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能活下来,就足够了。”
医生神色复杂地凝视了萧锐片刻,随即叹了一口气,冲他点点头,走出门去。
原本还想说,在此种情形下,变成植物人的几率相当高,但见到他那如释重负般重新燃起希望的神情,忽然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将如此沉重的消息告诉他。暂且,观察一段时间吧,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也未可知。
此后半个月,李止衡一直陷于沉睡中,毫无苏醒的迹象。
“医生,李止衡现在的情况究竟怎样?为什么这么久了,他依旧没有醒来?”萧国天坐在医生的办公室内,严肃地问道。
医生翻看着李止衡的病历,研究了一会,继而抬头说道:“他身体其他方面恢复情况都还不错,至于为何会一直处于昏迷中,可能与他脑部受创较重有关……”
“你的意思是,他会就这样一直睡下去?”萧天毅站在萧国天身后发问。
“这个很难说,以往也有过像他这样的伤者,有的很快就苏醒了,有的……至今还住在医院里。”医生坦诚回答。
空气仿若停止流动,窒息般的压抑顿时盈满整个房间。
片刻之后,萧国天神情凝重地再度询问道:“萧锐……就是一直陪着李止衡的那个人,他是否知道这个情况?”
医生点点头:“我已经将伤者的状况全都告诉了他,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细心照看着。”
萧国天颔首,向医生道了句谢,便带着萧国天与何雯走出办公室,之后,三人又前往病房探望李止衡。
站在门口,萧国天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看到萧锐已比他们早一步到来。
没有打开门,萧国天示意萧天毅跟他一起在门外观察室内人的一举一动。
萧锐将手中的花束放入床头的水瓶中,又转而俯身,在李止衡的脸颊上亲了亲,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温和的笑意。
“早上好,止衡。今次我带来的是非洲菊,它总是开得那样灿烂,就像今天窗外的阳光一样,你若见到,一定也会喜欢。”
李止衡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如婴孩般静静睡着,萧锐看了他片刻,又拿出毛巾和脸盆走到卫生间里接了些清水,替他擦了擦脸。
做完这一切之后,萧锐就安然坐在床边,捧起书本,轻声念了起来。
是李止衡最喜欢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萧锐的声音细腻而有磁性,抑扬顿挫中蕴含着深深的缱绻缠绵,宛若歌唱。
整个空间氤氲在这安宁祥和的气氛中,让人不忍心打扰。
“见到这个状况,你还坚持要将他们两人分开吗?你当真想让十七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萧国天低声质问着萧天毅。
萧天毅望着房内的景象,久久无法言语。
一日的时光流逝得既缓慢又迅速,等到萧锐再抬头看向窗外时,日光正耀眼,显然已到正午时分。
站起身,他伸了下懒腰,扭了扭脖子,将坐得僵硬的身体舒展开。
小心地握了握李止衡的手,他轻声说道:“止衡,我先去吃饭,马上就回来。”
松开手,他走出门去。
在门合上的一刹那,李止衡放在床边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
用最短的时间吃完午饭,萧锐返回病房,又坐回椅子上,伏在床边,呆呆看了李止衡一会,忽而笑了起来。
“我说,你再这样睡下去,可真就瘦成皮包骨了。不过也好,那样我就可以更加放心地欺负你,再也不用担心你会反抗了。”
一个人的自说自话,得不到回应,萧锐脸上的笑容慢慢消褪,他又伸出手抚了抚李止衡的脸庞。
“快点醒来吧,止衡,早已习惯了你的陪伴,现在我每天早上起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Ⅻ’是因为你才得以诞生,现在,却整个停滞不前……而我……也渐渐连笑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萧锐脑袋枕在手臂上,看着李止衡的睡颜,也跟着缓缓闭上了平日里流光浮动的眼,做起了梦。
梦中,他和李止衡又回到了月湖,坐在小船上,船身轻晃,他斜倚在船沿,昏昏欲睡,李止衡陪在他身边,伸手揉乱了他的发,笑容清淡却宠溺。
漫山遍野的红枫,随着清风柔柔摆荡,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火红的绸缎接连漾起波澜。
不自觉,萧锐满足地笑了起来。
果真,还是要有你在身旁,才会感受到这世界的温暖美好……
笑着笑着,他便醒了过来,但却发觉加诸在他脑袋上的那份轻柔的力量并未消失,怔愣了一瞬,他缓缓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睡在病床上的那个人。
“午安,萧锐……”沙哑却温柔的嗓音,如水般荡漾进他的耳。
黑色玛瑙般闪着微光的眼眸,含笑望着他,驱散了所有阴霾,豁然开朗的景致瞬时展现在萧锐眼前。
“我似乎……睡了很久?还做了梦,梦里你不断地在说话,说着自己的心事,刚刚好像还听到你说你连笑都快笑不起来了……我就在想……是不是该醒来了……”
久违的淡然语调,无瑕的清浅笑容,让人怀疑是否闯入了另一个梦境。然而,从话语里传递过来的关切却是那般真实,不容置疑。
“啪嗒——”有什么东西打在了李止衡的手上,丝丝凉意传播开。
他诧异地看向眼前人,无奈地笑了起来,艰难地抬起手,触上那一线晶莹。
“白痴,现在应该笑才对吧?别忘记了,我最爱看到的,是你灿烂笑着的样子……”
徐徐抬手覆上去,萧锐轻柔地包裹住那略显凉意的手,再次给予他温暖,慢慢扬起了素净无华的笑靥。
“欢迎回来,止衡……谢谢你,愿意回来……”
“嗯……我回来了。”闭上眼,李止衡轻声应道。
“喂,你还欠我一句话啊,我那时说了,若你醒来,一定要听你亲口说的。”俯身,萧锐轻轻抵住李止衡的额头,带着些鼻音,用撒娇的口吻说道。
一声轻笑随即流泻而出,李止衡颤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爱你,萧锐……”
“哗,终于亲耳听你说出来了……真是不容易啊~”萧锐感慨着,唇线向上延伸,拉出了愉悦的弧度。
轻轻地,他在李止衡的唇上印下一个吻,继而伏在他颈窝一侧,静静闭上眼,幸福微笑。
李止衡稍稍偏过头,感觉到他头顶的柔软发丝轻蹭在脸颊上,也不再作声,满足地叹出一口气,陪着他一起享受此刻的静好。
暖黄的夕阳斜斜射入房间内,柔柔覆盖在这对安然入睡的兄弟与恋人身上,融融的金色光晕蔓延开,霎时间,温暖四溢。
Chapter.57
半年后……
漫步于家附近的街道上,李止衡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已是寒冬时节,刚刚出口的热气立时化成团团白雾,笼罩在他的面上,让本就深沉的墨眸更显朦胧。
抬头看了看铅灰色厚重的天空,他微眯起眼,心想:怕是又要下雪了吧……
低下头,他微微笑了下,又继续沿着人行道缓缓往前走去。
途中路过一家名为“回渊”的画廊,李止衡的脚步顿了顿,看着门前复古的欧式黑铁小灯,思忖了一会,便推门进入。
室内出乎意料的空旷宽敞,几堵纯白带着浅灰几何暗纹的墙壁矗立其中,构成了迷宫般蜿蜒的展区,整体晦暗的色调,只有一盏盏淡白的小灯从挂在墙上的画作上方照射而下,雾霭般迷朦。
李止衡随意观赏着,忽而,在一幅名为“初融”的油画面前停下脚步。
金黄偏橘色的阳光从画的左上方倾洒下来,盈满了整个空间,也覆盖在占据画面一半面积的雪白冰川之上,向阳的那一面褪去了棱角,变得平滑如镜,而背阳的那面则始终保持着嶙峋的险峻态势。
暖色与冷色彼此并存,妥协与坚持相互较量,使这幅画显得张力十足却又触动人心,特别是对那些生活中曾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来说,更具吸引力,比如李止衡。
伸出手,他想要碰触,却又记起了观赏画作应遵守的原则,不得不把手再次放下。
“没关系,若你喜欢,可以碰它。”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含笑的声音。
李止衡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留着褐色细碎短发,眼神澄澈的年轻男子,微愣了一下。
“你是这画廊的主人?”
男子点点头,伸出手:“您好,我叫白舒连。这幅画能得到您的喜欢,深感荣幸。”
李止衡与他握了握手,又转头看向那幅画。
“这是你画的?”
“是。”
“很漂亮,相当让人着迷。”抬手小心翼翼地抚上那画中的冰川,李止衡淡淡笑了起来。
白舒连闻言,微笑着走上前,从墙上取下那幅画。
“那就送给你吧。”
李止衡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怎么好意思?我只是随口夸了一句。”
白舒连却摇摇头:“你能读懂这画的意义,这个理由便足够了。”
说着,他双手扶着油画的边框,将它搬往一旁的休息区,准备包装起来。
李止衡面对这位说风就是雨的画廊主人满腹不解,正要快步跟上,手机却响了起来。
“喂?”
“止衡,我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你怎么不在家?我不是嘱咐过你不要随便出门吗?你怎么就是不听?”萧锐在手机那头声音急切地嚷道。
李止衡的面上立刻露出了轻柔的笑,淡然回应:“你以前不也说过不要我整天闷在家?我只是出来走走。”
“那是以前!可你现在的状况……”萧锐的语气隐隐带上了一丝恼怒。
“……没关系的,萧锐,我就在家附近,不会有事。”李止衡依旧保持着淡笑,轻声安抚道。
手机里沉默了一瞬,萧锐的声音又再次响起:“那你现在在哪?回家路上?”
“没,我在离家不远的一家画廊里。”
“是不是‘回渊’?”
“你也知道这里?”
“嗯,以前去过,你就待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来。”
“不用了,萧锐,我自己可以回去。”李止衡立刻出言阻止,“你工作还没结束,先处理好那边的事务再说吧。”
“不行,你下星期就要做手术了,这时候本就不该出门,而且你的眼睛——”萧锐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下去。
李止衡垂下眼,笑容更显浅淡,但说出的话却已然妥协:“好,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别急,慢慢过来就好。”
“嗯,千万别再走开,我立刻就来。”说完,萧锐就结束了通话。
李止衡望着手机屏幕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往画廊的休息区。
白舒连见到他这副模样,也不多问,仍旧微笑着将桌面上的油画细心包裹起来。
不一会,画廊的门被再次打开,萧锐急匆匆走了进来。
一眼望到站在休息区中的李止衡,他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十指相扣,像是生怕他会走失一般。
“你以前都不会这样任性,怎么,跟我在一起时间太长,学会叛逆了?”萧锐不满地覆在李止衡耳边说道。
轻轻笑了一声,他开口道:“我就是受不了你这保护过度的举动,才想要出来透口气的。”
“哦?这么快就烦我了?那以后让你烦的时间还多着呢~”萧锐邪邪笑着,语调变得轻松起来。
感觉到他怒气消散,李止衡放下心,微微拉了拉他的手,提醒他现在还有旁人在场,别表现得太放肆。
萧锐会意,转头看向白舒连。
“这里还是没变啊,依旧这样简单朴素。”
“萧少,好久不见。”白舒连走上前招呼道。
萧锐坏笑着看向眼前人:“我该叫你舒连,还是白二少?”
白舒连耸耸肩:“既然已经被你知道了,那就随意吧。我似乎还欠你一句抱歉,关于发生在你和他身上的事……”
“算啦,都过去了。况且,要不是你,恐怕现在我们也不会站在这里。”萧锐爽快地挥挥手,全然不在意。
李止衡狐疑地来回看了看两人,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萧锐见他这样也不打算多解释,就由着他兀自困惑着,暗自觉得他那种茫然的神情十分有趣。
三人在休息区内的沙发上坐下,画廊的工作人员送上三杯咖啡后又走开去,留给三人一个可自由聊天的空间。
萧锐眼睛瞄到包装到一半的油画,看着里面露出的橘色与白色相交织的画面,会心一笑。
“感同身受了,嗯?”这话是问向身边的李止衡的。
李止衡微点头,拿起咖啡杯轻抿了口,味道太苦,他蹙起眉,放下了杯子。
萧锐见状,立刻从旁边的小罐子里夹出几颗方糖放进他的杯子中,轻轻搅拌。
“一次加三颗?那这可就不是黑咖啡,而是糖水了。”白舒连好笑地提醒着。
“他只爱甜食。”萧锐头也不抬地回应道。
直到方糖全部溶解,他才满意地停下动作,取出小勺,敲了敲杯沿。单手拿起杯子,举到李止衡面前,笑意盈盈。
李止衡顺理成章地接过,仿佛享受着萧锐体贴入微的照顾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然而,就在他拿过杯子的那一刹那,他眼前的光亮骤然消失,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中,眼睛也跟着失去了焦距。
动作停顿了一瞬,他又佯装镇定地举起杯子,喝了口甜到腻人的咖啡,然后抬眼看向萧锐的方向,正准备说些什么,却感觉对方忽然握住了自己的手。
“又……看不见了吗?”
小心翼翼的问话,带着浓浓的愧疚之意。
李止衡摇摇头,似乎丝毫不介意这种状况。
干脆闭上眼,他浅浅笑了起来,坦诚说道:“还是瞒不过你……是啊,又看不见了……最近发作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是该尽快动手术了。”
萧锐眼带哀伤,看着李止衡面上柔软的笑容不发一语。
“萧锐,不用为我感到懊悔,我当初会上前阻止你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只是出了这么点小问题,我已觉得很是幸运。这个手术的主刀医生是全国有名的,在他手上还没有失败的例子,我想我也不会成为他的第一个例外。只是把那时留下的血块清除掉而已,很快就会没事的。”像是心有灵犀,虽然看不见,李止衡却完全明白此刻的萧锐究竟沉浸在怎样的低沉情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