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年又年 下————无筝公子

作者:无筝公子  录入:06-06

  秦怀岳把茶杯搁下,一撩袍子,笑眯眯地打量着半蹲在桶中浑身是水的桓樾。他肩膀不宽,锁骨纤细甚是明显,刚刚美梦成真后的脸颊泛着桃花,看上去相当不错!“冷的话,本将来帮你暖和暖和。”

  桓樾倒吸一口气,险些厥过去,声音都带着颤抖:“这个,这个,明止……”

  秦怀岳奸笑着越走越近,一只手撑在木桶边缘,一只手捉住桓樾的手,便拉他起来。眼见桓樾又要“惨遭蹂躏”,又要被人压,秦怀岳刚将光溜溜的桓樾搂在怀里,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自脑仁深处绽裂开来,弥漫直四肢百骸,钻入每一寸缝隙。

  秦怀岳两眼发黑,从牙缝里憋出一声呻吟,手一松便让桓樾回到桶中。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一般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可怕。饶是他铁一般的男儿亦痛的缩成一团,浑身战抖。

  桓樾见他开始还一手撑着木桶,后来竟瘫倒在地,不由得大惊失色。他手忙脚乱地爬了出来,也顾不得浑身湿淋淋的光不留丢,将秦怀岳紧紧抱住。说来也奇怪,此番这般猛烈的疼痛似乎并未传至桓樾身上,然而,他却清楚地看见,秦怀岳的身体开始慢慢发虚,逐渐透明。

  突如其来的恐惧掳住了桓樾,他仿佛回到了那年山洞,看着秦怀岳血流不止的创口般手足无措。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紧紧地抱着他,看着他挣扎,抽搐,慢慢失去知觉,晕倒在怀中。

  明止……

  明止……

  我取了龙涎丹,你不会有事的。

  秦怀岳眼前一片黑暗,远远地听见桓樾的喊叫,却清醒不起来。剧烈的疼痛再一次袭来,他终于失去知觉,如同陷入了最深的睡眠,也不知能不能够再度醒来。

  桓栉。

  柳章台。

  乌冥。

  胡九薇。

  秦文瀚。

  梵清风。

  一张张脸在他面前清楚的晃过,有人走过,有人停留,有人死去,有人活着。仿佛漫步在一层看不见终点的迷雾中,秦怀岳只觉得周围都是人,但是待仔细寻找,却又没有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荡漾在周围,伸手去抓,却只有一团虚无。

  桓樾……

  辟辰……

  名字和字,翻来覆去在口中念叨了许多遍,化成了万种丝绦揉乱在心头。脚下一步一步的都是云雾,踩不真切。前方有深不可测的黑洞,看不见尽头。

  耳边突然听得人切切唤他的名字,秦怀岳蓦然昂首,脚下却突然一空,重重跌落。眼前闪过一阵白光,甚是刺眼,待再睁开眼来,却已经是十三王府的床上。

  秦怀岳舒了一口气,脱口而出:“辟辰!”

  耳边却传来苍老的声音:“儿啊!你可醒来了!爹守了你三天三夜,头发都快掉光了!”

  秦怀岳浑身一凛,不可置信地回头,映入眼的赫然是秦文瀚打褶的脸。

  “爹?”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秦文瀚,嘴唇有些战抖,似乎确定般地又唤了一句,“爹!”

  秦文瀚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顾不得周围太医一堆,下人一溜,当即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你娘死得早,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悲剧中的惨剧啊!你说说你个不孝的浑小子,你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他一边哭,一边捶。秦怀岳一醒来,只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头晕脑胀,如今被他狠狠捶了几下,更是两眼发黑。

  估计是怕秦将军好不容易醒来又被秦国公捶死过去,站在一旁的太医急忙劝开来,搭上秦怀岳的手腕,替他把脉。

  “没大碍,没大碍。”长胡子太医笑得非常欢喜,向秦文瀚连连点头。

  秦文瀚激动的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秦怀岳失踪了整整五个月,直到前几天才被梵清风送回府上,据说是狼阙的箭上淬毒太厉害,这些日子都在他处调养。秦文瀚虽然有些疑惑,但儿子失而复得,却已经是大大的惊喜,如今见儿子醒来,便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又将这五个月来的事情说了个详细。

  据说是那宋丞相不满桓玄削弱自己权利,故欲借狼阙之手除去秦怀岳。到时候一旦得逞,狼阙再犯边境,桓玄便分不了那么些精力去理他的这些内患。提起宋丞相,秦文瀚吹胡子瞪眼:“若不是顾忌他势力太大,我们手上又没有确实他通敌的证据,皇上早砍了他九族,替老夫出出这口恶气。”

  秦怀岳细细看他,不过短短五个月时间,秦文瀚原本引以为傲的黑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更是深了许多,脸颊深陷,苍老不少。念及他幼时那白瓷一般的面孔,秦怀岳心头一酸,低低喊了一声爹,便拜倒在地。

  秦文瀚与这个儿子一向都不太亲热。

  换句话说,他与这个儿子很亲热。但是这个儿子与他一向不太亲热。如今秦怀岳这么一拜,秦文瀚心神一震,顿感老怀安慰。

  父子俩切切地说了半天话,秦怀岳心痒难耐,总算找到时机询问三十多年前的旧事。

  秦文瀚安慰一笑:“每次我一说你就睡觉,如今总算肯听你爹念叨念叨,想你爹我年纪小小便从了军,也是实在命苦。”他话音刚落,秦怀岳便觉不妥。

  他临走以前,桓樾已经是大好了。若是如此,桓樾定然不可能将秦文瀚留在鄄州,一定会将他接回来!

  除非……

  除非……

  秦怀岳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不敢再想,急忙打断老爹冗长的军营苦难史,问道:“孩儿记得爹说过当年寄住在十三王爷处……”

  秦文瀚神色一凛,表情顿时无比严肃:“政局多变,十三王爷这等敏感的身份本不应多提。可是……无论如何,你爹我这条命是王爷救的,王爷于我,是莫大的恩德。”

  秦怀岳试探道:“那十三王爷长得如何面貌?”

  秦文瀚崇敬道:“十三王爷如同天神一般的品貌,自是不可以言语描述。”秦怀岳又气馁又感动,想来于秦文瀚心中,幼时的救星已经成为神一样的存在,如何能与眼前毛头小子对上号?

  秦文瀚说起那段时间往事却是颠三倒四,想来因为当时年纪太小,故实在了解得有限也记得不真切。

  待秦怀岳问及十三王爷下落,秦文瀚重重叹口气:“王爷是个好人,可惜天妒英才,不到三十岁便战死沙场。”

  不到三十岁……

  秦怀岳在那边有三四年,临走时,桓樾没有二十九岁,也有二十八岁。

  不到三十岁……

  秦怀岳脸色惨白,心口仿佛被谁剜了一刀,生生的疼。

  第五十一章

  秦怀岳需要极力凝下心神,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脸别流露出伤心的表情。此时不免想到贾脸,若是脸上有那么一层面具盖着,至少心理上会好受得多。

  秦文瀚显然没留意儿子有什么变化,依然喋喋不休。

  人老了,就容易啰嗦。若不是亲眼目的他年幼时的样子,秦怀岳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想象出来。人总会变,年幼时的秦文瀚过的并不算太平。时间杀人不见血,不觉眼间沧海都能改变成桑田。

  秦文瀚的背有些驼,每逢阴冷的天气膝盖就会疼。如今入了冬,天阴暗得有要下雪的趋势,阴沉沉的北风刚起。秦文瀚起身倒水,膝盖一软,又坐到椅子上。他捶了两下腿,又顺手从桌上拿了个梨子削了给秦怀岳,絮絮开始说到陈年旧事。秦怀岳的娘可怜得很,死于难产。秦文瀚感情充沛,老泪纵横:“当年你没奶水吃,哭得哇哇的。你爹我背着你鄄州走了十来户人家,才找见个愿意给你喂奶的好心人。”

  秦怀岳刚醒来,躺在床上看着老爹忙东忙西,欢喜异常,心头又止不住的发酸。总有一天,他会躺在床上不能动,睁着眼睛等死。

  说不定口中流着哈喇子,只能滚动着眼珠子指望着秦怀岳来尽孝。就如秦怀岳婴儿时期,只能眼珠子骨碌碌转,期盼着大人给口吃的。

  说不定他的记性越来越差,丢三落四。

  说不定他还会忘记自己。

  若不是返一返四十年前,秦怀岳并不会觉得时光残酷,更不会发现原来孩子如此难养。屈指一算,秦文瀚今年已经奔着半百去,可以说是大半截身子都入了黄土。

  然而他左扯一搭右提一件,完全没有秦怀岳想听的消息,秦怀岳干脆单刀直入:“爹,十三王爷是怎么死的?”

  秦文瀚摇摇头,痛心道:“南诏剿匪死的,据说带着一千王府黑风军,只回来了五个。”

  一千黑风军,只回来了五个。

  那九百九十五个,有的是原来黑风白土的山贼被招安,有的鄄州当地热血青年,有的是狼阙投降俘虏。然而无论是那一个,都是抱着满怀憧憬,加入这支当时最有名气,最高声望的十三王军。

  “十三王爷为国捐躯,可怜回来后还遭言官弹劾,说他有拉党结营,权倾朝野,有不轨之心。天可怜见,先皇不过病了大半年,十三王爷摄政那些月,也没做什么。”提及往事,秦文瀚满是唏嘘,“可惜先皇和先皇后还是信了,当时先皇后刚刚有孕,怀了现在的皇上。孕中多思,夜不安寝。请了道人来看,说是有人作厌胜之术惊扰皇子。十三王府中便有下人举报,先皇派人去查看,发现花园子里埋了不少木头公子。可怜十三王爷忠肝义胆,英雄一辈子,到最后连着祖坟都入不得。”

  这些往事坊间颇有流传,秦怀岳原本从来不听,然而如今听了却愈发觉得心如刀割。

  桓栉终于容不下他。

  桑柔也容不下他。她恨他入骨,巴不得剉骨扬灰。

  三十余年后的今日,秦怀岳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突然想到了当年提议招募私军时的一句话:“将军这样做,也不知是帮了王爷还是害了王爷。”

  然而此时,桓樾兴致勃勃,秦怀岳踌躇满志,无论她说什么,也没人听得进。

  千年狐妖,终究清楚人情世故,便再没多说一句。

  彼时,她许是抱着守护桓樾一辈子的念头。

  彼时,她并没有能力预见到以后的种种悲欢离合,阴差阳错。

  “你这孩子一出生,我便知道不同寻常。”秦文瀚换了话题,悠悠地看向窗外鹅毛般的大雪,“你出生那日,久未见面的梵先生来了,亲自交给我一块玉佩,叫你随身带着。梵先生不是凡人,他看重的人,必然不是普通。”

  秦怀岳伸手入怀,那枚玉佩正贴着心口放着,暖和和的。

  桓樾的玉佩。

  梵清风的仙气。

  左右是两个为他奔波劳碌的人。左右是他连累的两个人。

  “明止,你此番与梵先生住了五个月,可有何感想?”见着秦怀岳发愣,秦文瀚忍不住手又在他脑壳敲了一下。

  有何感想?总不好说第一次见面把他当了女子重重亲了。

  秦怀岳不知梵清风这三十年来有何等变化,不好乱说,只得说自己一直沉睡不醒。秦文瀚点点头:“难为你身受重伤。不过梵先生行踪不定,我也难得再见上一见。”

  雪越来越大,将天地白茫茫地连成一片。

  就像是完全两个没有交点的人,因了某种特定的缘分,被牵扯在一起。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老乌头约莫六十来岁。人老了,睡眠便不踏实,稍微有点事儿就兴奋一个晚上。早早地接到了消息,说十三王爷临去前交代的那个人终于要来了,不是不兴奋的。

  天刚蒙蒙亮,便嘱咐妻子收拾好家,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着那人来。

  这一等,便等过了晌午。

  晌午过后,又开始稀稀拉拉地飘着雪粉,细细碎碎的雪粉弥漫在空中,像盐多过像絮。一人远远地走来,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打伞。大红的官袍还未脱下,被风吹起,仿佛雪地上的一滩凄怆的血迹。

  老乌头老眼昏花,看不真切,待那人走到眼前,才反应过来:“这位公子,可是来看王爷的?”

  那人身量颇高,四下打量了一下。只见此处距离皇陵颇有一段距离,孤零零的待在山上,甚是可怜。桓樾喜闹不喜静,这样偏僻的地方,住着并不快乐。

  秦怀岳起初见是一佝偻头子,并未往心上去。这老头子背高高拱起,瘦骨嶙峋,瞎了的一只眼睛挂着眼屎,实在是不堪入目。然而他一开口说话,却让他愣了愣,细细打量之下禁不住脱口而出:“乌……乌冥?”

  老乌头嘿嘿一笑:“果然是故人之后,居然还知道老头子的贱名。”他瞎了一只眼睛,看不得仔细,却知道这年轻人是秦文瀚之后,故自觉特别亲切,“听你爹说,你在战场上可是威风!啊,说起来,你爹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

  秦怀岳诺诺而应,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回忆起那黑风寨里意气奋发的山大王,不由得满心黯然。

  乌冥提着小板凳,将秦怀岳让进屋子:“这么些年了,除了你爹常来看看。你是第一个客人!据说你在鄄州很是了得,颇有十三王爷当年的风采。”

  他挥一挥手,扯着嗓子喊“老伴!拿十三王爷的藏酒来!”乌冥嘿嘿笑着,“我就说十三王爷通晓天下事,估计算到了多年后会有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来看他,故意埋了一坛子酒,嘱咐等着你来了给你。”

  时间仿佛回到了初到鄄州。秦怀岳把玩着酒杯,和刚被陆鼎正打淤脸的桓樾秉烛夜话。彼时一句玩笑,没想到他竟然当了真。

  不过三杯,乌冥的脸上便显出了红晕,瞎了的一只眼睛愈发浑浊。

  岁月的无情在他身体上重重打下了烙印,再也不能如同当年的黑风首领,豪饮千杯不醉的威风。

  “十三王爷命苦,皇帝不容他,”酒下肚,话就多,老乌头大着舌头,声泪俱下,“剿匪,剿匪。我剿他娘的匪!口上说着几个小毛贼不足挂齿,不必牵动大军。谁知待兄弟们去了,才发现,那根本就是叛乱!号称五万大军压下来,石头都成齑粉!娘的!”

  秦怀岳一愣,不想在此处听到真相。

  “老子的眼睛就是那时候给射瞎的。也亏的爷爷命大,被压在尸体下面,躲过一劫。可怜樾王爷万箭穿心,浑身都成了筛子一般。”他又重重喝下一杯,擦了擦嘴,“老子是个重情义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樾王爷落在蛮子手上。拼着让人砍上一刀,愣是将他铠甲脱了与旁的尸体换上。”他指了指后腰,“当时挨了一锤子,把背打弯了。不过幸亏以假乱真,得以借机把王爷尸体偷回来。”

  那是怎样一番血流成河,秦怀岳不须细想,心下比谁都明白。

  乌冥朗声大笑,满是血泪辛酸:“爷爷拼了小命才把王爷弄回来,想不到一回来就犯下这等公案。非说王爷有谋反之心,谋你奶奶的!真有谋反之心,当年打完狼阙,直接南下就把你皇老子端了拉倒!早知如此,便不把王爷拉回来。蛮子好歹重勇士,估计还得个厚葬。”

  一老妇人从内室出来,笑着打圆场:“老头子又喝多了,公子莫怪。”

  乌冥拉着她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的老婆子,承蒙她当年不嫌弃我又伤又废,还嫁给了我。”

  秦怀岳看这老妇人甚是眼熟,却愣是想不起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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