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一定还在原来的学校,高中部,只是向上移了一层楼而已。
在所有人都羡慕田恬能够不声不响就考上了本校高中部的时候,陈圆圆可一点也没觉得那有多好,对他来说,那个名头响亮,设施一流,升学率奇高的重点中学带给他的──苦难更多一些。
在那里他被人看轻,被以分数归类,第一次感觉到痛苦和迷茫……却也是在那里认识了田恬。
看著才被寄到家里的初三三班毕业合照,感慨不是一般的多。他是唯一缺席的那个,他却不後悔,反正他选择的这条路在别人眼里本身就异类一样的存在。
彩色合照上每个人都穿著春季的正式校服,白衬衣,黑领带,女生则一律是黑马甲配黑色长裙,看起来清爽又端庄,田恬众星捧月一样站在第三排的中央,和各科老师也离得最近,他一向是他们的宠儿。
陈圆圆看著那熟悉的笑容觉得胸中一阵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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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高中时,最不能令陈圆圆适应的是瞬间拉远的路程。
初中时无论搬家与否,学校与家的距离总保持在两站路以内,而高中则远了很多,若乘公共汽车的话至少要倒三次车,时间还不好掌握,赶上雨天雪天的话,连挤都挤不进去,结果自然是迟到,之後就改骑自行车,这样时间倒是能自己掌握,但是途中要穿过无数个人车混行的大路口和车况激烈的立交桥,陈母起初是坚决不同意他骑车上学的,但是陈圆圆却执意要这麽做。
因为只要绕一点点路,就能经过初中学校。
如果运气好的话,能看到田恬在小卖部买早点。
如果运气再好一点的话,能看到他手里捧著一盒牛奶,嘴里叼著三明治的样子。
然後,一整天陈圆圆的心情都会特别的好,接下来的路也变得好走了,阳光也变得可爱,课程也没那麽复杂,同学也都可亲起来。
只是飞快的瞟上一眼,却从没打过招呼,被同学簇拥著说笑的田恬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路边车海人流里有那麽一个少年,在偷偷看他。
陈圆圆是自卑的,每次只远远的看上一眼就感觉得到对方的气质一次比一次突出,穿著崭新高中制服的田恬和自己所在的职业技术高中里的人截然不同的。
自己和田恬正在朝著相反的方向前行,陈圆圆几乎能设想到对方三年,五年之後的样子,在一所名牌大学,应该也是干部之类的职位,人缘比现在还好,运动和读书都在行,大学毕业想继续深造或是进入社会都不是什麽难事,这样的人不管放在哪里都是抢手货。
而自己呢?三年职高毕业後可能就直接工作了吧,挣著中级技术人员的收入,和广大工薪阶层一样得过且过的过日子。
这麽想著,脚下的车轮都变得滞涩起来,需要比平时更用力才能转动。
某个周日,下雪了,他突然特别想去初中看看。
那是高一上半学期,刚入冬,离元旦还早得很,但突如其来的第一场雪令他非常怀念,怀念那片光秃秃的操场。
一大清早,路上到处都是未经人踩踏的积雪和在空场上嬉闹的孩子,陈圆圆站在母校斜对面的矮墙下,这个时间寂静无比,那积了厚厚一棱雪白的铁艺校门像童话故事里公主的城堡大门,而披了层白衣越加银装素裹的教学楼更像一座冰雪孤城。
陈圆圆想象著三年多前自己怀著满腔热情新奇的踏入这个学校的样子,回忆著半年多前含著由衷的厌弃和疲倦选择放弃这样生活时的心情,以及当中出现的那麽多人和事。
一直以来,不适应主流的其实是自己。
“田恬,田恬!”一个清亮的女声从道路另一边传来,因为没什麽行人,声音便传得更远,陈圆圆下意识向角落深处躲去。
“你等我一会……哎呀!”
路滑,女孩可能绊了一下。
“小心。”田恬的声音。
然後是羽绒服摩擦的声音,想是被扶住了,女孩声音越发娇嗔:“田恬,你说大礼拜日的老师叫咱们来学校干嘛呀?”
“可能是商量冬季长跑的事吧。”田恬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但也不排除是正在变声的缘故。
“田恬,我问你个事儿呗?”
“恩?”田恬脚步略停。
“咱们班女生……你喜欢谁呀?”
田恬沈默了一下,然後笑著答道:“我干吗要告诉你啊?”
陈圆圆几乎能想见对方微低著脸,眼睛一眨一眨的样子,田恬无论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温柔态度,没想到上了高中更是变本加厉。
这个时候应该悄悄转身走掉,或者跳出去装作不小心碰到打个招呼,无论怎麽做都比鬼鬼祟祟藏在这偷听的好,但是陈圆圆的脚就跟长在地里了似的,怎麽也拔不开。
只听那女孩咯咯笑了一阵,问道:“那……你是不是喜欢刘婷婷?”
没听到田恬说话,想必是摇了头,女孩受到鼓励似的继续说下去:“那……难道是王玥?”
“哈……你就猜吧,想破脑袋你也猜不到。”田恬这样说──竟是承认了自己确实有喜欢的对象。
“那就是唐倩了!!听说她和你是一个初中的,你们俩原来关系就不错,对不对?对不对?”
连陈圆圆都听出来了,这女的肯定喜欢田恬,否则再三八不至於这麽关心一个男生到底喜欢谁。
“恩────”田恬拖了个长音,长到陈圆圆的耳朵竖起来又软下去。
女孩也屏住气。
“我喜欢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和我一样。”说完田恬不再解释,转身往学校门口走去。
“和你一样?那不就是唐倩吗?!和你一个初中,都是班干部,学习一样好,又都……哎,你等等我啊,到底是不是呀……”
目送两人消失在大门口,陈圆圆才从拐角处走出来。
像来时一样,迎著风步履轻松的踩在厚厚的雪上。
“陈园儿!”迎面走来的高个子挡住他的路。
“……”陈圆圆下意识停住脚步,迟钝的向来者看去。
“嘿,我出来打酱油的!”王毅把帽子往後拉拉,露出整对的眉眼,他目不转睛的盯著他:“我说你小子……咱们有多久没见啦?你怎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啦?最後的散夥饭都没吃!”
陈圆圆扯扯冻僵的嘴角,笑道:“没办法,学校提前招生也提前开学啊。”
“哼,反正就是太不够意思啦!”王毅忿忿的,把陈圆圆拦在路中间聊了好久,新学校,看不顺眼的新同学,讲到新的物理老师更是义愤填膺,“要是还和你一个班就好啦,咱俩可以合著夥整那老头子了……”
陈圆圆支吾的笑著,对方的话题他有些接不上来,那些插嘴捣乱的生活已经离他很远,即使在班级里,也不会有同学特意讨论这些,第一年的专业课以外事服务为主,光要把十几种不同形状的口布折花练得滚熟就要占去课後大半光阴呢。
“哎,你们学校怎麽样啊?管得严吗?”王毅问道。
陈圆圆想了想,答:“还好,没有物理化学那些课,对文化课成绩也没你们抓得严吧。”但是在专业课上却一点也不放松,每天至少一个小时的仪容仪表训练就很够呛,陈圆圆的惯性驼背都被纠正了。
“我靠,那简直是天堂啊!”王毅羡慕的说,“哎,不扯了,下下周,就是元月3号,咱们初中同学聚会,你一定得来啊,大家校门口集合。”
“哦。”
“你知道吗?田恬那小子不是上了本校高中吗?听说现在可幸福了,好多女孩追他!”
“那肯定的。”陈圆圆低下眼睛。
“对了,你家电话多少啊?到时我通知你方便。”王毅要从兜里掏笔。
陈圆圆拦住他:“我家……换号了,还没申请下来呢,等有了再告诉你吧。”
“那也成。”王毅摇摇手里的酱油瓶:“那我先走了,咱们元月3号见啊!”
“成。”
那天他当然没去,连没有电话号码这事也是骗人的,元月3号那天他在学校为即将到来的专业考核做准备。
虽然是职业高中,但管理却很严格,各种专业性质的考核从高一起就连续不断,因为看准职高比较好混而来的学生算是打错了算盘。
陈圆圆不知别人怎麽想,总之他觉得现在很充实,知道自己为什麽而忙,而努力,比起浑浑噩噩的背一大堆不知所云的公式和定律来要好不知多少倍。
学校是和意大利联合办学,每年都会向那边推荐本部最优秀的学生出国培训,在那边表现优异的话,被校方直接推荐工作也不是不可能。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後,陈圆圆为自己定下两年内的目标,那就是──成为最优秀的,争取高二时被选中去意大利深造。
那样的话,和田恬的差距就不会差得那麽多了吧。
你瞧,人生就是一间房,你可以打开窗子眺望风景,也可以敞开门,让自己投身到风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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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圆圆当时自然以为田恬提起的──“在某种程度上和我一样”的对象必是唐倩无疑,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唐倩和田恬更像是一对。
而且那个家夥当时以轻薄的口吻说出诸如喜欢谁之类的话,也令陈圆圆恼火。
──把某个炎热午後的手指纠缠当做纪念一样牢牢铭记的傻瓜,大概就只有他一个吧。
高二下半学期由学校推荐赴意大利留学,虽然费用不菲,但是还算可以接受,更何况由意方提供实习机会──在酒店实习可比一般的留学生从刷盘子做清洁送外卖的起点来得高,不是不辛苦,但忙碌的生活和逐渐充实的银行卡足以抵消身体上的疲惫。
直到第二年才开始觉得寂寞,那时的中国留学生不像现在这麽多,有共同“爱好”的更是少之又少,十九岁的陈圆圆早已看开,一个男人完全没必要等待什麽,或者说是守候什麽。
自以为已经和过去斩得一干二净,但有些东西是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就算不刻意去想,在无从防备的时候也会自发的涌上来,像海岸边聚集的泡沫。
陈圆圆只中意华人,如果他能有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掌那就更好不过。
这两点Jack都符合。
“你笑什麽?”
“我在想你左边的裤兜里藏了什麽,这麽一直握著。”Jack把自己的柠檬冻茶搅得铛铛响,一脸促狭的笑著。
“……”陈圆圆把兜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後一眨不眨的盯著它看。
“在等他的电话?”
陈圆圆把目光移开,对准窗外的风景,轻声答:“没有。”
“哈。”Jack不再说话,也盯著窗外看。
昨天很难入睡,过去的事情翻画片一样在脑里穿梭,最後似醒非醒时画面定格在某个论坛网页上,每张帖子的标题都是“寻找同桌的你”,他烦躁的点开,内容也都一样──
“每个人都有初恋,它并不完美,也不成熟,甚至无疾而终。我的初恋发生在十三岁那年,但我总觉得它依然没有结束。我想找回它。”
这个傻瓜。
田恬的短信在凌晨三点锺发来,心有灵犀似的问他:“如果我是健康的话,我们有机会吗?”
原来他也没睡著。陈圆圆这麽想著,同时又感到怃然,都说了是“如果”,那又能怎麽样呢?
他没有回复,但第二天带Jack逛街时左手却一直插在裤兜里紧紧握著那手机。
在最繁华的商业街逛了一圈,Jack对什麽都很有兴趣,连那种哄小孩的投币式篮球机都玩得很带劲,陈圆圆不是很热衷,但也象征性的陪他玩了一会,在冷饮店坐下时两人都出了满头的汗。
“你等下就不用陪我了。”望著窗外的Jack突然开口说。
“恩?”陈圆圆反应不及,“什麽?”
Jack用力吸了一口杯里所剩不多的饮料:“答应扮男友只是白天呦。”说著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桌上的陈圆圆的手机,“不看不知道,原来那麽多漂亮男孩集中在这里!”说著用力舒展了一下胳膊,“我已经看好了,那边的酒吧街很适合我!”
陈圆圆随他望去,日色西沈,各式漂亮的男人女人开始出现,像移动的名牌提包一样从窗前掠过。
感觉到他要说什麽,Jack抢著说道:“你可不许拦我,说过好聚好散的!”
“Jack,谢谢你。”
“嘁!我不喜欢和病人争。”
来到医院,从架满葡萄藤的住院部後门接近目的地时,心情出奇的愉快,虽然还没想好如何回复,但只要想到那个人可能正倚在窗边等待自己,陈圆圆就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但是敲开3-05的房门後迎接他的却是另一个陌生的病人。
“您,您是……”陈圆圆後退一步,再次打量门上的号码牌,确认无误後问道:“您是新来的?”
病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著他:“当然,不成还是长住户?”
“哦,对不起。”陈圆圆满面通红的将门合紧。
“找田先生吧?”小王护士从值班窗口向他招手,“他转区了。”
“转区?为什麽?他昨天怎麽没说?”
小王护士看他一眼:“昨天你朋友在,他不好说吧。”
“请问他转去哪里了?我能去看望他吗?”陈圆圆总觉得这个护士对他怀有敌意,但因为对方似乎和田恬很熟,便只能忍气吞声。
小王护士麻利的将用过的一次性针头倒进废品袋,“不能,他要做手术了,禁止探望。”
“就看一看都不行吗?我记得他说离手术还有一个星期呢。”
护士瞥了他一眼:“直系亲属可以看,你是吗?”
“我……”陈圆圆语塞了。
护士看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儿就不耐烦了,挥了挥手说:“那就甭看了。”
回到家,母亲又捏著一小叠东西拉住他在客厅坐下。
“这个姑娘条件是最好的,我觉得你该去见一见,我和你爸都觉著不错。喏,是个中学老师,我跟你说,找当老师的最好了,以後有了孩子自己就会教,而且每年还放寒暑假。”
照片摊开在茶几上,照片上是一个脸圆圆的女人,看不出年纪,似乎有种温婉的气质,但陈圆圆对这些毫无想法,只感到无与伦比的厌烦。
“妈,您能不能别管我的事了!”不同於以往的周旋,他第一次用最直接的方法拒绝。
母亲被惊住了似的嘎然闭嘴,好一会才发出声音:“圆儿,你怎麽了?”
“我……”
话几乎冲到嘴边,又猛的咽下去,“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是那边工作上有问题?”陈母轻轻顺著儿子的背:“不如意就别在那干了,回家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