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教室的地板上啊,全是踩花了的奶油,现在想起来……好像还能闻到那味道。”田恬摘下眼镜,眼角微微眯起:“整间教室都香香的,咱们班的笑声,在楼道里就能听见……呵呵,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幼稚,好好一个大蛋糕,全毁了。”
田恬眼里都是怀念,语气更加柔和:“後来,我的眼镜都被奶油糊满了,什麽都看不见,也幸亏如此,他们才放我去厕所洗眼镜……然後,在那碰见你。”说著,他向前探身,视线落在陈圆圆脸上,“这些……你不可能会不记得吧?”
“记得。”陈圆圆用力咳了一下,站起身,“不过内容不太一样,除了开头和结尾,完全不一样。”
“什麽意思?”田恬皱眉,抬头望著他。
“呵……其实也没什麽好说的,我早不介意了。”陈圆圆扯扯嘴角。
岁末,每个班都筹备了元旦晚会,但那年的初二三班比较特别。
当最後一个节目表演完毕,灭掉的灯光却迟迟没有亮起来,大家面面相觑时却发现连一直坐在门边的小马老师也不见了,然後,不知谁喊了句:“看,大蛋糕!!”
大家统一朝後门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三层巧克力蛋糕放在幻灯机上缓缓推了进来。
“哇塞!”
“这麽大……只在电视里看过!”兴奋的议论声、惊呼声相继响起,谁也没想到中规中矩的元旦联欢会最後还有这麽一个出人意料的环节。
“难道是假的?用来变魔术的?”有人这麽说,但是扑鼻而来的奶油香气可不是假的。
深色的奶油像泡沫一样堆得又满又高,只是看著就让人馋涎欲滴。
小马老师从蛋糕後面冒出头来,暂时中止了大家的猜想。
“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麽元旦会出现蛋糕呢?其实,我是想用它来给你们庆祝生日。”
说到这,微微顿了一下,周围果然有人发出声音:“生日?可我的生日不是今天……”
“对,没错,今天不是任何人的生日,但是又是你们所有人的生日,因为过了今年,你们就十五岁了。而这个蛋糕呢,是用你们的班费和我自己的奖金合买的,所以算是我们送给彼此的生日礼物。
我觉得……十五岁是一个特别值得纪念的年龄,也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龄。我希望今天能够和你们一起庆祝这重要的一天,这样无论过去多少年,走多远,即使大家天各一方也永远记得,这里曾经有四十五个人和自己一起度过生日。”
一番话说完,班里静悄悄的。
装饰在门框上的彩色小灯不知何时徐徐亮起,微弱却绚烂的光线里,每个人的脸蛋都是红通通的,甚至有人还模糊了眼眶。
真是……好好过个年,搞这麽煽情干吗。
这种气氛真让人不舒服,陈圆圆这麽想著,但一口湿气也堵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顶得他胸闷难受,正深呼吸自我调解时忽然右肩被拍了一下,随即整个肩膀就被人搭住,他侧头一看,正是坐在右边的王毅,而王毅的右边肩膀也被坐在那边的陈硕紧紧搂住,仔细看看,眼眶竟然还有点红。
平时虎头虎脑的男生,矫情起来也挺那啥的。
陈圆圆想了想,便也抽出左手,揽上另一边的同学。
这种联欢会座次很随意,桌子早被堆到了楼道里,椅子则沿著墙码了一圈,不小的教室空出中间好大一块区域用来表演节目,大家都是和平时交情不错的同学挨著坐,因此也便形成了一面都是男生,一面都是女生的怪局。
放眼看去,对面的女生们早就一个搂一个依偎在一起,还不时传出轻微的抽泣。
田恬是班干部,又是联欢会的筹划人之一,此时自然和几个班干部站在靠近後门的位置,光线太暗,陈圆圆懒得看清他是什麽表情。
“哎呀,怎麽都这样了?都高兴点啊,要吃蛋糕啦!”小马老师最先反应过来,带著重重的鼻音说:“都多大啦,还哭鼻子呐?音乐,音乐呢?”
田恬赶忙按下录音机,轻柔的旋律水一般流淌出来。
“哎呦,看来刚才我演的相声砸了,都说哭了!”陈硕忽然冒出这麽一句。
“靠,你有我砸吗?你是捧哏,我可是逗哏的!”隔著五个人,马超伸著脖子嚷道。
“对,那就是你演砸了!这个我不和你挣。”陈硕严肃的点点头。
“嘿你!”
被他们这麽一闹,气氛总算又找回来一些,小马老师趁机说:“现在要吹蜡烛啦!但是由谁来点蜡烛呢?按理说应该是你们,但是四十四个人,怎麽点呢?”
对呀,吃蛋糕之前一定要吹蜡烛的,吹蜡烛之前一定要许愿的,但是……谁来点蜡烛?
见孩子们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到这里,小马老师继续说:“所以呢……我们这次来点不一样的。”说著,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阿拉伯数字“1”和“5”的红色蜡烛和一本熟悉的册子。
“这里只有两根蜡烛,所以我打算叫两名同学来点。由咱们班年龄最小和最大的两位同学来点。”说著垂头去翻那花名册,没错,就是开学第一天点名用的花名册,所有人的出生日期也在那上面。
这个有意思。
大夥都安静下来,紧盯著班主任薄薄的嘴唇。
小马老师露出会心的微笑,啪的一声合上簿子。
“好!现在我们鼓掌欢迎咱们班上最小的同学──”
热烈的掌声里,小马老师大声说道:“请被念到名字的同学站到这里来!”说著错开几步,将已经推到教室正中的蛋糕空出来。
“陈圆圆!”
“啊?”
虽然已经猜到会是自己,但真被喊到名字还是一呆。
“去啊……陈园儿!”
身後被几只手大力合力一推就站了起来,掌声更加热烈,且经久不衰。
就像他刚从4×100跑道上下来时一样,他的心狂跳著,牙齿紧紧咬著嘴唇。
“原来你是咱们班最小的啊?圆圆小朋友……”
“点蜡烛可以,不许先偷吃啊!”
这种气氛里,即使起哄也是善意的。
“去你的!”陈圆圆也放松下来,笑著还嘴。
“好,第二位同学────”小马老师笑著拉长音调,等大家复又安静下来才说出那个名字。
“田恬。”
寻找同桌的你12-14
十二
“田恬。”小马老师吐出那个名字,将点名簿合上,“请咱们班年龄最大和最小的两名同学点亮蜡烛!”
其实所谓年龄最大和年龄最小,其实也不过相差一岁而已。
这也许也算一种缘分?
在热烈的掌声里,看著那个比自己大一岁的男孩带著一点出乎意料的神情走到自己面前,陈圆圆将脸别开。
有点尴尬。
“那什麽,那就点吧……”陈圆圆拿起桌上的蜡烛,一个“1”,一个“5”,都是红色的,他不确定给对方哪个。
“给我5吧。”田恬说。
“5”的烛心挖得比较深,不像“1”那麽好点。
陈圆圆不动声色的将“5”递过去。
教室里静悄悄的,连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没有,陈圆圆拿起桌上准备好的打火机,心脏跳得剧烈,在旁边人的注视下,他手心里全是汗,这该死的安静,怎麽搞得这麽神圣啊!
数字1很快就点燃,火苗很大,很欢快,在蜡烛燃起的一瞬间,四周赫然暗下来,只有音乐慢慢的流淌著,以及蜡油燃烧的味道。
“5”果然不那麽好点,用打火机点了几次都只亮一下,然後又熄灭。
从田恬主动要走那个数字“5”时,陈圆圆就开始走神,不知怎的就想起去年,他作为历史课代表,抱著最後只剩两只签站在田恬面前时,那时田恬也是这样,很有默契的拿走了较难的那道题。
虽然,直到现在陈圆圆也没有问过──他当时是不是故意的,留下那支沾了蓝黑墨水渍的更容易的题。
“用这个。”陈圆圆拿起已经燃得旺盛的蜡烛“1”,用手背碰碰田恬拿著打火机的手。
“啊,好。”田恬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接过陈圆圆手上的蜡烛,手指相擦的瞬间,陈圆圆注意到对方鼻尖也渗出汗珠。
他也会紧张啊。
这个认知令陈圆圆心情愉快。
“1”的尖端与“5”的凹芯对齐,愉悦的火苗噗的一下变成双份。
静默许久的教室终於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向完成一个重大仪式似的,陈圆圆与田恬齐齐舒了口气。
把“1”插回到“5”旁边时陈圆圆注意到田恬仍在看自己──别以为一起点个蜡烛就什麽事都没有了,那张小纸条他可记得清楚呢!
陈圆圆目不斜视,将蜡烛归为原位後就向後退了一大步,和旁边那人划清界限。
其实也不用他自己划,随著小马老师的一声“开始许愿了!”,同学们呼啦一下围上来,把他和田恬挤到包围圈之外。
大家都煞有介事的喃喃祷祝,嗡嗡声连成一片,也不知那些个神灵听到了多少,就在大家齐声数1、2、3准备吹蜡烛时,陈圆圆的肩头被拍了一下。
回过头是一个不认识的男生。
“请问,陈圆圆是哪个?”男生问。
“我……就是。”
“呃……教务处刘老师找你。你快去吧。”男生是带话的,说完就走掉了。
“1──2──3──!!”
惴惴的走出教室时身後响起吹熄蜡烛的声音。
他在漆黑的楼道里走著,寻找那传说中的教务处办公室,经过的无数个陌生班级的教室门口,传出来的是不间断的笑声和吵闹声。今天是节日嘛,怎麽闹都在情理之中,连他自己的班级也出现了生日蛋糕这种不该在学校里现身的东西呢──现在他们应该在分吃那个蛋糕了吧,可是,会有人发现他不在吗?而且他还没许愿呢……
若干年後的某一天陈圆圆才知道,那天的事完全是一个误会,那只不过是一个母亲用了不正当的方法“教育”了自己儿子一下。
听到这些前因後果时,陈圆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听到“老师找”就心里揪紧的孩子了,可是在当时,那个1996年的岁末,这件事却著实伤害到了他。
在教务处门外惴惴不安的敲了门,里面传出低沈的声音,说:“进来。”
这是陈圆圆第一次到级别高於老师办公室的地方,紧张得路都走不顺,坐在长条桌子後的中年男人微笑著让他“坐”,他却不知道该坐哪,直到对方明确的说:“就坐沙发上。”他才战战兢兢沾著沙发边缘坐下来。
陈圆圆的母亲还是从“联系手册”上的评语中得知了儿子的学习成绩,一方面恨铁不成钢的认为自己儿子怎麽看怎麽聪明为啥摊到学习上头就那麽锉?另一方面也埋怨自己,因为丈夫的病情而忽略了孩子的学习情况监督。
正愁得不行时正好打听到同事胖姐的丈夫正好在陈圆圆他们学校工作,还是个小领导,这才起了“歪心思”,打算在不让儿子知道的前提下,委托这位学校领导从“官方”角度给陈圆圆施压,这才有了上面这一幕。
要说这教务处老师也是个没眼力见的,工作一忙起来,早把这事忘到脑後了,这不各个班搞元旦晚会他才闲下来,闲下来一拍後脑勺又想起“吓唬陈圆圆”这个事,於是随便找了个路过的孩子,叫他去初二三班把陈圆圆叫来。
大人们之间以关爱为名义的恶作剧,对十四岁的少年来说,却是场灭顶之灾。
陈圆圆坐在教务处的真皮沙发上,汗水流了一脑门子,对面的教务处老师却不急著摊牌,只让他自己先想一想。
陈圆圆干的坏事多了去了,这麽猛不丁叫他想,他哪想得起来啊?
一时间大的、小的、生猛的、花样翻新的、高 潮迭起的、各种恶作剧在脑中一一闪过,再看看对面中年男人严肃的面孔,“处分”两个字金光闪闪砸了下来。
都惊动教务处老师了,那肯定轻不了!
教务处老师看他吓得脸色青白,心里稍感宽慰:媳妇儿委托的事算是完成一半了!
“咳,陈圆圆同学呀──”
打著官腔的开场白令陈圆圆立刻挺胸直背,“是。”
“你的学习情况怎麽样?”
“啊?那个……一般吧。”
“一般是怎麽个情况啊?”老师喝了口茶,慢慢说道:“听说你学习方面有困难,是不是平时上课注意力不够集中啊?”
“我……”
……
大概半个小时,具体都训了什麽已经记不真切,就记得一直被反复提起的是“学习,学习,学习……”
陈圆圆往教室走的时候腿都木了,心情更是沈到谷底,用文艺点的形容词就是:心如死灰。
一点也不过分,对一个十四岁半的孩子来说,没有什麽比大过节的被单独拎去教务处训导更打击的了。
他那时满脑子都在想:我他妈干什麽了至於这麽天怒人怨的惊动教务处的来训我吗????
回到教室,正好是後来令田恬想及就怀念不已的“糟蹋”蛋糕时间。
那个三层的大蛋糕早已面目全非,地上全是粘糊糊的奶油,每个人的脸上头发上都被抹了奶油,陈圆圆进去时正是最混乱的时刻,几个人一夥合著往一个人脸上塞奶油,也有单打独斗的,相互追著跑著抹,空气中都是甜腻的巧克力味和欢腾的笑声,显然,没有人注意到他曾离开过。
他绕过那些闹著的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
笑声,跑东升,尖叫声都离他很远,他仿佛不再属於这里,反正……因为成绩不好而被叫出去单训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反正这一年他也算明白了,这里就是以分数区分好歹,分数高,你的名字叫好学生,分数低?那您就是坏学生。
其实早就明白了,从田恬扔给他小纸条的一刻起。
学习不好,连朋友都不该交。
学习不好,连蛋糕都吃不上,这种欢乐,更不该属於他。
从低垂的睫毛缝隙瞥到那些凌乱跑动的人的脚,心里更加烦躁,反正也没人注意到他,那就提前退场吧。
陈圆圆从後门走出去,一直走到西头的男厕所,那里因为暖气故障一向没什麽人使用。
在这里,这1996年的最後一天,属於陈圆圆一个人的狗血剧,终於在结尾处转成了温情码。
十三
“这麽说,那天你唯一尝到的奶油……是我给你的?那我还挺幸运的。”田恬已经摘下眼镜,在被角上轻轻擦呀擦,明亮的眼睛里真的迸出喜悦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