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烧云半空紫,闲倚锁窗听风声,本来应该是一个难得的美好时光,但是配上耳边喋喋不休的吵嚷声,白翩然却只想叹气。
「混帐!」
慕容春申将手中的青瓷茶杯「啪!」的一声放到桌面上,指着杯口的小缺口,眉头紧锁起来。
「慕成,你看!这是什么破杯子?」
伫足在他身后的李慕成,伸长了脖子,看见杯上约有半片指甲大的缺口,在心中吐一吐舌头,不敢作声。
求助的眸光悄悄地向白翩然的方向飘过去。
无法漠视他的无助,本来立定了心不理会他们的白翩然只得摇摇头走过去,拿起杯子,将杯中的冷茶倒了。
「我房中的竹帘,桌椅和杯子都被你骂遍了……」
将新添的茶送到慕容春申面前,白翩然叹一口气说。「既然都不合心,为什么不回你自己的风云居去?」
刻意吵嚷了多时,终于逼得白翩然主动走了过来,慕容春申炯炯有神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狡黠,迅捷地抓紧白翩然捧茶的手。
「但是,你合我心。」
突地传来的甜言,令没有准备的白翩然双颊一红,忙不迭地向后退,但是体健力强的慕容春申只消轻轻一拉,就将他拉了入怀中。
跌坐在慕容春申膝上,白翩然不安地挣扎扭动起来,都一一被慕容春申制止了,蹙起形状姣好有如柳叶的眉头,转过头去,瞪着慕容春申俊脸上刺眼的笑容。
「你到底想做什么?」
目光流连在他眉心的幼纹上,慕容春申心疼地伸出指头,轻轻揉搓。「想你搬到风云居去,想你原谅我……」
「不可能!」白翩然断然打断了他的说话,同时别过螓首避开他的轻抚。
那种倔强的拒绝姿势,当众毫不留情脸的难堪,令慕容春申俊脸一沉,锐利如鹰的眸子里霎时泛起阴騺之色,左手在桌下捏得死紧。
由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森寒气息,连站在后方的李慕成也感到了。
最近堡主为了盐货在安徽被劫一事,心情早就不好的了,每天来哄白翩然,又总是难堪收场,再这样下去,这座火山迟早会爆发。
胆战心惊地看着慕容春申气得在颤抖的宽肩,李慕成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避免被卷入旋涡之中。
慕容春申神色阴沉不定地看着白翩然,白翩然亦勾起了凤眼回瞪着他。
感到慕容春申身上的怒气,他心中其实甚是惶恐,但是想到多年以来的委屈,虽然痊愈了,还感到疼痛的额角,姿态就不由得倔强起来。
他本身有的就是柔中带刚的性子,要不是当年也不会凭着一股勇气,千里寻慕容春申而来。这时他仰起小巧的下巴,向慕容春申瞪眼,柔弱的眼脸之上不觉就泛起了坚贞的线条。
慕容春申的眼睛在他脸上巡视了几回,洁白如梨花的脸蛋上所带的不屈与昔日在堡门前令他砰然心动的美丽神色是何等相似,心中不觉一软,凌厉的眼神亦随之放柔了下来。
修长结实的指头再次抚上白翩然眉心之上,温柔地,细心地为他抚去软去双眉间的警戒敌视。
千错万错皆由他而起,翩然要争的也不过是一口气,只要能令他高兴,退一步又有何难?
慕容春申突如其来动作吓得本来就绷紧得如同一条弦线的白翩然立刻向后缩去,但是他的腰身都在慕容春申掌握之中,又那里退得了?只得咬着唇,由慕容春申抚够了,再行停手。
由眉心传来的暖意,令白翩然本来孕满戒备惊疑的凤眸亦忍不住松懈下来,透过指间的空隙,向外偷窥起来。
慕容春申线条锋利的薄唇轻轻地勾起来,满脸专注,在飞扬的剑眉下刚毅的漆黑眼眸里写满了久久不见的温柔,白翩然突然紧张起来,只消慕容春申的指尖稍移,他的心就不规则地抽动起来。
好不容易慕容春申收了手,又凑近他的耳边,吻着洁白的耳垂轻声调笑起来,这次他铁定了心,任白翩然装得再冷淡,也是满脸柔情,嘴里吐出的皆是溶化人心的蜜意。
白翩然自忖寄人篱下,白兰芳的病也要靠他关照,一直默不作声地任慕容春申轻薄,及至丫环们送上晚膳,用完了,才说。
「堡主,我要休息了,请回吧!」
相等于逐客令的说话一出,慕容春申抬起头来,见白翩然表情木然地看着他,手却向门外指着。
他本来决心要留宿于此,但此时看白翩然的脸色却不免踌躇,回心一想,做事要时松时紧,收放自如,将白翩然迫得太紧了,也未必是好,沉吟了一会,便带昔李慕成乖乖地离开了。
临到门前,又顿了一顿,悠然转过身来,笑着说。
「我明天再来。」
目送慕容春申的身影走远,本来挺直身子伫立在房中心的白翩然倏然力量尽失,手脚酥软地跌坐在地上。
持续执迷了九年的情爱,现在再次展现在眼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可以拒绝多久?
天上的太阳已经升到中央,在阳光的投影下,玉白的脸庞显得特别柔和,用银簪束成发髻的黑瀑柔顺地伏在肩头,穿着薄红长袍的白翩然正倚在窗框,无所事事地数着枝头上的树叶。
平日的这个时辰,他可能正在打扫,为白兰芳煎药,或者偷偷上市集去,但是现在的寝室早有丫环打扫干净,白兰芳不在,而院后的石洞又被慕容春申封了起来。
环视静寂无声的院落,白翩然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每一日他只可以无所事事地坐在房中,等待慕容春申的到来。这或许也是慕容春申要他屈服的方法之一吧?
而无可否认的是,他的确已经开始期待慕容春申来到时所带来的欢欣。
摇摇头,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丢了出脑海,白翩然缓缓地步入内室。
掀起绣花枕头,取出藏在枕下的一叠宣纸,指头沿着上面的笔划轻轻移动。几年来,白兰芳精神比较好的时候都会教他写字。
粉红的唇轻轻勾起,白翩然记得他央白兰芳教他这几个字时,还被他骂没出色呢!
白翩然闭上浓密的眼帘,在心中一横,一直,小心地描写着字形。突然,一把低沉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在看什么?」
细瘦的肩膀倏地一颤,白翩然受惊地睁开凤眸,第一时间将手中的宣纸收到身后,但是,慕容春申的反应比他要快多了,一只手横地伸出来,轻而易举地将他手上的纸张夺了过去。
「还给我!」
不理白翩然满脸紧张地要将纸抢回,慕容春申笑着将纸举到他的手触不到的高度。
「让我看看有什么秘密?」捉狭的笑意在看清楚纸上的墨字时倏地一敛,怔忡之间,一叠纸就被白翩然抢了回去。
眼看白翩然不安地搧动着如扇眼帘,抖着手,拚命地将纸捏成一团,收在身后,慕容春申回过神来,坐在床沿,紧紧地拥着他,以最轻柔的声音说。
「别收,我都看到了。」抬起他小巧的下颚,看进已经水光盈盈凤眼之中,慕容春申同时将被他捏成一团的纸团小心展平,每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字。
『慕容春申』四个字不是写得特别漂亮,但是歪歪斜斜的每一笔,都写出了一分情意。
满满的一页情,厚厚的一叠爱,令慕容春申的心中倏地盈满了感动和亏欠,小心翼翼地将脸埋在削肩和柔软的黑瀑之间,喃喃地说着。
「翩然,翩然……是我对你不住……是我对你不住……」
白翩然浑身颤抖,掐紧了拳头,不停地眨动媚惑的眼睛,努力地将快要滚下眼眶的泪水忍住,好不容易才从齿缝间迸了一句负气话。
「不关你事……」是他自己太傻,太痴……
「不是!是我错。」慕容春申抬起头来,伸出双手,捧着白翩然洁白的梨花双颊,乌亮的星目深深地看进他微红的美丽瞳仁之中,张开菱角分明的薄唇,向来自信的声音沙哑了,带着说不出的感性。
「翩然,我向你保证,什么姬妾,男宠我全都不要了,从今以后我只爱你一个人,只对你好。」
俊朗的脸庞向雪白的脸蛋缓缓地凑近,温柔的唇,许下承诺的热暖一吻,轻点在柔软的颊上。
在炙热的唇瓣碰触下,白翩然修长纤细的身躯抖了一抖,强忍多时的泪珠终于还是滚了下来,泪水痕划过柔软的脸颊,留下一道晶莹的水痕。
心……正砰然跳动……
「慕成,你看翩然会喜欢那一朵花?」
在盛日之下,头束银冠,穿深蓝长袍,双眼神采横溢,精神抖擞的慕容春申流连在花丛之间,指着眼前不同品种的鲜花,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犹豫不决。
「这朵吧!」李慕成陪他看了整个早上,早就看得眼花撩乱,他一问,立刻信手一指,只望早早离去。
哪知慕容春申看了他所指的那朵花一眼,便努起嘴唇,不屑地说一声「俗气!」又弯下腰在花丛间挑选起来。
李慕成隐觉嘴角一阵抽搐,又不敢开口说慕容春申半句,只得在心中暗暗咒骂。
慕容春申在花丛间左顾右盼,只觉红花红得太俗,白花白得太清,小黄花又不起眼,心中好是为难。
迟疑多时,终于将一朵半开未开的复瓣芍药折了下来,正要兴高采烈地跑到白翩然身边去,突然看见一名亲信由前方急步跑过来。
「堡主,有客人来了。」穿褐色布衣的中年汉子,在慕容春申面前停下并送上拜帖。
慕容春申接过拜帖,打开一看,单是帖下角『萧子文』三个字,就令他的眉头蹙了起来,口中问。
「来了多久?带了多少人?」
「刚到,只带了两个侍卫进堡。」
「唔!」慕容春申点一点头,将花小心地簪在襟前,便昂首阔步地向正厅行去。
穿过几重回廊,踏入正厅,两旁的太师椅中坐了三个身材壮硕的男子,慕容春申只是稍稍一看,就将目光凝聚在坐在左侧首座的青年身上。
他穿黑色武士服,四肢颀长,肤色黝黑,披散着满肩黑发,脸容清俊,傲然高扬的浓眉之下镶着一双炯炯有神的乌眸,散发出如剑的刺人光芒。
「萧庄主。」慕容春申暗暗打量的同时,亦不忘抱拳见礼,对方只是神态高傲地点点头,也称呼了一声。
「慕容堡主。」
慕容春申一掖衣摆,以一种极为潇洒的姿势在正面的紫檀木太师椅坐下。
「碧海山庄萧庄主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
「慕容堡主何等睿智,应该心知肚明。」萧子文的声音冰冷,语气亦如他锐利的眼神一样带着锋芒。
「如果没有猜错,想必是为了盐货一事。」即使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慕容春申仍然勾起了唇角,脸上展现出轻松自若的笑意。
萧子文看着慕容春申俊脸上的从容笑意,也露出一抹笑容,只是他的笑容却显得冷澈而带着挑衅的意味。
「正是!不见了盐货,我想知道龙腾堡打算如何向我碧海山庄交代。」
慕容春申不急不缓地拿起茶盏,润一润喉咙。
「萧庄主的消息好灵通,才一个半月已知道盐货被劫,还请宽限一些时日,待我将盐货找回来。」
他的说话中多少带了试探之意,想他龙腾堡雄霸一方,有胆量捋虎须的门派实在不多,而知道盐队路程的除了他龙腾堡中人之外,就只有身为买主的碧海山庄。
这些日子追查下来,种种迹象显示出碧海山庄有可能故意抢劫盐货,萧子文在此时此刻出现,更添可疑。
就不知道他的目的是盐货的利益?是打击龙腾堡的威名?还是其它?
萧子文心中对慕容春申是极之讨厌,但此时见他神态自若,亦不禁暗暗佩服,挑起眉头,冷声说。「盐货我可以不要,钱亦不需要你赔。」
此言一出,龙腾堡中人皆诧异,连慕容春申也是惊讶莫明,看着萧子文冷峻的五官线条,等待解说。
「只要你交出我大哥。」萧子文冰冷的眼神直刺慕容春申,眼内深藏的厌恶,似乎恨不得将他撕成两半。
「萧庄主的大哥?」慕容春申没有在意他眼中的恶意,只是拧起了眉头,在心中将堡中上下的名单翻遍,摇摇头,说。「堡中没有人姓萧。」
一直寒着脸的萧子文突然笑了一笑,清俊的五官上倏然泛起几分温暖,缓缓地说。
「他不姓萧,他姓白,叫白翩然。」
慕容春申立时蹙起了眉头。「我从来没有听翩然说过,萧庄主是他的弟弟。」
说罢,又打量了萧子文几眼,除了五官之外,只觉他给人的感觉是锋利如剑,与白翩然身上的柔和闲静绝无半分相似。
「没听过不代表没有。」萧子文脸上勾起一抹嘲弄,似乎在笑慕容春申根本不清楚他大哥的一切。
慕容春申的脸色立时一沉,俊朗的眉目之间覆上了一层薄冰。
「我带走大哥,盐货的事可一笔勾销。」
萧子文约在半年前得得知白翩然以男宠的身份住了在龙腾堡中,当时真如晴天霹雳,叫他不敢置信。
他本来在白翩然经常陪白兰芳去诊疗的大夫处布置了人马,打算等白翩然一出现,就和他相认。
想不到当时白兰芳的病情甚重,白翩然知道普通大夫不会有用,苦苦思索请出薜神医的方法,一直没有离堡。
等不到白翩然出现,他又开始派人潜入龙腾堡中,但是龙腾堡位居险地,又自成一国,试了多次仍然没有办法潜入。
萧子文心中的焦急真是难以形容,他与兄长自幼失散,好不容易有了他的下落,他却成为了别人的玩物。
想到自己在大难不死之后,被人收养,享尽荣华,自幼为了他负出良多的兄长却可能在龙腾堡中受尽了凌辱,自然是心痛得难以言喻。
他心中认定了慕容春申是禽兽不如之辈,也不屑与其和平交涉,是故想出了这个方法。
他笃定慕容春申会为了失去盐货的庞大赔款,和保全龙腾堡的声誉,将白翩然安全交到他手上。
此时,他以自信满满而孕满了厌恶的眸光看着慕容春申,心中暗忖:待我将大哥接了出来,若知道他受了委屈,必要你龙腾堡鸡犬不宁!
那知慕容春申冷啍一声,却不应话,反而别过头向身后的李慕成说。「送客!」
「慕容春申!」萧子文霍地站了起来。「你就不怕我碧海山庄向你追究失货的损失?」
萧子文生性高傲,他在背后煽动盐帮劫盐,为的就是败坏龙腾堡的声誉,以报复慕容春申押玩了他大哥的仇,再高调地将白翩然接走。
慕容春申冷笑着,也站起来,颀长的身躯倏然散发出沉重的气势。「离交货的最后限期尚有一个月,萧庄主也未免担心得太早了!」
在查出白翩然下落后,萧子文就对羞辱了他大哥的慕容春申恨之入骨,这时握紧了拳头,高声说。
「好!我就放长双眼看看一个月之后,龙腾堡如何声誉尽失!」说罢,即仰起下巴,拂袖而去。
看着萧子文的身影远去,慕容春申的神色更形冷峻,剑眉飞耸入双鬓之间,起的锐利双目,迸发出如箭的寒光。
「传书安徽,要贾永庆加紧搜寻,龙腾堡在邻近的一切资源都给他全权调动。」
慕容春申冷静地转动着头脑,将要李慕成完成的事一件一件地细心交代。「再吩咐下人准备行囊,明天我们就赶去安徽。」
李慕成一一应是,正要转身去办,慕容春申又语气严谨地交代了一句。「慕成,刚才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告诉翩然。」
李慕成拧起了浓眉,虽觉阻了人家兄弟团聚未免过份,但是也不得不点头。
将事情交代好之后,慕容春申便向堡后走去,一面走,一面在心中盘算著寻回盐货,还有萧子文和白翩然之间的事。无论萧子文说的是真是假,他和翩然间被阻搁了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些进展,怎可让他介入。
想来那萧子文是近几个月才知道白翩然居于龙腾堡中,布了这一个局,以为他会屈服,让他带走白翩然。
慕容春申冷然一笑,如果萧子文好言相求,说不定他会给他见白翩然一面,但是,既然萧于文选用了这种强硬的方法,他自然也不会对他客气了。
而看萧子文对他满脸敌意,如果给他与白翩然相认,对他只怕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