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下————河马凉

作者:河马凉  录入:06-04

  我直挺挺地跪著,不理他。
  他问:“小於真的生气了?”
  “奴才不敢!”我又哭了两声,纯粹是一种形式,因为我自觉是占了很大的便宜。
  他伸手过来拉我的手,我便扭著腰闪躲,躲得急了,干脆爬起来往外跑。待跑了出去,才发现自己没个去处。原来平日里都是和他同榻而眠,这下连个投奔也没有。只得逃进歇息用的後帐,干脆钻进矮脚的竹床下面,脸贴著地,死活不肯出来。
  子信追进来,扶著床边说:“你又不是耗子,待在这下面做什麽,快出来吧。”
  “偏不!就不!”反正过来过去,我就是这一句话。
  他蹲得累了,於是转身坐在床边,好一会才说道:“你再不出来,我可要睡了。”
  我只能看见他的软履黑靴,还有压皱了的袍角,趴在地上鼻尖下面渗著泥巴的香气。哦~把我欺负完了就想这麽轻易的混过去。我才不干呢,气哼哼地转过脸,不再理他。
  竹床吱呀呀响了几声,之後便一直很静。
  我等啊……等啊……可还是没有动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移动身子,爬到床边,伸出脑袋,仍旧什麽都看不清。
  等到我伸著酸痛的胳膊腿立在床侧的时候,看见子信搭著条薄被,睡的正香。
  忽然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就好比几个孩子在玩儿捉迷藏,轮到你做鬼,你明明藏好了,还故意告诉别人──我可在这儿藏著呢啊,结果怀著小心翼翼和几分窃喜的心情等了许久後,才发现人家早就回家去了……
  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顾淳郁,不带你这麽玩儿人的啊,顺手操起矮几上匣子里的一个东西,就砸向了他那张皎若升霞的俊颜。
  翌晨,南邗宣容四年仲商,驻扎著六万大军的营寨里纷乱多彩。太阳尚未从淙淙的江水上升起,薄而透明的晨曦在空气中游荡。泾州城还在沈睡,窝在巢里的灰雀已经开始唧唧喳喳,打水的士兵意外地在井中发现了一颗正在凫水的大西瓜。
  顾子信披著外袍,哀怨地坐在帐中大榻上,句句感叹:“幸好昨天只剩了一只匣子,要不砸在我眼睛上的就不是拳头大的苍溪雪梨了,而是脑袋大的西瓜啊!於旻远,你真下得了手……”
  我叼著个包子得意洋洋地拆一封京师送过来的私信,上面端端正正写著“於兄敬启”。难得有人这麽瞧得起我,我才没工夫理会他的抱怨。这麽大的人了还冲我撒娇,谁让你昨天就那麽睡著了,害的老子在床底下愣是憋屈了整整一个时辰。我不就是把你打了个乌眼青嘛,你至於比我还委屈吗?
  子信捂著一只眼睛,不知道是真痛还是假痛地哼哼著,拉了拉肩头的褂子,打了一个哈欠蹭著找鞋,找到鞋,摇摇晃晃地下床,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又打了一个哈欠,弯下腰提好鞋子,望著我的脸,再叹了一声气。
  我实在是忍不住,皱著眉头撅著嘴笑了起来,没好气地问他:“二甲同进士出身,可是荣耀非凡?”
  子信被我问得没头没脑,想了想还是应道:“虽比不得那状元及第,但也是皇恩泽被,步入仕途了。”
  “哈哈,齐广明算是考中啦!”我拿著信笺在他面前晃著大笑。
  子信垮著脸:“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怎麽去道贺?”
  “你老老实实待在营里吧,这儿要是没了你,还不得炸了锅。装出假惺惺的样子故意讨好我啊,你当我看不出来。算了算了……谅你知道错了,以後也不敢再欺负我。我就开恩饶了你这次,叫人拿只鸡进来。”
  “生的熟的,”子信问:“小於你饿了?”
  “我要活的!”我吼。
  我脱了身上的衣袍,铺在地上,左手捏著大公鸡的脖子,右手撕掉公鸡脖子上的绒毛,露出一段紫赯色的皮,然後曲起中指,弹弹鸡的喉咙。公鸡闭著眼皮,颤巍巍想要挣扎,翅膀扑愣扑腾。
  我抽出子信的那把御赐宝剑,在鸡脖子一划,深红色的血珠子淅淅沥沥喷溅出来,哗啦啦淋在地下我那衣袍上。
  鸡冠子渐渐发白,直到最後,本来高昂的头颅终於沈甸甸地垂下。
  我扔了手里的死鸡,躺在地上,用袍子把腿遮好,对子信说:“吓唬吓唬他们得了,我也不愿驳了你的面子,你也不用杀了那些犯了错的将领,他们毕竟跟随你多年了。我且牺牲一下,做做样子。不用人命,照样能笼络的住人心。你法外开恩,他们日後更会感激不尽。”
  子信吻下来,道:“好,就依你。”
  我用手捂著他的那只受伤的眼睛:“下次你再欺负我,我就把另一只也打青,正好对称。”
  两个卒子抬著血淋淋的我,晃晃悠悠走出辕门。我一路上用袖子遮著脸,哼哼叽叽地“呻吟”著:“腿断了,我的腿啊……断了……”
  那夜里聚赌的十几个将领颤颤巍巍地站在辕门内的甬道上,范承!板著一张脸,似乎用颇含著几分同情的眼神望著我,缓缓摇头,像是在感叹人生如梦,福祸无常,前几日还恃宠而骄的於旻远今朝竟落得如此下场。
  身後传来子信的谕令:“於旻远藐视军法,冲撞主帅,断其双腿逐出营去。从今日起,有违军令者──斩!”

  越陌度阡 第三十四章(上)

  第三十四章
  黑瓦白墙下,这屋里里蒸汽弥漫,仿若长年笼著一堆火,泡在热水里的身子,就像是被烘烤著的板材。我吃得太饱,痴痴呆呆坐在硫磺味颇浓的池中,任由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拿著条粗麻巾子在背没轻没重地擦。头顶上有两尊石刻,分别是用白石所雕跨坐著狮子、白象的文殊和普贤。他们的坐骑从长鼻和口中潺潺地流出温热的加了药草的清水,不疾不徐地打在我裸露的肩上。
  果然是个好去处,魏暮把这给齐广明住的宅子修得仿若天上的瑶池仙宫、广寒神殿一般精巧,连温泉池子都是南面运过来的乳石压缝交口镶拼而成,真是浑然一体巧夺天工。
  齐广明面色潮红,只一会就有些忍耐不住,趴过来说:“太闷了,心里憋得难受,咱们还是先上去吧。”
  我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见水汽熏得他原本洁白的身子赤霞缭绕。早知他有气闷的毛病,真不该也拖他下来。
  没办法,只好恋恋不舍地站起身,爬出水池。不料在池中泡得久了,自是觉得有股浮力,一出水来两腿发软,身子变沈。一时半会竟也缓不过来,我只得到外间寻了一个翠色的竹榻躺下。
  齐广明跟著出来,见著凉气脸色渐缓,随手搭了个褂子,娴熟地走到一只泛了黄的老竹床边,褪了木屐躺好。他笑我不懂,原来这竹子,还是颜色越黄竹龄越老,这种旧的贴著身子才凉快。
  我听了便要爬起来往他榻上挤:“你欺负我是北方来的,不知道你们挑席子的巧处,这下我可不要睡那翠皮儿的了。”
  他没办法,只好让开身,挪到我刚才睡的那一张上去,嘴里说道:“早知就不告诉你了,我真是多嘴,害得自个儿没地躺。”
  “那你过来,咱俩睡一张。”
  “你看看睡得下麽,我不和你抢,我也抢不过你,谁都没你脸皮厚?”他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扶额长叹。
  其实这榻子被齐广明刚才挨过了,还留著他的体温,也凉快不到哪儿去,但是我偏有点心满意足的窃喜。翻个身趴好,开始享受那一整套的繁文褥节,什麽捏脚、拿筋、敲膀、捶腿……渐渐地在这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中不由得心旷神恰,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以。
  直到小厮抱著叠好的衣服帽子,唤道:爷,好了。我才迷迷糊糊地起来,看见齐广明已穿好衣袍,连头发都篦顺了,坐在我傍边等著。
  他笑吟吟地打趣道:“还睡呢啊於旻远,难道你被顾大人轰出来就没地儿去了?我这儿可不包过夜。”
  我拉过衣衫胡乱套上就要去追他,他忙掀开挂帘绕著屏风往外逃,後面的小厮喊:“地上滑,二位公子可小心著!”
  待到了後院,一阵晚风拂面,吹得飞檐下挂著的螭吻口中衔著的叮当作响。我用手绞著未干的头发说:“刚才不觉得,出来了便觉得口渴,想吃西瓜还有雪梨。之前那次没吃到,心里老惦记著。”
  “怎麽会有西瓜吃呢,因为年前和北邺的战事所累,再加上现在泾州之险,我南邗境内很难见到这北方的瓜果了。就连今夏宫里的贡给,黄册上也没看见有西瓜。雪梨产於苍溪,属西岷特有,你这个馋货,别再想著吃那麽奢侈的东西了,不如我请你喝酒。凉完了身子,讲究吃几杯避风酒驱散溽气,这才不会生病。”
  唉……早知道,我那天就用西瓜砸子信了,砸裂了刚好直接吃。就算西瓜不在桌上,雪梨也该偷著拿出来几颗解解渴,啊呀呀,暴殄天物!要不……等我下次回去了再吃,不成!我都出来二十多天了,再新鲜的果子也该坏了!越想越气,大不了逼著子信再给我弄点去。
  正盘算著,一个腰间缠著蓝麻巾,头上戴著灰帽子的老头跑了过来。
  齐广明问:“牛管家,怎麽了?”
  他顾不上答,只是气喘吁吁地咳嗽,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场阵雨。我们齐齐看著他,他缓了半天才伸出手,指著北边的天际。
  晚霞像一把通天大火在斜垂的天幕上熊熊燃烧,幽暗的蓝色一点点融化,一大块一大块地剥落变黄,黄色舔著云边,像决了口的江河卷著泥沙滚滚奔腾。
  我感到骨头里充满了泡沫,一种让人酥软的恐惧顷刻攀附全身。
  “触了火龙啦!”老管家喊。
  此时的苍穹忽明忽暗,亮时极尽斑斓夺目,像是太阳滚下了山坡,映红了漫山遍野的高粱;暗时一片铁青,薄若蝉翼,像是冥河涌出了地府,使四野一片隐约透明。
  百里外的火光,百里外的泾州,百里外的战场!
  骑著马冲出齐广明的那座小院,路边聚集著许多怀著新鲜和恐惧的心情而朝北张望的百姓。我心焦如焚,他们的惊叹和私语此时都显得那麽遥远。马蹄踏过渔市,那座写著“遥秋”的石桥黑幢幢的影子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泾州城老旧的城门。
  路边沈睡的稻田、水里狂欢的青蛙、榕树下死寂的荒村、月影里破败的宗庙、辽阔的苇荡像海一样温柔地吞噬著一切,映衬著眼前一片缟素的辕门……
  用来做围墙的木桩被烧焦的残骸疲乏地站在原地,似乎一夜未睡劳累非常。
  泾州紧闭三月的城门,像一张饥饿的大嘴敞开著。零星的士兵匆匆而过,脚步慌乱,面带倦色。
  二十天,我只离开了二十多天而已,一夜之间怎会变成这样!我拉著一名牙将的白色丧服道:“顾淳郁呢?在哪!”
  他抱著怀里的一面破旗子,欲言又止,只是指了指副帐。
  我疯了一般冲进去,里面的景象令人终身难忘。
  范承!躺在地下,我在他一向高傲的脸上发现了惊愕和痛苦的神情。子信垂著眉目,在为桌子上的蜡烛剪灯花。我的闯入并没有使帐中的人停下他们的动作,孙钦低喝了一声“劓”,郑永祚和王国昌二人便死死按住范承!的手脚。崔一鸣黑乎乎的手拿著把锈锯子,搁在范承!那张白皙的面孔上。
  “你们在干什麽!”我问。
  子信抬头道:“你回来了。”
  我摇头,指著地上问:“子信,你要做什麽?”
  “万事皆有因,欠了的都得还。小於过来……莫看。”他放下手中精巧的银质小剪刀,朝我摆摆手。
  我的脚却像钉在了地上一般,难以挪动。
  钢锯像割豆腐一样切开了薄薄的皮肉,范承!张大了嘴,黑洞洞的嘴巴喘息著,气管里发出鸽子似的呼噜呼噜声。我这才知道他为什麽不叫,因为没了舌头的人是想叫也叫不出来的。锯齿锯在了鼻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范承!的头发耳朵被他们抓在手里,但是脑袋还是免不了跟著摆动,锯子来回穿梭,透过众人胳膊的夹缝,他看起来好似在吹著排箫。
  夏天的太阳真是毒辣,刚一悬空就晒透了厚厚的帐子。子信终於将灯花剪断了,蜡烛无声地熄灭。
  鲜血顺著范承!的发丝爬行而下,然後滴在地上,像溅开的火星。他的四肢如同蛇一样扭曲著,以难以理解的角度在施刑人的手臂上旋转攀爬。这让我想起了那个空无一人的村落,村口那棵大榕树上缠缚著的无数枝繁叶茂的植物藤蔓。
  “妈的!还想将来拜将呢,连个鼻子都弄不下来。”郑永祚忍不住开始骂崔一鸣:“就你这熊德行,以後怎麽跟著老子混,怎麽为父报仇衣锦还乡?!”
  崔一鸣有点急,黑乎乎的嘴唇蠕动著:“卡住了,是给卡住了。”
  他把锯子拿起来,对著阳光用仅剩的一只眼睛仔细打量,接著伸出已经被血染红的指甲,去抠嵌在锯齿里的骨屑。骨屑在日光下闪著红光,悉索地掉在范承!胸口缀著孔雀的补服上。范承!渐渐不再动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小,崔一鸣用手去捉那浸在血里的滑腻腻的鼻子,可鼻子像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在他的指缝间游走。
  头好晕,这里热得连钢刀宝剑都能溶化弯曲。
  子信身上除了白色没有一丝其它的杂色,连束发的网巾上都裹著一条白丝练。他踱过来,抬手捂住我的眼睛指尖冰凉。
  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抚军都尉范承!忠心报国,骁勇善战,不幸在泾州一役中被温恪叛军所伤,伤重不治而亡。废王温恪逆天而行,苛察聚敛擅起兵戎,人心溃散後自知大势已去,无颜再见圣祖在天之灵,遂引咎自裁焚火而亡。念其皇宗血脉,全军依律为其素服凭吊。”
  我转身,直直地看著他。
  “这一仗,我们赢了……”他说。
  算计、血腥、冷漠、高傲……体贴、隐忍、温柔、迁就……这一切都和眼前这张俊秀的脸相融重叠,让人看不真切。
  他这人,就像是一剂毒药,偏逢我口渴得紧,纵便是入口封喉,也忍不住想要霸占了独享。

  越陌度阡 第三十四章(下)

  越陌度阡 第三十四章(下)
  范承!从一开始就要死,但我没料到会是这麽个死法。自从那次他跪在马前挟制子信回京之时,我就在子信的眼睛里察觉到了杀机。他的存在,证明了皇帝对子信的信任已经随著年龄的增长而渐渐逝去。我明白,子信恨他,但是我没料到子信会下手如此之快。不知在十殿阎罗的大堂之上,那些被范承!割了鼻子的冤魂看见也没了鼻子的他,会不会一齐拍手叫好。
  “小於,你不明白。六道轮回天网恢恢,谁干了什麽,都会记在崔判官的生死簿上。所有欠下的债,总有一天,都得还。”
  “所以你不但要范承!死,还要让他死得痛苦异常,就连温恪,也是一样的下场。”我蹲在地上,用手捂著鼻子,看著和那口铜锺融为一体的焦黑残骸。这口锺几十年来一只悬吊在泾州的锺楼上,每日清晨发出嗡嗡的幽吟迎接日出的到来。今天它却成了一口倒扣的锅,一生叱吒风云的都江王就这样被炙烤烹饪。
  他笑著摇头,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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