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定好了机票。」明白这句话的杀伤力有多大,实在不忍心说,但是,必须得说。
身后忽然间就没有了动静,包括呼吸声。
安谧得叫人无法忍受的沉默,床上突地响起震动,康洛影转身,发现他已经跳下了床,抱着枕头蜷缩在沙发里。
「耶理?」
「我这样睡就好,我不会再碰你......还不行的话......那我现在就回自己的房间......」
他急急地起身,等不及康洛影制止的出声,因为根本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右手在转动门锁的时候被一双大手强势地覆盖住了,背后传来熟悉的味道,他把头颅顶在了门上,整个身子慢慢地瘫软了下来。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很无力、但又是极其冷静理智的声音。
「对不起!」
「我要的是你的道歉吗?」自嘲的笑声,夹杂三分酸楚,三分怨恨。
康洛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松开覆在他拳头上的手,收回重新握成拳。我给不起你想要的,他想这样回答他,但却明白真的那样回答的后果。
敏感到一触即发的话题,虽然总被他逼到差点现出原形、露出真心,但他一再避让的事,不能由自己主动挑起。
尤其在这种时候。
「其实,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吧!」他抬起脸孔,贴着门面,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不难猜到。「你没骂我变态我已经该偷笑了。这个世上,有哪个做弟弟的会把恋爱的感情强加到哥哥身上,甚至为此离家出走十年?很困扰对不对?喜欢自己的哥哥,喜欢自己的亲兄弟,又不是什么廉价肥皂剧......可是......我也很困扰啊,我也不想啊......又有什么办法,十年了,我自认为够成熟、够洒脱,可以自如面对你的归来,至少不会失态得像个小丑,但结果比起十年前更加糟糕......你又要逃跑了,而且这次,我知道这次你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纤瘦的肩膀细细地抖动起来,康洛影不再犹豫地伸手握住那对肩膀,紧紧地扣在掌心。
「我会回来的。」轻声但笃定的语言,他努力让他相信,
「你骗人!」他的泪水在这样的夜里依旧亮得灼人。
「我保证!」
他冷冷地扯动嘴角,「不觉得耳熟吗?十年前,你也这样保证过,你答应我会很快回来,可你真的知道你所谓的『很快』是多久吗?」
「耶理......」
「你让我用十年验证了你的『保证』,我如果再相信你傻瓜都要嘲笑我!」
「......」康洛影发现,像这样被他逼到无话可说已经不是第一次,自从自己回来,在他面前,他永远没法自如应接他的质问。
因为对他,自己亏欠实在太多。
「要我相信你也可以,」熠熠的黑色瞳孔,被泪水浸润的原因更加透亮,他笔直地注视着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和犹豫。
「抱我!」
没有玩笑的蛛丝马迹,他的表情告诉他的认真,这样一个夜里,如此大胆的话,近在咫尺,字字清晰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康洛影凝神看着他,用他最自傲的精锐目光,想从他脸上搜出一丝退缩与迟疑。哪怕一点点的胆怯也好,他想知道他是否清楚他刚才所说的到底是什么。
片刻的僵持,康洛影轻叹出声,宣告自己的最终落败--他几乎快要被他坚决无畏的眼神反噬。
「不可以!」他用他能做到的最温柔的话语明确拒绝。
「是不可以,还是不想!」他的目光哀怨而闪亮。
「结果都是一样,是哪个又有什么分别?」
「你知道分别在哪里!」
「耶理......」
「我只要今晚......」他伸手,指尖划过他的胸膛,冰冷的触感侵袭着睡衣下的皮肤,直接的肉体接触,虽然只是手指,如火的感觉却从他冰冷的指尖蔓延开来,被划过的地方迅速蒸发。「就一次,一次就好......」
他的手指在颤抖,他的胸口烫得灼人。
那是缘自最原始的本能与欲望的灼热,也是人类感情最柔软与脆弱部分衍生的怜惜与心疼。
他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头颅,把他搂进怀里。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怀里的人没有动,在颤抖了一下后,松下了死死拽住他睡衣的拳头。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恨你!」他的语调很平静,甚至算得上轻柔,与此鲜明对比的,是他身体的冰冷。
第五章
在得知自己提前的行程之后,母亲的心情一直不错,似乎也因为可以离开这个让她不喜欢的地方,在准备着行李的过程中,她显得相当愉快。但让人吃惊的是罗琳的态度,康洛影以为她该庆幸母亲的离开的,相反的却是不依不饶地挽留--并非礼貌性的挽留,她也不是那种会在乎礼仪的人,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心实意的挽留。
突然间婆媳间就变得亲密起来似的,亲密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她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吗?
康洛影一时想不通究竟什么原因。
除了罗琳,罗家上下的气氛都好了不少,不管是罗峥良还是佣人,对待母亲都客气了不少,这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态度的转变缘自很快可以远离麻烦,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康洛影不快之余也有些无奈。
「不能再多留些时候吗?」
晚饭过后,罗琳磨蹭了半天没有离开餐桌,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好不容易才对着他说出这句话。自纵火事件之后,也许是歉疚,也许是心虚,对和自己单独相处,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事务所那边积了很多案子,必须要我回去处理。」这是实话。
她抬头,眼神怨恨,「你知道他几天没回来了吗?」
四天,他当然知道,自从那晚,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我每天都跑去公司劝他回来休息,他理都不理。找知道他忙,住院期间滞留的工作都需要他处理,但是也用不着天天住公司吧?」
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他知道他不回来的原因,难道她也清楚吗?
「如果你真的等不及要走,麻烦你把他先带回家再说!」
罗琳愤愤地起身上楼。康洛影看着她的背影,微微锁起居头。
◇ ◇ ◇
已过了下班时间,映在蓝色灯光下的大楼有些冷清,凭着记忆,他熟练地绕过楼下的保安进入电梯。
他来找耶理。
罗琳的话很对,不管如何,在他走之前,他都该先把他带回家再说。
整层的灯光都亮着,但不见一个员工。右手边应该是耶理的办公室,百叶窗上晃动出淡淡的人影,而且不止一个,他疑惑地走近,从虚掩的门缝里听到了不太融洽的说话声。
「你们感情不是很好吗?分别十年再见,对你这个唯一的弟弟应该是有求必应吧?」声音很熟悉,他从缝隙间看过去,发现站在耶理对面的人是罗峥良。「只要你说一声,他肯定会留下来的。」
他看着耶理,态度傲慢。看两人对话的架势不像岳父和女婿,反而更似商场的谈判。
他们在谈论自己,而且相当不愉快。
「我们的关系没有你想的那样亲近。」耶理的声音很冷静,也很沉。
「那就就想点法子,我可以帮你。」
「帮我添乱?你要的股份我不会给你,更不会任凭你借机打击康氏。你该知道的,这种方法行不通,上个季度康氏陷入那样的困境,他不可能没有耳闻,但他没回来。即使这样能留住他,我也不会答应的。」
「那就把这些东西塞进信筒!相信对此感兴趣的大有人在,说不准,还能卖个好价钱!」罗峥良扬手,把一叠东西扔到了耶理的脸上。
「照片里的场面,他看过。」耶理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依旧淡定。
「你......」罗峥良气急败坏地盯着他,冷哼。「可其他人不一定都见过!」
「只要您不怕丢脸,我无所谓。」
「啪!」响亮又干脆的一个巴掌,他的动作非常快,因为根本没预料到他会打人,门外的康洛影吃了一惊。
「夏耶理!」罗峥良字字切齿,「我把女儿嫁给你,你就这样对待她吗?」
「留住我哥又有什么用?他不会喜欢你女儿的,她想要我哥也不是因为喜欢他,只是想报复我而已。」他抬起头,半边脸颊已经微微肿起来,但眼神仍然镇静。
「她难道没有报复你的理由吗?」他咬牙切齿。「以前的事暂且不说,看看她这些天是怎么待你的,端茶倒水,热汤送药,整天围着你转,生怕有一点点怠慢,我从没见她这么费心地照顾一个人!是人都不会感觉不到她的诚意吧,但你居然那样铁石心肠,当她是空气一样不理不睬,夏耶理,你也太嚣张了!」
「那是她自觉做了亏心事,因为心虚,所以想弥补而已。」
「那不也是你逼的!」
「我逼她放火烧我全家,我逼她杀我大哥吗?」他轻轻地笑出,笑得有些残酷,「她怎样对我都无所谓,但是,她不该伤害我最在乎的人!这辈子,休想我会原谅她!」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门外的康洛影被他的认真和狰狞微微愣住。
「这算什么?偏执的恋兄情节吗?不要摆出受害人的面孔,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有过错似的下定论!你是怎么样的人,你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吗?」罗峥良咆哮。
「和男人鬼混吗?」他冷笑,面容在瞬间苍白得可怕,「我只喜欢男人,这种事情没必要向全世界宣捣吧?你答应把女儿嫁给我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除了她喜欢我,也有对『创业』的商业利益。既然你没问我,我为什么要说自己不喜欢女人?」
很冷血的回答,自暴自弃地,仿佛在故意引人憎恨......这决不是他的本意,康洛影相信决不是!
「你......」罗峥良再度挥起他的右手,「框--」地一声,这次没等他再煽下去,康洛影当机立断地重重地推开门,在两人愕然的目光下,他走到他们之间,将那只还悬在半空的手臂按了下来。
他面对着罗峥良,视线镇静而冰冷。
气氛立即微妙又尴尬起来,确信他刚才听到了对话,罗峥良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但他很快收起吃惊,对着康洛影冷笑起来,「好好瞧瞧脚底下的东西,虽然他说你已经知道了他是个同性恋,但是这么精彩的照片,怕是你也是第一次看见吧?」
透过康洛影的肩膀看去,他漆黑的眼珠里映出一张泫然欲泣的惨白脸孔,罗峥良露出了满意的冷笑,他呼了声,转身出了办公室,临走前将门狠狠摔上,「框」地又发出一声巨响。
室内立即陷入沉默,让人无法忍受的沉默。脚上好像踩到了什么,康洛影退了一步,低下头去,但还没看得仔细,一声细如蚊蚋的声音传入了耳朵。
「别看......」几近绝望的乞求,连声音都沙哑得扭曲起来。
「求你,别看......」贴得很近的声音,后背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好,我不看。」他应他,遵守承诺不再低头,只是站着那里,待在原地动也不动。没有勇气转过去面对他,更不忍心看他的脸。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而且此之前更让他难堪,更让他伤心了。
和男人耳鬓厮摩、抚摸、亲吻、肢体交缠......只是那一刹那的低头扫过,照片上的画面却还是进入了视野。生平第一次,他痛恨自己的观察力,那总帮助他顺利办案的傲人资本,在这一刻显得极其多余而可悲。
身后传来细细的喘息声,是那种缺氧状态下的呼吸不顺畅的一阵急促又一阵缓慢的声音,包含着努力压抑的还是忍不住发出的颤抖哽咽声。「......你......讨厌我吗......」
「......耶理......」
「不要回头......」
「......」他立即僵直身体,听话得一动不敢动。
更加贴近的呼吸声,背后感觉到了温热,额头顶在他的背部,脸也跟着贴上了去,一双手伸到他的前面,慢慢得、死死地圈住了他的腰。
「别讨厌我......」他哭出声,「......别讨厌我洛洛......」
心酸满溢,胸口就这样忽然撕扯般痛起来。「洛洛......」
这个睽违十年的亲昵叫唤,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被重新叫起。
「......你不要走......我不会越矩,不会再对你说奇怪的话......我会和罗琳好好相处,乖乖做你的弟弟,做你的好弟弟......」他贴着他的背部,像拥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一样不放,「让找每天都能看到你就好......哪怕不说话都可以,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我求你了......」
人的承受力总是有限的吧,仿佛终于再也无法压制下去,他的强悍在这一刻全盘崩溃。泪水湿透了后背,滚热的感觉在背部蔓延着,他颤抖的身躯紧紧贴着自己,通过那双缠在腰上的手臂,他的苦痛和酸楚全部传达给了他,每句话、每个字,像刺绣一样一针一针缝在了他心上,不见血,但很痛。
他哭得如此伤心,他害他哭得如此伤心......
十年前,除了母亲,他会为了他暴打任何一个欺负他的人,而现在,让他如此伤心流泪的人却是自己,总被他捧在掌心的人,因为自己,两次痛哭流涕。那在他不知道的十年时间里,他又有多少次这样的伤心?
耶理......为什么你的幸福要建立在我的身上呢?
为什么你喜欢的是不该喜欢的人呢?
我无法给予你要的东西,我不能对你做任何承诺!
你知道的,我不能!
我们不能!
转身把他抱在怀里,温柔地抱在怀里。按下胸口涌动的情潮,他安抚地亲吻他的额际,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短发,尽量想让他安静下来,让自己安静下来。而在他怀里的颤抖的身子,自始至终却都没有一丝恢复的迹象。
◇ ◇ ◇
离别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到来。东西并不多,母亲的行李也尽量少拿了,本该可以是个轻松的旅程,心情却怎么也无法像天空那样明快起来。没有直接去机场,他们先回到还在整修的家,东边依旧焦黑一片,乱七八糟的,几个戴头盔的工人正在干活。罗琳送他们到庭院的大门,母亲好不容易流着眼泪与这所房子告别,坐上车后,转头穿过车后的玻璃,康洛影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张怨恨的脸。
他转身坐好,安抚着还在伤感的母亲,不再期待那个最牵挂的人的出现。
昨晚他们一直在一起,为了让他紧绷颤抖的身体放松下来,他坐在沙发上抱了他整个晚上。中间好几次准备放手,却都因为他拽得太紧而放弃,等他真正放松已是他睡着之后,眼角还有泪痕,鼻子红红的,即使在睡梦中,不时还会抽泣一下。
他看着他,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怀里的人还是那个十年前的耶理,那个爱哭鼻子、胆小又爱在自己面前撒娇的耶理,不同在于身体大了一号,眼泪中多了让人心酸的悲伤。
醒来发现自己不在一定又会伤心吧?说不定又会哭泣,而这次自己不能再安慰他了。
再次环顾四周,确定过往的熙攘人群中没有熟悉的身影,他真心希望他此时还在沙发上做着香甜的美梦,而不是匆忙地赶往这里。
嘈杂的大厅里响起清脆的铃音,康洛影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陌生号码,按下了连通键。
「你在哪里?」
「机场。」他听出是风见尘的声音。
「回来,情况很不妙!」
「什么意思?」话筒里的声音是鲜有的认真和紧张,短暂的交往,他知道他是个分得清缓急轻重的家伙,会戏耍人,但不会随便撒谎,他不免也跟着紧张起来。
「耶理......」
「他怎么了?」不是风见尘故弄玄虚,他的话是被他硬生生打断的。脑中某根神经忽然被拨动了一下,敏锐的直觉刹那告诉了他对方现在在干什么。「该死!我不是让你拆了那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