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计划吸引了不少人潮,「魔法师之秘方」果然轰动,老是排长龙。阿谟兴高采烈来找我午餐,手上竟也拎着他排了将近一个小时的个人服装秀照。嘿,他说先按了「水手」钮,接着胡按一气,居然选上了一位我最爱的意大利品牌,屏幕秀出一款水兵装加上三零年代海滩服的变体,我几乎可以想见裹在他年轻的身子,简直飘出晨曦中的海洋气味。
我跟他说这组衣服正好百货公司有呢,他马上想把已点的特餐,改成炒饭,说要开始省钱置装。我哈哈大笑,说这餐我请了,如此他甚至连炒饭的钱都可省下来,可能已买到一粒钮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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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黑白分明」,白天好打发,设计部总是人来人去,我忙得每日像一条鱼,东溜西钻没个闲。但一到夜里,独自窝在床,如鱼躺在砧板活挺尸,可就万般难耐了。我的身体开始内内哄,总有局部垂头丧气听话,另外的局部像脖子、耳垂、胸、腿侧,就叫嚷不休,向我索取它们以前的伴。这些坏东西殷切想念姜豪的体热,真该当叛徒抓出去问斩了。
这批叛逆阴谋作乱,蠢蠢欲动,只有在坐上阿谟的机车,贴身抱着他的腰时,才稍微驯良一些。阿谟是我目前唯一最有肌肤之亲的人,坐在后座,有时他一猛踩煞车,我若正低头沉思,唇便会撞上他的后颈。我逐渐发现,阿谟踩煞车的次数增多了,我舔舔唇都还会尝到咸味,他的汗似乎尚混合一股未褪尽的乳臭,从衣领后蒸蒸而上。我对阿谟的感觉,接近疼自己的弟弟;然而,我管教不良的身为恐怕管不了这许多,当抱着另一副勃然男体,仍自乱阵脚。
偶尔,我也会懒得镇压这些不肖子弟兵了,就闭上眼,侧头靠着阿谟的肩,安静嗅他的体味,感受他青春烈火烧得正旺的体温,好似枕在旧日的一个梦里。
我后来发觉竟有一卷姜豪的录像带,还夹在录像带里。这支带子是那档旧戏最高潮的一集,他向青梅竹马的女伴表露独爱她一人的心迹,台词认真去想的话,肉麻当有趣,颇使人发噱,但充满姜豪脸部的特写,即便至今,我仍不得不承认他演活了深情男子。我想起有一回姜豪高亢后,在我的耳涡吐出酣热鼻息,嘴里哝哝,每个字都勾魂摄魄:「小祖小祖,呵,你真是我的小祖宗。」这种话如果不是那张念惯台词的口,谁还讲得出来﹖但尽管知晓这话戏味浓,恋爱中人谁还真的计较,不都个个想听爱听﹖
我那时反复看着这卷戏,等一整包带子拎去电视台还他,便给独漏了,现在它落单在此,成为我夜里难眠时的矛盾来源,看与不看间,都是个难字。
报上影剧版说姜豪的婚事要延了,他认为一个男子的成功事业是最佳的求婚之礼,所以要再打拚一阵。唉,人前人后的姜豪,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看来他的戏还是继续演下去,我已中途退出,还好不是被制作人赶下台,或被编剧谋杀,我是自己不演的。记住,是我自己不想演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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橱窗计划功成圆满,说我们的表演空间前面走廊,已成为台北的新地标,随时总聚着一群约会男女。还有一个比较夸张的流言,说台北最漂亮的年轻人,现在流行来这个角落亮相。
阿谟就跟我说,若他买了那套水手装,第一次就要穿到这里作处男下海秀。不过他哪忍得到那时候,早早拜托我带他去那家设计师品牌转柜试穿。当他从试穿间走出来,嘿,真像一个可爱的小水手乍下船,连那位差可当他阿姨的专柜小姐,都瞧他年幼好欺似的,朝他上下猛打量,几乎要对他吹口哨了。阿谟管人家大姐长大姐短的叫,她乐得花枝乱颤。阿谟对自己的青春俊美,总像一个身怀巨款上街,东张西望不知如何花用的小孩,偏偏他又不懂「财不露白」,东一叠花花,西一票绿绿,塞得满口袋都是,经常引诱旁边的人流口水,觊觎想占点便宜。
晏总又单独召见我,对我俩初次出击的成果,竟出奇兴奋,讲话都快了一倍,与她平日的徐徐风范大异其趣。她说从年轻起就喜爱无中生有的创意挑战,现在日日操烦行政事务,甚久没有这么动脑筋了,居然还挺管用。我说她还很年轻嘛,晏总噗哧一笑,我反给自己吓唬住,什么时候起我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啧啧,一定是让阿谟这小子潜移默化了。没多久,我的新职务发布,调升部门副主任。陈大庆对我的戒心更浓了,因为这么一来,等于间接说明揭穿了他冒充独占橱窗计划。但我反正也不在乎他怎么想就是了。
眼前我只在乎怎么和阿谟去庆功,他听到我升职,一直嚷着请客,我订好一家位于天母的法国餐厅,果然让他惊喜,说他从小梦想当水手,第一站就要坎巴黎。
我帮他点了一杯酒精极淡的甜酒,他却吵着要换我的红酒尝,我事先要他穿得正式一些,他打扮竟像个参加毕业典礼的小学生,头发还特地跑进洗手间抹湿,服服贴贴,我只觉得他彷佛是个小孩在讨酒喝,仅准浅尝即止,忽然一凛,何时起自个儿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起来﹖
我问起阿谟的水手梦,才知他是家里的老四,前后左右夹着一堆兄弟姊妹,抓起来像一串粽子,从小怎样由高或由低数起,好处都轮不到中间的他,但他也早习以为常。以前他们家住在码头附近,他因为跟阵老没跟上,被兄姐遗落,一个人便跑去看船出港,最爱目视船只消失在海的尽头。阿诀说小时候经常因此幻想,有另一片土地在远远的彼岸,一个孤单的小王子就住在岸上的王国。而他之所以想去巴黎,是因为看过一部电影,里面一位年轻的法国水兵好帅好帅。
我望着阿谟,想象他如果在船上,一定也是个帅水兵。他笑笑说:「我现在每天骑机车,都假装自己是在驾帆船,但每他街道都像一条河,全连在一起,我怎么也出不了海。」
吃完了法国餐,我接受可爱水兵的邀请,搭上「阿谟号」帆船,目标驶向我和他第一晚认识时去的那家「少壮派」酒吧。一入门,阿谟大声朝柜台小姐叫唤「阿鸾姐姐」,我心想他是人来熟,原本没多留意,但那个被阿谟奉送一张甜嘴的女生,居然反而在叫我:「你是小祖﹖」
我看清楚她的脸后,惊呼:「王丽鸾﹖阿鸾﹖」
这世界未免太小了,我竟在一家男同性恋酒吧里,遇上了我高中的同班女同学﹖
「妳在这里干嘛﹖」
「我在这儿当会计啊。怎么这么巧﹖」阿鸾瞄了我一下,神秘地微笑,「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正要答腔,她马上接着说:「你会认识阿谟,那等于白问啰。」
阿鸾念高中跟我就投缘,有一阵我们走得较为靠近,还曾被同学说成一对,彼此倒都不太在意。她是那种举止大方的女生,人长得挺甜美,人缘一向好,我私下觉得和她跟可儿们一样,轻松没有包袱。后来她交了念别校的男友,我们才疏离了。毕业后,始终没有消息,万万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
「噢,你们早认识啦﹖」阿谟好奇地问。
阿鸾立刻搀着我的手,不徐不疾说:「不但认得,他还是我高中男友呢。」
「原来还是小祖姐夫,咦,那以前我都被骗啰﹖」
阿鸾故作震惊:「哇,是说有人被骗失身吗﹖,歹志大条了。」
阿谟连忙说:「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直以为小祖跟我一样只爱男的,到底是不是嘛﹖」
我一时面红耳赤,嚅嗫不知如何作答。在阿鸾跟前,我似乎变回了高中时代那个抗拒同性恋情愫、自我敌视的别扭男孩,被阿谟一追问,当面要承认爱不爱男的,竟像比砍头还难。
幸亏阿鸾充当美人救英雄,出面解了围:「我和小祖好久没见了,阿谟,先别吵,让我们叙叙旧。」她将他推去吧台,然后找了人暂代收银柜,拉着我坐去僻远角落那桌。一坐定,她便问道:「好,摆脱小鬼了,跟我招了吧,你是不是只爱男的﹖」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阿鸾,她马上捧住胸口发笑,「跟你闹的啦,其实,小祖,我在这儿也作了好一阵子,如果我会大惊小怪,早吓跑了。」
「好,那换我问妳,妳......喜欢女的吗﹖」问到中途,我居然还怕了听去似的,降低了声调,尽管台上有人唱歌声声震耳。
阿鸾又笑得不可抑制:「我啊﹖跟你一样,喜欢男的啦。」
我羞得低下头,阿鸾倒不介意,继续说:「我就是喜欢和圈内男生作朋友,和他们在一块有种既像姐妹,又像兄弟的感觉,很亲切。我后来常想起你,回忆高中和你熟到那么贴己,当时不晓得,现在便明白是什么原因了。小祖,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再看到你,我老在想你过得好不好﹖」
我的眼眶不禁热了,回头想高中岁月,以为自己是全天下唯一的怪物,爱上不该爱的,就像身上多长了不该有的东西,每天躲躲藏藏。我真自觉像漫画书里的「三眼族」,这个男孩来自别的星球,比地球人在两眉之间,多了一只眼。他害怕人们当他异类排斥,于是用胶布将第三只眼遮住,一边偷偷摸摸找寻有无其它同伴。阿鸾的话,提醒我过了好长好久落单三眼族的日子,一打开记忆的匣子,酸楚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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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和阿谟、阿鸾经常三人行。我时时警告阿鸾,老和我们这两个绝缘体男生黏在一起,小心找不到伴。阿鸾笑着说她这名苦命烈女,后半生就专事我们大小二夫了。
这天我特别向人借来一辆摩托车,阿谟骑他自个儿那辆,我则载阿鸾,一块奔卦海边。沿途阿谟好象真当自己的座骑是艘船,顺风在海上飘,驶得飙快,看得我和阿鸾魂都险些飞了。阿鸾说:「别﹗别﹗别吓老人家」,要阿谟跟着我们这对高年级组,亦步亦趋别逞快,他才收敛速度。我回头向阿鸾一笑,说:「真好﹗阿谟这小风头现在又多一个人管了,要想耍滑头可就更难啰。」
和阿鸾竟在同性恋酒吧久别重逢,彷佛当场被她揭破了青春期的伪装面具,刚开始真好比作贼给人赃俱获,羞愧透顶。但阿鸾丝毫不介意,反而比当同班同学时若有若无的假情人关系更贴近,我和她从前养成的默契,便迅速回笼了,觉得像找到了失散许久的姐妹。
坐在海滩上,阿鸾用下巴遥指泡在海水里的阿谟,问我跟阿谟之间什么关系。我说待他就像自己的弟弟,阿鸾微微拱起眉头,说恐怕阿谟不这么想吧。我忽然一惊,应该不会吧﹖回想这些日以来,阿谟确实老在问我,跟阿鸾到底是不是一对旧情侣﹖为了逗他,我总不置可否,他似乎有点闷闷,但我没当他认真,一直以为他只是像小孩要不到糖吃的不悦罢了。阿鸾这么一提,我反倒没把握了。
阿谟在水中如一尾鲛鱼,忽潜忽立,我远望他的均匀身躯,蓦然忆起了邱靖伟,那股早年和他肉体相偎的青涩欲望,从遗忘的暗处给一把抓出,曝晒在日光下。我游去阿谟身旁,心想自己早学会了游泳,否则换作阿谟,不知他会用什么方式教我﹖我才如此想着,忽地感到腰后方多了一双掌心,原来是阿谟,他说这是大鱼带小鱼,咱们游出海吧。
阿谟双手握住我的腰,我在前方充当母鱼,我们以这种大携小的姿势,往外海方向游了一阵,直到浪大压顶,回头望,已看不见海滩的阿鸾。阿谟突然动手扯我泳裤,我有些吃惊,看他顽皮露齿而笑,明了他在闹着玩,也作势要拉扯他的泳裤,他赶紧松手忙着闪躲,我们便跟两尾鱼似的,在海峰间游窜追逐。
几次被他一溜闪过,终于从背后勾住他的腿,爬沿而上,抱牢他水滑滑的身躯,阿谟顿时哇哇大叫,欲挣脱逃去,我更抱不放手。扭动几下后,阿谟放弃挣扎了。我和他两颗头颅浮在水波上,喘着大气。那种曾被邱靖伟触电的悸动,以及混合姜豪的爱抚记忆,两股电流合成一股通彻全身,我一阵抽搐,于是闭上目,手脚停止划动,安静抱着阿谟载浮载沉。
但我马上知晓这副身体是阿谟,欲潮即刻退了,取而代之,心窝淹起一道暖流,便放了这个当成弟弟疼的孩子,我们由连体状态一撕而开,又恢复了两尾各游各的鱼儿。
回到沙滩,阿谟有些反常,话不如往日多,都是我和阿鸾在交谈。直到我跟她提及阿谟想当水手,他才起了兴致和我们搭腔。后来他在沙滩捡来一只塑料拖鞋,改装成一艘船,我们三人兴奋跑去海边,举行下水典礼。当它随浪飘去,我们浑似三个土人忘我地跳跃欢呼。
看着这幕沧海一粟,我竟有些感动,偷瞄了阿谟一眼,他的面容有种难得一见的肃穆。可是没能挺多久,一个浪将小船掀翻了,我们齐齐唉声泄了气,阿谟在这时说如果将来他死了,希望火化,然后把骨灰洒入海洋,自由自在天地漂流,吓得我和阿鸾面面相觑,频频吐舌。
阿鸾的妹妹坐月子,她第一次当阿姨,高兴得好比她作了亲娘,只要得空就去照看那对母子,她说谁叫外甥这个小男生比我们这两个大男生更惹人疼。我和阿谟单独的时间便增多了,又坐回他的机车,抱回他的腰。
连老爸也认得阿谟了,他接过阿谟几个电话,像他这种凡事船过水无痕的人,居然在转告我时,微笑说电话里的这个小孩嘴真甜,光是这句从老爸口中多出来的话,我不禁更怀疑阿谟是否真练过五鬼搬运术。
阿谟主动约我上他家,很觉意外。许久没光顾他爸妈经营的这种旧杂铺,里面飘着我童年最爱的酱菜味,一屋子堆得众丘林立的杂货,都不知该站那儿。阿谟的爸妈像挨挤在货堆里的两尊土地公婆,一脸被香火熏过的黧黑,一径说有劳我多照顾阿谟了。
阿谟上头三个兄姐成家搬出去了,杂货店的后半层和二楼,现在是一家六口的住所,阿谟和小一岁的那个弟弟同住一间。他的房间内有股男孩的体味,两兄弟颇得乃父母真传,什物堆得也像楼下杂货店满山满谷。阿谟的床头上方,贴着一张湛蓝海洋的大海报,乍看以为墙上开着一扇窗,望出去正好是一片海。
我坐在他的床铺,看见书桌上一面相框,剃平头的小阿谟躲在里面,背后是无垠的海水。我问他有无小时的照相簿,他从一堆纸山里抽出一本,上面的簿册匡郎全倒了。阿谟整理善后,我独自翻着,多数是全家福照,小阿谟通常是一粒西瓜皮头塞在兄弟姊妹堆里。我好奇问他,为何只有他剃得精光,原来他小时长了头虱,爸爸决定让他光头以绝虫患。翻完后,我察觉竟很少有阿谟的独照,他总像个团体照中的背景或道具。我出神盯着他把一座小山堆恢复原状,看来重心犹不稳,心想大概撑不久又会倾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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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鸾销假回「少壮派」上班第一夜,约我和阿谟三巨头碰面。阿鸾初为人姨,果然一脸喜气洋洋,阿谟嚷着:「阿鸾姐姐啊,什么时候自己生个来玩玩嘛。」
阿鸾啐道:「去你的小鬼,你先给我介绍一个好婆家。」
「呜,我才不要替妳拉皮条呢。」
阿谟被阿鸾一阵劈头乱打,赶紧抱头鼠窜,游走到别桌扯淡。一个和阿谟同龄的男生小江,趋前过来和阿鸾亲热一番,她便帮我们介绍,胡聊一会后,转回柜台,剩下我和小江。他简直用看动物的眼光瞧我,让我不太舒服,忽然小江冒出话:「我见过你啦,那夜我和阿谟在公司,应该就是你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说,对啦,就是你耶。」
他的神色像隐忍住笑,我不解地问:「那晚你也在啊﹖我没看见你。」
「你当然没看见我,那天你看起来好sad的哦,一个人坐在水泥栏杆,一脸苦苦的。阿谟就跟我打赌说,看见前面那个......可怜虫没有﹖嘻嘻,这可是他说的哦,他说他保证去跟你讲话,你待会儿就跟他走。」我听了胸口猛打惊雷,小江继续道:「结果,你后来真的跟阿谟走了,害我输他一场电影,所以是你没错啦,嘿嘿,我记得啦,因为都是你让我输了。」
那晚我因姜豪卦泰、港拍戏,心神不宁,在新公园和阿谟搭讪初识,想不到背后还有两个小鬼打赌的内幕,而我是那条无人理会的可怜虫,阿谟只是来作慈善事业、赈济饿莩﹖我一时涌起了强烈羞愤,心海掀风鼓浪,转念间只有一个想头「不吃嗟来食」﹗忿然起身,疾步离开了「少壮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