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然一袭柔和雅异丝光的长衫,宁静温煦的眼神。
家凯失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〇七 岂无他人 念子实多
躺倒血泊中的是这里的常驻医生。
东篱包厢中混乱到极点,似乎每个人都在吵吵嚷嚷。从他们互相指责对方的争执中,家凯很快辨别出大致缘由。
多半是座上那位黑道大老和高级警备处长喝高了,整治阿莱克斯取乐。眼看男孩子哭得太厉害,怕万一出人命,叫医生来救治。会所方面怕事情闹大,派人来安抚场面。包厢再豪华宽敞,同时容纳这么多人也很拥挤,拉扯解释中,不知道谁撞到了正专心埋头处理伤者的医生。
看现场,这位不幸的医生下意识闪避撞过来的人,正踩中翻倒在地的酒瓶,被绊得倒下,中途还撞到近在咫尺的茶几尖角,酿成惨剧。
到了这时候,阿莱克斯已经不需要特地去救--既然医生都被叫来,事态已受控制。
此刻家凯最担心的,反而是谢峻:亲眼看见两个本不该在一起的人把酒言欢,甚至目击折磨男孩子为乐的淫酷游戏,实在已经有了取死之因。
高级警备处长裘跃跟周家凯平时并不冲突。跟黑势力有染被看见,感觉受到威胁,肯定会想杀人灭口,但就算他真肯豁出去,周家凯到底是有身份的官员,他怎么都会再三掂量,不至于肆无忌惮枪杀同僚。可谢峻不过是个碰巧在场的闲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就算之前根本不认识谢峻这个人,以家凯凡事讲求公平的性格,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心念电转间,家凯仗着练过柔道和拳击的身手,随手抄起一个刚才还地下乱滚的酒瓶,猛砸在茶几上敲碎了底,用狰狞的尖锐玻璃直指酒被吓醒了大半的警备处长,头也没回地吼:“我挡一阵,你快走!”
没有当众喊着谢峻的名字叫他离开,是怕他将来更容易被追杀。
不知为什么,家凯就是有信心,谢峻会听懂这一句话是在叫他趁乱逃走,会明白家凯拼死是想争取他的安全。
家凯这个不要命的动作,顿时有效地吸引了所有的人。起码有三把刀、一支枪指在他身上,杂沓的吼声乱成一片:
“别开枪......他是周家凯,那个副秘书长!”
“......什么东西?真不要命?”
“鬼秘书长?他算老几,明天就被废了,找死......”
“下手留心,他亁哥可是沈葳!带兵的!”
军方高层就可以随意调军队打打杀杀?听到黑道中人这种搞笑的台词,家凯根本没时间笑出来:在场的人当中,专业打架的实在太多。尽管周家凯的身手算得不俗,还是很快陷入苦战。
胃部被狠揍了两拳之后,已经逐渐没有还手之力,但死活不肯退半步--只要两位半醉的大老还受到某种威胁,就不会先忙着灭口,谢峻自然就有一线生机。
疼痛太强烈,令思绪逐渐涣散。
唯一还清晰的念头,就是“快离开......别担心我,你快离开”。
东篱包厢里混乱到了极点。
混乱的源头和中心,自然是无缘无故突然发难的周家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谢峻。此刻,他正站在已经弥留的医生身边垂目下看,神情严肃、温柔而怜悯,颇遗憾地缓缓摇头。
更没有人注意到,转头凝视人群中被痛揍的周家凯,谢峻眼神原本清静无波的眼神,有瞬间的扰动。
突然,所有的人同时感受到一股沛然莫可抵御的力量。
--没有人看清谢峻怎么踏出步子,怎么好整以暇伸指封众人穴道,只觉眼前一花,便纷纷受制。
周家凯疼得昏昏沉沉,没看清楚自己怎样被轻松扶持退出重围,飘飘然犹如足不点地,轻松越过愕然的人群。
潇洒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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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一动,周家凯立刻感觉到,皮肤被柔滑而微温的奇特触感包围,这是某种绝对上乘的沉甸甸丝质。
房间寂静到极点,除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似乎什么也没有。
勉强睁开眼,环顾四周,四壁空荡荡如雪洞,完全没有食物和烟火气息。
谢峻神色沉静平和,盘腿坐在那架造型新异的电脑屏幕前。此刻,它的屏幕黑着。
有一刹那,家凯直觉认为谢峻似乎不只是简单打坐,而是在做什么。那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在和电脑沟通什么讯息。
很快,家凯忍不住失笑,觉得自己后遗症可能不轻--刚才打架,是不是造成了轻微脑震荡?
“人跟没开机的电脑沟通”这种错觉,也实在荒诞得太离谱了。
略一凝神,家凯回想方才,记忆一片混乱。唯一确定的,是谢峻出手改变了局势,然后救昏沉沉的人回来。
刹那间最强烈的情绪,除了感激,还有忧虑:总统新丧,正当权力交替的敏感时期,竟贸然在那种敏感的地方,跟身份敏感的人打架。周家凯当然无所谓自己宦海得失,但要是连累了沈葳,岂非无妄之灾?
裹着舒服的被褥坐起身,看看神色沉静的谢峻,脱口而出的,自然还是对眼前这个人的担忧:“那些男孩子应该跟你不太熟、没有你真名和地址吧?如果黑道和警方联手要找你灭口,麻烦还真不小。”
谢峻淡淡地:“没什么。”
家凯苦笑:“没事就好了。就算你身手比我强,真不怕被警方追杀?”
感受到家凯真诚的关切,谢峻垂首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为难要不要说明情况。终于还是开口了:“他们会忘记。”
家凯呆住:“诶?”
谢峻尽量轻描淡写:“碰巧我会一点催眠术。”
语气非常低调。
大概是不至于留后患,可以避免旁人受牵累了。
“催眠术需要强大的意志力,难怪一直觉得你有些不同,好像能影响人情绪。”得到这样的好消息,家凯心一宽,释然继续笑道,“真不好意思,还以为能帮你,结果却是你出手帮我......谢谢你相救。早知道你这么有本事,武功还这么高明,我也就不用逞强白挨这几脚了。”
扭头看一眼家凯,谢峻的眼神温暖了些,语气还是那样简素宁静:“你本不必冒险的。之所以动手挑衅,全是为了救我。该我道谢才是。”
家凯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笑:“坦白说,我动手打架也不完全是为了救你,而是想发泄自己胸口的无名火......”
谢峻淡淡地:“有区别吗?”
在谢峻的记忆里,战场铁血中,他总是忙着应对瞬息万变的敌情,奔赴千军万马中救人,从来没有被人搭救过。
--人人都不愿意去救一个高手,生怕一不小心沦为“班门弄斧”?
--或者,没人认为谢峻足够重要,值得舍命挺身卫护?
谢峻非常清楚,也许当时有性命危险的是另一个人,周家凯还是同样尝试去救。因为方才挺身而出时,家凯表现出的并不是英勇激情,而是权衡之后的选择。
名门子弟往往目无下尘,非常习惯旁人的种种奉献。但谢峻太清楚死生一线的滋味,反而没法漠视一个竟伸手救助陌生人的人。
对周家凯来说,这个太沉默、偶尔随口吟诗背古文的谢峻疑云太多,确实不容易看透。
没有抱太多希望,家凯还是随口问了出来:“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难道是去做信仰社会调查?那也太危险了吧?”
谢峻皱眉:“可惜那位医生,空怀一腔善意,终究心思太灵活,没有真正看透......没能帮到他回去。”
人家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这种听不懂的回答......也未免太风马牛不相及了。
谢峻为什么要冒生命危险,跑去那种会员制严格的会所,为什么要惦记那位他本不该认识的医生?
怎么穿这样一袭长衫或者睡衣到处跑?就算在倡导传统文化的校园,好像也只有“国学大师”们敢这么穿吧?
在那种地方出现,难道......谢峻也是同道中人,喜欢同性?此岛人民对性取向素来宽容沉默,但政治人物和教育界的道德标准都偏高,不敢公开身份,也是没办法的事。
谢峻的气质虽温和淡定,却庄严天成,自然而然便显得不可侵扰,家凯竟没法接着往下问。
怕长时间沉默太尴尬,伸头看根本就不亮的电脑显示屏,家凯故意找话说:“原来研究宗教社会学需要到那种典型地方采访边缘医生,还真不容易。对了,你是不是也教学生鬼画符啊?听说F大刚有宗教系时,请道士来讲道教课,学生们都学当道士。摸索几年,课程和理论才比较学术化......别的专业学生考试,他们道教系的就考画符,感觉上还挺难。”
明了家凯是不好意思继续追问,才这么胡说八道,谢峻有些歉意,跟着顾左右而言他:“所谓宗教,不过是想明了如何处置魂魄。流俗的炼丹画符、水陆法事、圣餐礼拜之类,都太着形迹,不免求近反远了。”
这“求近反远”四个字,却触动了纠结胸臆数日的苦楚,不由低头默默不语。
--周家凯引诱亁爸的注意力和温情,究竟是体贴沈扬的积郁,还是没有家庭地位、缺乏安全感的少年,用情 欲包装不安,自私地强加给沈扬?
--沈扬突然下令分手,究竟是厌倦了见不得光的情事,还是为亁儿子的前程忍痛割爱?
--十四年爱欲交缠,不管身体多么热情,不管高潮的体验多么狂乱,沈扬的神情总有强烈的犯罪感。连累得家凯越来越紧张,甚至快要怀疑,这份无悔的执着和付出,是否会变成钢丝,勒死亁爸的生机。但沈扬单方面说断就断,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这番苦楚,到底是自取其辱,还是男人成长必须经历的阵痛?
万千杂念纷至沓来,家凯挣扎着强笑:“求近反远,嘿嘿,求近反远......像我这种愚人,往往如此吧?明明爱的不是我,却偏要一厢情愿厮缠过去,在人家看来,不过是自说自话的一场滑稽剧吧?”
这么说着,神情僵硬而紧张。
深深看进家凯眼底,谢峻的眼神并没有太多同情悲悯,而是超然到略显冷漠的宁静:“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谢峻喜欢用吟诗背书来说话。
对于这种恐怖的习惯,家凯头痛之极,却又真觉得他见识透彻,获益良多。
默默咀嚼熟悉诗句背后的沉痛和无可奈何,家凯苦笑:“别人不要的惦念与抱恨,会不会连累对方,成为累赘负担?”
看形貌,谢峻也就二十五六岁,比周家凯小些。可是谢峻温煦的眼神,很像看一个死缠烂打的调皮小弟,从容微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家凯笑了。
正如谢峻这句话所暗示的,沈扬也是成年人,他真厌恶或鄙弃,周家凯并不能强加什么。既然周家凯永远也不能取代沈扬的立场,又何必在这里替别人的选择白白苦闷?
两个人这一番对答,加上刚才并肩经历死生过来的,顿时觉得亲切不少。
看家凯没什么要问了,谢峻才轻声提醒:“天已大亮......你该出门了吧?”
家凯呻吟一声,抱头跳起来:“今天新总统就任......新的国党主席大概也该是同一个人......总统府和党中央办公室此刻都千头万绪,我也该忙着去接受贬调令。天亮之后,周家凯昔日的权势、名位甚至前程都很可能一无所有,你......怎么看?”
周家凯从政并不为权势名利,只想跟沈扬守望相助。
他自己并不在乎名位得失,但亁爸、血亲、妻子,都非常非常在意。
面对这种明显是寻求支持的提问,谢峻微笑:“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论语》里的句子,读书人都熟悉的。
可这个关键时候听见,郁结还是会顿时豁然开朗。
家凯不禁轻声叹息:“故人已逝,不再需要邀请客人了,我本不该死缠烂打骚扰你。但......跟你聊天滋味还真不坏,我能再来吗?”
谢峻不久后将会离开,本不想更不该被羁绊。
平时遇到不知根底的人这样提问,无可无不可地漫应一句就好。
但......这是一双诚挚渴望共鸣的眼睛。
权衡良久,谢峻才斟酌着道:“但凡我还在这里,你来敲门,我总会放你进来。”
虽然话很普通,但被谢峻用这么艰难的态度说出口,反而格外有分量。
家凯只觉得心一松,虽然之前那些郁结并没有实质消减半分,情绪却好了些,笑道:“太好了......记得你没有手机,但我已经认识这里。”
谢峻以几乎察觉不到的小幅度点头。
〇八 桃花劫
助教们共用的大办公室里,下午向来忙忙碌碌,有人对着电脑敲键盘,也有埋头整理讲课记录的、批改学生论文的。
谢峻则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生性好静,尽力在学生结束社团活动前离开,不希望总被借口讨论的学生粘住。
正颔首道别,坐在谢峻对面的同事杨怀民微笑着挤了挤眼。
这是用熟了的暗示,提醒今天肯定又走不了了--谢峻的桌边,已经站了一个神情很坚定的女孩子,面带完全不含热情的微笑。
如果注意她的眼神,会发觉有浓郁的悲愤。
静默中,她与转过身来的谢峻直直对视,目光带着挑衅。
相持一分钟后,谢峻神情依旧自若,女孩子却有些撑不住了,开口道:“你就是宗教社会学系的谢峻?你肯定不认识我......刘玉苓,本校外文系的。你喜欢在办公室被人提及私事吗?我们是否需要另外找个地方?”
谢峻淡淡地:“你从来没上过宗教社会学的课。”
出于教养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既然你不是我的学生,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听你说我的所谓私事?
听出谢峻的拒绝,刘玉苓语气斯文,说的话却犀利:“也许你们都会觉得我很无聊,我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自找麻烦......但是,韩婧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
谢峻微皱眉。
他半点不辩解的沉静,令女孩子气汹汹的架势缓和了许多。
犹豫片刻,她还是选择当众继续说,音量却降低了不少:“上星期,我同班的手帕交韩婧失恋了,理由很乌龙,竟是她社会学院的男友王端告诉她说,听几次课后迷上了你,你让他深思,突然弄清楚潜藏的真正性取向了。但,你断然拒绝了王端的告白,那家伙就一直失魂落魄。”
清脆女声开始说话的时候,大家习惯了常常有人纠缠谢峻,都没有特别在意。
但刘玉苓说的这件事实在太离奇,到后来,办公室里常规的各种轻微的响动统统静止,每个人都在侧耳倾听。
不久便有人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
杨怀民哭笑不得摇头:“依我看,谢峻你长得是不错,但也不至于人见人爱吧?听说男女都有,你到底拒了多少学生的告白?”
谢峻淡淡地:“是误会。”
刘玉苓不禁皱眉:“难道人人都误会?”
谢峻摇头不语。
刘玉苓明显还在激动中,自顾说下去:“为了认清输在什么人手里,韩婧开始去听你的课,结果前天,她也跑去找你告白,你同样没听完就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