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童这才想起来,以前江洪波给他的“家用”,确实是存在这家银行的一个账户,但他们分手以后,他再没有关心过这里,连留下的那只手机号码也弃用多年。
“哦,那些钱不是我的。”
他这一番话把经理弄得更糊涂,他是经过反复确认,户主确实是叫“邹童”的人,跟这人的身份证完全符合。那个账户里每个月固定转账,已经有十多年,一次都未中断,开始几年还有小额取出,后来根本就没动过,以前负责的经理试图联系过几次,但留下的手机唯一能拨通的是姓个佟的男人,但那人说账户是他朋友的,今天好不容易把金主儿逮到,结果这态度更让人吃惊。
“你赶紧把卡给我办了,我还赶时间呢!”邹童不耐烦地催他。
“哦,好的,您不用在这里等的,”经理把名片递给他,“以后有什么事,直接给我电话就可以。”
在办公室里,信用卡什么都办好,邹童收起来,快走的时候,忍不住问:“那个账户的明细你打印一份给我。”
“哦?”经理见有门儿,连忙殷勤再问:“这几年的进账,您都想要?”
“对。”
出来的是过去十二年里,每个月十号固定的入账,一连串的“十全十美”,一个月都不曾中断,邹童五味杂陈,秀气的眉毛,和敏感的心,同时都拧了起来。
回到车上,他立刻拨电话过去,也不管江洪波是不是方便讲话,电话接通,那声低沉的“喂”一传过来,他劈头盖脸就说:“你钱多烧的,是不是?”
“干嘛?”
“我刚从银行回来,那个账户,你怎么还往里转钱?我跟你要钱了吗?”
江洪波这会儿明白,不禁笑出来:“你也够迟钝的,这些年了,才发现呐?”
“废话!我压根儿就没过去查过。你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工资开始就办的这种转账,后来没有通知财务那里,就一直那么开呗!”
“有几个臭钱,在我跟前儿显摆?你当老子靠你养啊?!”
“不是,不是,”江洪波怕他发火,“真是忘了,就这么简单,你可别瞎想。过生日这天生气,是要长尾巴的哈!”
邹童也不想跟他多废话:“给我账号,我把钱转回去。”
“得了,费劲儿不?你留着用吧,将来我老了,没人养活,还就靠你了呢!”江洪波那头传来说话声,“不能说了,有人找我,待会儿见吧!”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邹童刚要继续,结果那头传来忙音,“妈的,你这个混蛋!”
手机扔在一边,邹童的车汇入马路上的川流不息之中。
“春天”咖啡店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有时候周末的早上,沿着林荫夹道的小路散步而来,坐在喝杯咖啡,吃点儿东西,能消磨上整个上午。“百盛”附近总是很忙,他找了个地下车库,把车停好,散步穿过几条街。
这一带很多翻新的旧屋,住了不少归侨,邹童的目光被不远处走来一对老夫妻吸引住。看不出他们年纪多大,头发都是花白的,老头儿脚步稍微迟缓些……俩人虽然没什么交谈,却一直牵着手。经过身边的时候,邹童忍不住回头再看了看他们的背影,心里纠缠出一股莫名的酸楚。
虽然天气凉了,邹童还是选择坐在室外露天的咖啡座。小路两侧的法国梧桐,遮蔽着湛蓝的天,也把“百盛”商区的喧哗隔离在另一个世界。桌子上的杂志翻在固定的一页,他的心,沉在寂静的深海深处,遥远得自己也无法捕捉确切的思绪。
三十岁,他平静地想,我三十岁了。
过去的时光,在秋日清透空气里,好像黑白的胶片,一幕幕飞速而过。
记得那时候看《天堂电影院》,里面的小男孩长大,成熟,变老,回到出生的小镇,邂逅情人的女儿,已经亭亭玉立,和母亲当年一样迷人……那是邹童从没感受过的,逼真的,岁月流逝。他开始有点相信,时光,其实是一场加速运动,越到后来越是飞快,越是短暂,越是稍纵即逝。
“早就到啦?”江洪波的声音,从手机另一端沉沉地传过来,“你车停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百盛’那里,散步走过来的。”
“刚找到车位,行,挂了吧,我看见你了。”
手机还放在耳边,邹童抬头,果然看见江洪波的大个子,醒目地出现在马路对面。这一带现在都改成单行道,两边又谢绝停车,他大概也是从几条街外走过来的。他穿着米色长身的风衣,没有系扣子,里面还穿着上班时的西装,领带拉松了,解开领口的两颗钮扣。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朝左看看来往的车辆,踩着斑马线,小跑着穿过马路,很快到了邹童身边:“怎么不去屋里坐着?多冷,别感冒了。”
“外头空气好。”
“倒是能保持清醒,”江洪波没有挑对面的座位,而选择坐在他 身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轻轻说了声:“生日快乐!”
邹童接过来,有点沉,探寻地看着他,想要打开。
“回去再看吧!”江洪波制止,“可能没法跟你吃饭了。”
“不吃就不吃吧,”邹童并没介意,“我晚上也是要出去吃,你抽时间回家打个盹儿吧,看你困得跟什么似的。”
“没事儿,”他伸手叫来侍者,叫了份浓咖,“东西都放在公司,去飞机上睡也是一样。”
邹童伸手从包里把那份明细拿出来,翻过来当纸写:“告诉你个账户号码,这钱我才不稀罕,留给你当泡帅哥的基金吧,万一以后再来六可七可,钱财上捉襟见肘,江总多丢人?”
江洪波给他揶揄地,也只好一笑置之:“还什么还?你的不就是我的?”
“哎呀, 你还真不跟我见外啊!”
“那是,咱俩谁跟谁?”江洪波伸手把明细拿过去,翻看了看,说:“真快,已经这么多年……连你都三十了啊?”
“呸,不老的那是妖精!”
“嗯,再过些年,我们就会变成《天堂电影院》里的老头儿了。”
“那还得几十年呢!”
江洪波没吃饭,点了份三明治,吃了会儿,说着话儿,风淡淡吹过来,咖啡浓郁香气奔赴而来,连空气都被镀上了色……雅致而文静的,午后时光。
周围陆续坐了些顾客,有只身一人的,也有成对的情侣,江洪波随意地瞥了眼,在桌子下面捉住邹童的手,习惯地握在手里,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掌,在清冷的天气里,还是带着干燥的温暖:“出差回来再替你庆祝,希望礼物你会喜欢。”
江洪波的背影,从容过了单行路,隔着马路,回身朝他挥了挥手之后,很快消失在黄绿相间的幢幢树影,和安宁怀旧的黯淡光线里。
邹童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苏杨早就到了,他有钥匙,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门口放着一个超大的箱子,他瞅了两眼,见上面的地址写的是英文,猜想是从美国来的,还不等他琢磨,苏杨走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说:“下午送来的,漂洋过海,这箱子够辛苦,送快递的还抱怨,说这么大,差点送不进门。”
邹童认得出寄件人的地址,那是关誉明在华大附近的公司。他没多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佟琥什么时候过来。苏杨今天穿了件嫩黄色的薄毛衣,邹童回头瞅瞅他,笑了,问:“干嘛穿得跟个小鸡仔儿似的?”‘
苏杨脸一红:“你不喜欢啊?”
“挺好的,”邹童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你饿不饿?咱俩先吃点儿啥?”
“不了,等佟琥来一起吃吧,”苏杨说完,目光流连在那个大号箱子上,“师兄,你怎不打开看看?究竟是什么这么大?”
“你今儿咋这么好奇?”邹童横他一眼,却没有满足他的想法。
“那江哥送你什么?”
邹童这才想起江洪波送他的东西,还放在车上:“不知道,没打开呢。你送我什么?”
礼物是苏杨一手置办的,他也没等佟琥来,就送给了邹童,是双人欧洲游的套票。
“为什么是双人的?你想我带谁去?”
“谁都行,”苏杨说,“你喜欢带谁就带谁。”
“真的假的?不是已经签了名吧?我要是带错人,到时候上不了飞机,我多尴尬?”
“不会不会,我怎么会陷害你?” 苏杨弯起眼:“是真心希望,师兄以后都能随心所欲,想任性就任性!”
“干嘛格外开恩?因为我到三十,你还没到,算是对老人的照顾关心呐?”
他们坐着说笑一会儿,佟琥开车过来,才去附近订的饭店吃饭。本来还叫了廖思成,但他在新加坡开会,发了简讯来,说遇上暴风雨,航班一再推迟,最终还是取消了。邹童心里突然怪怪的,趁佟琥点菜的时候,给江洪波发了个短信过去,问他几点登机,但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却没有回复。
“江洪波今晚几点的飞机?”他忍不住问佟琥。
“不知道,九,十点吧?就是你们上次旅行时那个航班,不就是十点之前的?”
邹童看着手机上的时间,现在还早呢,肯定没登机,按理说不应该这就不回短信了吧?坐在苏杨身边,他一时有点儿心不在焉。这时候佟琥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号码,才接了起来,刚说两句,就站起身,去走廊讲了。
“谁的电话?这么神秘?”邹童喝茶,跟苏杨窃窃私语。
“不知道,家里的吧?”
“嗯,他不是从家里赶过来的?”
佟琥讲完电话,回来的脸色明显不对,他算是沉得住气的人,这会儿似乎也慌了:“我得赶回去,苏杨,吃完你打车回邹童那里,我晚上去接你。”
“怎么了?”邹童站起身,“家里出事儿了?”
“嗯,”佟琥默认,眉头深皱:“回头再跟你们说吧!”
“你不在,我们还吃什么呀?回头让他们打包算了。”
邹童说完,除了包厢,找服务员去了。佟琥连忙拉住苏杨说:“今晚你就住邹童那儿,千万看住他!”
“怎么了?”苏杨被他严肃的神态,和眼里强忍的悲恸吓住了,“佟琥,到底发生什么了?”
佟琥犹豫着不想说:“我晚点儿再联系你,先把邹童弄回去,整晚都看着他,知道吗?”
苏杨没追问,点了点头,他憎恨这种惶恐不安的状态,好像他所有的努力,都在未知的命运面前,微不足道。佟琥没有等邹童回来,就匆忙走了,苏杨收拾完东西,在楼下找到邹童,他在角落里拨电话,却好像一直没有拨通。
“师兄,我们现在回去吗?”
“佟琥跟你说家里怎么了?”拨不通江洪波电话的邹童,压不住心里的急躁。
“没有,他走得匆忙,”苏杨不傻,佟琥让他看住邹童,就很可能是江洪波,只好转移力:“我们要等打包吗?”
“还没做好,我让他们送过去。”邹童看起来束手无策,“先回家再说吧!”
他们住得很近,若是天气好,散着步也就走回去了,但这会儿夜凉如水,加上心里都不踏实,都没有走路的心情,叫辆车回家了。进门以后,邹童暗自观察苏杨的神色,他不是会撒谎的人,吃饭前还对关誉明送来的包裹无限好奇,可现在有功夫,却再不问了,这种不自然的转变,是瞒不过邹童敏感的眼睛。
“来吧,咱把这东西打开,看看里头装的什么,”他去厨房拿里剪子,“说不定是个大活人呢!”
“好啊。”苏杨的语气再没有什么兴致,附和得生硬而明显。
邹童一边开箱,突然问:“虎子跟你说了什么?”
“嗯?”苏杨楞了下,抬头看着他,没有往下说,这时候他手机响了声信息,但他却没有立刻去看。
“虎子的短信,怎么不看?”邹童的手里的活动停下来,“虎子到底怎么说?”
“他……他让我看着你。”
邹童被这话震住,他和苏杨都明白,这话背后的潜台词是什么,他伸出的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电话给我!”
简讯很短,佟琥草草发来的一句:“江洪波不在了。”
整颗心,瞬间停止跳动。
接着,尖锐的耳鸣响起来,大脑被抽成真空,跟外界再没有丝毫交流和传动,他的世界,适时地自动屏蔽,象科幻片里迅速组装起的,防御的堡垒。邹童以为,一辈子,是漫长到没有边际,突如其来的终点,横亘在面前,然而,他还没做好说“再见”的准备。
第三十六章
“心源性猝死,”佟琥的声音,积压着忍耐:“他那天跟你分手后,就回去公司,跟助理说要打个盹儿,让人别打扰。晚上司机等他半天没等到,拨电话也没人接,司机联系助理,这才找回办公室,可是已经晚了。”
江家上下已经被这个噩耗彻底击败,乱成一片,佟琥要是不是放心不下苏杨和邹童,是不会在凌晨四点多跑过来看他们。这事儿瞒不住,顶晚明后天也会上新闻, “往好的想,他也没遭什么罪,突然就没了。”说到这里,佟琥是在受不了,喉咙哽咽住,眼泪借机就往外冲,他真不想安慰任何人,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有崩溃的权利。
邹童站在窗前,他必须看见外面的世界,必须看见昼夜的灯火,看见人世还在,生活还在,才不会产生再次被世界抛弃的错觉。他听到佟琥压抑的哭声,听到他与苏杨握住双手,听到天上斗转星移,听见清晨即将到来的启明……在破晓前渐露青白的空气里,他目睹江洪波的背影,从容过了单行路,他回身,冲自己挥了挥手,竟成永别。
等不到破晓,他的黎明,也是一片不能驱散的黑暗,邹童因为自己的昏厥而欣喜,甚至产生了“黄泉路上,也许我能追上他”的念头。
但是,他今生算是被江洪波,永远地抛弃了。
接下来的几天,苏杨跟他同住,佟琥也很怕苏杨精神上承受不住,好在廖思成回来,可以照应两人,他也算能暂时去忙家里让人难以招架的混乱。邹童没有哭天抢地,他每天早上起来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手机放在身边,电视上播放的关于江洪波的任何新闻,他都会目不转睛地看,尤其是回忆他生前业绩,那些春风满面,年少得志的画面,一遍遍反复,邹童就像被磁铁吸引的金属微粒,百看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