几个侍卫,守住温明殿。凡要进去的人一律格杀无论!朕要看看,是什么人有这个胆子!”刘彻狠狠地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阿娇被他是气势一时吓住,半响回不过神,待回过神来,刘彻已经快要跨出宣室殿的门槛。
不甘服输的阿娇冲着他的背影嚷道:“刘彻,算你狠。我就不信,就连太皇太后,也进不去温明殿那道门!”
刘彻的背影一僵,脚步停了一下,但仍然坚定地大步离开。
离开宣室殿,外表强硬的刘彻内心却一阵迷惘:如果阿娇真的搬来窦太后,自己能够保全子夫吗?如果无法保全她,自己又有何面目去见卫青?
无奈和痛苦中,他厉声呵斥侍卫不准跟着,单人独骑冲了出来。公孙敖见势不对,远远随后。
策马狂奔的刘彻,眼里心里,尽是子夫温柔如水的双目和信任的眼神,心口痛不可言。茫然中,他和往常一样,来到了和卫青见面的小树林。
这些,是卫青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
他只知道,在被人追杀的时候,没有失态的阿彘,这时候失态了;哪怕是生命悬于一线时,也没有痛苦过的阿彘,这时候的脸上,满是痛苦和迷惘。
“具体的情况,可以跟我说吗?”卫青小心地问。
阿彘呆呆地看着他,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能!”
“我能帮得上忙吗?”
“……不能。现在……不能……”阿彘喃喃地说,黑色的眼睛带着一抹痛楚。
卫青无语了,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
阿彘用修长苍白的手抹了一把脸,苦笑道:“卫青,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无能?”
卫青一笑:“如果是被人追杀的话,你确实没有防身的本事。”
“我岂止是被人追杀,卫青,我的日子,是在陷阱和阴谋中一天天的过的。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本来属于我的东西被侵犯,看着我在意的人被伤害,我真的很无能。”说着,阿彘紧紧地抱住头,痉挛的双手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
卫青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去,拉开他的手。正要开口安慰他。这时,一大滴雨水从头上掉下来,打在他拉着阿彘的那只手上。卫青抬头看看——雨下得久了,那棵阔叶的大树的叶隙里开始慢慢滴水,看来这里很快也就不能避雨了。卫青无意识地往四周一看。忽然灵光一闪。
“阿彘,你看!”他说。
“什么?”刘彻抬起头来,依然迷惘痛苦。
“你看着两棵树。”卫青松开拽着他的手,指给他看。
他指出的两棵树,一棵正是他们躲雨的这棵。这棵树树冠较大不是太高,叶片也十分肥厚,在密密的雨雾中,叶片被淋得轻轻的颤动。在下面,暂时是不会被淋湿的。而远处的另一棵,则又高又大,叶子狭长坚硬,并且,片片垂直地长在叶茎上,这样雨便不能直接打在上面,但树下也就不能避雨。
“唔?”刘彻仍然不解。
“你看出这两棵树的树叶有什么不一样的吗?”卫青说,“你看,这棵叶子平长的,雨下下来的时候,它不避不闪,直接阻挡着雨势。但是,如果雨下得久了,它的里面也必然会露雨,并且,雨滴比外面的大得多。可是你看另外这棵树,它的叶子在雨的缝隙中生长,虽然雨势很大,却不能撼动它分毫。阿彘,你看这两棵树哪一棵长得高呢?”
刘彻默默的看着两棵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卫青接着说:“阿彘,我不知道你面对着什么。但是,如果你能够直面的话,就大胆地面对,男儿无非一死,有何可惧?如果,你目前的情况还没具备和风雨抗击的能力的话,那么,为何不学学这棵小叶子的树呢?放低身子,消弭风雨来势,直到你能对抗风雨的时候!”
刘彻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头渐渐抬起,他的眼睛虽然还黯淡,但是已经有了生气。
“如果避让,风雨还不肯停止肆虐呢?”他说。
“那就再避让!”卫青坚定地说,“聪明的武者不会和厉害的对手硬碰硬,只会在等待中寻找机会!”
“在等待中寻找机会?”
“是的,没有任何事物是毫无破绽的。”
刘彻没有再说,默默地思索着,慢慢地他的眼睛里有了光采,腰板也渐渐挺直。卫青也没有再说,静静地站起来。
忽然,刘彻猛地站起来,由于他在雨中淋得过久,身体又一直蜷缩着,一站起来,不由的眼前一黑,便向前面栽去……
卫青忙一把扶住他。
和当年一样,他仍然高了刘彻半个头,感到有些无力的刘彻便一把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臂,将头靠在他宽宽的肩头上。
雨下得刘彻有些冷,而卫青的肩头很坚实,他的身体带着青春旺盛的热暖暖的温度。一时之间,刘彻忽然不想离开,就是想这个姿势,在他肩上,多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