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的几个教士见我们去而复还不由大惊失色,这几个人倒都是普通教士,碰到这种事手足无措,电话线已经割了人又下不去只好躲在一边祈祷。我们关上大门由四个人守在门口,安德烈打了几个电话。他脸色苍白了不少,那一枪毕竟是伤了他,血未能完全止住而子弹也需要尽快弄出来,他尽量放松自己以保存体力但要求我坐在他身边让他随时可以触摸到我。看到他的伤口不断渗血我有点坐不住,虽然他死活并不在我心上但这样干瞧着有人在自己面前失血总还是心里过不去,于是我低声问他要不要躺下来。
安德烈微微一笑:“那就借你膝盖一用吧。”
他果真在长椅上躺下头枕着我的大腿,静默一会儿轻笑说:“这就是醉卧美人膝的感觉了。”
他此时表情平和并不像急等医生救治又危机重重的伤患,我用毛巾按住他胸口减缓血流速度。门外传来车声,然后我听见安东尼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进教堂:“安德烈·卡拉绍夫,你放了克里斯我就放你走。”
安德烈摇头:“克里斯你相信他说的话吗?我不信,无论我肯不肯交出你他都打算要我的命呢。”
如果我是安东尼我也不会放虎归山。安东尼继续说:“你不要指望援兵了,也不要以为我不敢炸教堂,大不了再捐钱盖一座更好的,何必非要死在这里?”
安德烈仍然不出声,这时门侧的一扇彩窗玻璃爆裂开来,机枪扫射进来子弹打在圣母像的底座上。这可真不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该干的事。
安德烈眼神一变向身边三个手下吩咐一声“走”其中两人便上前抬起他往后面撤,莱恩则紧盯着我跟上,门口那四个人开始开枪还击以拖延时间,在枪声里我们跑进了地下室。安德烈指挥手下搬开靠墙的一排铁架子后面墙壁上居然露出一扇生锈的小铁门,看着手下用子弹打开锁眼安德烈对我说:“这是二战时德军挖的逃命通道,我在档案里见过。”
门打开后露出一条通道,当初挖得匆忙后来又一直不曾启用我们不得不等了点时间待里面空气流通得好一些才敢进入。外面的枪声稀了,这说明教堂即将失守,安德烈的人赶忙将地下室的入口用铁架子堵住抬他进入通道,莱恩押后。这通道里一片漆黑全靠手电筒的光芒照出细细一条道来。往下大概走了有三百多米尽头出现一扇铁门,拔去插销推开门眼前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掩住了洞口。安德烈的手下放下主子试图拨开枝叶的时候安德烈突然伸手按住了其中一个的肩膀,隔着灌木丛我也感觉到有人在等待着我们,而且数量不少。
安德烈靠在洞口慢慢念出声来:“薇拉·迪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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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木丛那边传来女人的笑声,甜蜜地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同时透露出贵妇的优雅,此时安德烈的脸色真正变了,我也紧张了起来,这是凯瑟琳的笑声。
凯瑟琳开口了:“你和薇拉不是结成了同盟么,我怎么觉得你不信任她呢?”
安德烈反问:“夫人怎么不在家里养病?您的腿好了?”
凯瑟琳轻笑:“多谢你惦记,这件事完了我可真要好好养病啦。”她下一句话让我寒了心,她说,“克里斯,你是个好孩子,日后我让安东尼给你好好立块墓碑。”
我苦笑:“夫人与我母亲不是好友么?怎么如此无情?”
“别跟我提那个专门抢别人男人的贱货!”凯瑟琳尖叫了起来,完美的风度荡然无存。
我瞟了一眼安德烈还在出血的伤口想一想眼下的处境只好和他暂时结成命运共同体,凯瑟琳带来的人一定都带着枪,我们来不及退回暗道,就算进去了也是被人瓮中捉鳖。
我舔舔干裂的嘴唇说:“夫人,您动用的是天堂之剑的人,他们是安东尼的手下,可您的主意却不是安东尼的主意。一旦开了这个头您等于把天堂之剑推向分裂,这些人究竟是效忠您还是天堂之剑的领袖?”
我这个问题很尖锐,指出了凯瑟琳一意孤行的严重后果。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应该知道我和安东尼的关系,他们服从于凯瑟琳就等于背叛了他们真正的主人,这对于以忠诚为傲的西西里人来说是最不能原谅的地方。我虽然看不到那边的情景但听得出凯瑟琳急了。
“谁知道是我下的命令?安德烈带你逃跑途中遭遇到你的激烈反抗结果故意或者失手杀了你,然后他死在了我的手下。我这样做都是为了我的儿子!”
我反驳说:“如果您真是为了您的儿子当初为什么要让他对我示意?”
听到这句话安德烈震惊地扭头看我,凯瑟琳也叫了起来:“你胡说!是你勾引安东尼!”
“是您安排了一切,您为了报复我的母亲要求安东尼表示出对我的兴趣引我上钩,您希望看到的结局是他最后将我送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以补偿您这些年内心的痛苦,可您没有想到安东尼会真的动心,说白了您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也不知道更不在乎他喜欢什么样的人。如果您爱他就决不会忍心如此伤害他。”
“爱?你跟我谈爱?你那个心狠手辣的养母还不是把你当工具送给这个男人又送给那个男人?我两个儿子都干过你再加上安德烈,你劈开腿就让薇拉赚到盆满钵满,倒真是个孝顺儿子呢。倒是你自己叫别人白睡了也生不出个蛋,你以为安东尼真会公布天下和你在一起?那孩子是要征服世界的岂会因你而身败名裂?”
这种羞辱烧红了我的脸,但我对此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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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放缓了口气说:“夫人,谢谢您给了这几分钟时间告诉我您的心声,我已经用手机录下了您的声音并刚刚发给了安东尼,也许他现在还来不及听到但不会隔太久,我死在安德烈手中是一回事死在您手中就是另一回事了。您愿意承受其后果吗?”
那边出现了短短的沉默,我知道凯瑟琳恨不得咬死我,但我也笃定她不敢冒这个险。安东尼爱她所以按照她的指示故意接近我给我暧昧的暗示,否则以他的地位和追求怎会放纵自己?我从一开始就看得很明白,因为薇拉曾在酒后对我讲述了当年三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所以我得承认自己回应安东尼的试探也不算纯然无辜,完全可以说是故意为之,但凯瑟琳算得准心却算不准情,不该交集的两条线由于外力扭结到一起再扯开就要伤筋动骨。我死在凯瑟琳手中安东尼古不会把自己母亲怎么样,但这样的伤害势必令他对我心怀愧疚并久不能忘,换言之我将一直活在他们母子之间夺走儿子对母亲的敬爱,凯瑟琳的权力自然也会受到限制,而我活着虽然令凯瑟琳心有不甘但她也不信我和安东尼会有未来,两相比较她那么聪明的女人镇静下来后当然懂得该如何选择。
于是凯瑟琳慢慢说:“好,我不杀你。安德烈,你的血还没有流尽么?”
安德烈笑说:“夫人等不及了么?我也是,不过我这里还有您一个棋子,您希望我怎么处理?”
只见安德烈的一名手下已经拿枪顶住了莱恩的太阳穴。我大惑不解,从年龄上来看不可能啊。待莱恩脸上薄薄一层面具被撕下我才恍然大悟,那鼻眼酷似凯瑟琳而面部轮廓依稀可见亨利·布尔热瓦的影子,久不见阳光的脸很是苍白但绝超不过三十岁。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安德烈已经看破了他却还留他在身边,从年龄上来看莱恩是凯瑟琳嫁入波提切利家之前生下的孩子,不知道凯瑟琳是如何掩藏他的身份但他出现在这里说明了凯瑟琳的野心,安德烈死了他就立了功从此后有望介入家族事务和凯瑟琳联手夺得波提切利家的大权,这就是凯瑟琳的如意算盘。
安德烈冷冷地说:“他到我身边卧底很有一段时间了,要不是查出了那么一点东西我怎么会留他到今天?夫人,只要您放我们离开我保证你们心爱的棋子能够毫发无损地回去,如果您拒绝您就要失去他,而且就像克里斯说的同时失去安东尼的尊敬。”他补充了一句,“您要想拖到我死我倒是乐意卸掉他的手脚补充一点血液。”
凯瑟琳嚎叫起来:“你这个魔鬼你会下地狱!”
她显然听出了安德烈话中的玄机,她囚禁亨利是因为得不到而扭曲的爱,莱恩对她而言更是情感与利益的结合体如何能舍弃?
凯瑟琳终于吩咐:“给他一辆车!”
有人反对但凯瑟琳坚持,于是我听到车辆驶近的声音。我们走出灌木丛将莱恩作为挡箭牌上了车立刻加大油门离开。远处安东尼的车队正向这里驶来,但他赶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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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前行再次受阻是在五分钟后经过一个三岔口时,后面有车无声无息地拐出来封锁了来路,而另两条路也都有车辆开来把住,时间掐得很精准。硬闯过去不是不行,但对方必然一路追堵,安德烈眼下急需救治的身体经不住更长的颠簸,况且还有引来警察的危险。安德烈轻声说:“还是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种表情很复杂,我立刻明白了他指的是谁。我的手机在安德烈的衣袋里响了起来,那熟悉的旋律是薇拉最喜欢的《加州酒店》,安德烈掏出手机摁下通话键同时把音量调大,我听见久违的薇拉如丝绸般悦耳的声音传了出来:“安德烈·卡拉绍夫先生吧?希望我的出现不至于惊扰了您。”
安德烈因失血而变得苍白的嘴唇吐出的字句仍然清晰沉稳:“抱歉地说的确是个惊扰,迪肯女士亲自来接您的孩子么?”
薇拉叹口气说:“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一样爱操心,总希望早点确认孩子的平安,这一点请您见谅。可不可以请求您现在就将克里斯送还给我?”
安德烈微微一笑:“然后您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除掉我了?”
“怎么会呢?只要您答应把莱恩也交给我我为什么要为难您?您死了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这样您就得到了钳制天堂之剑的砝码来报这么多年心上人被夺的仇?”安德烈瞧瞧前排被捆住的莱恩似乎有点动心。
“当然,如果您能答应联手打压天堂之剑让我们得到更大发展空间的话彼此以后都会大有好处。”
安德烈笑了:“我把莱恩给了你就等于和凯瑟琳结了不能再解的死结自然要选择和你们合作,只是迪肯女士也得给我一点好处吧?我们事先说好的,克里斯归我,这个约定是否还有效?或者您打算翻悔?”
薇拉柔声说:“您让克里斯跟我说两句话吧。”
安德烈将手机递给了我。我意外地镇静,接过手机我轻轻叫了一声“薇拉!”
那边静了静,没等她开口我继续说:“我想见您一面。”
薇拉马上回答:“你走出车门就可以看到我。”
我回头瞧安德烈,他点点头示意司机解除了电子门锁,我打开车门走出去,双脚踏上柏油路的时候觉得心底空落落的,似乎寒风吹透了五脏六腑。薇拉从右前方一辆车里走出来隔着数名保镖与我对视。她的头发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苍绿色的连衣裙外围着一条金棕色羊绒披肩,姿态优美如昔,那双眼睛却蕴藏着属于迪肯家族的坚毅。
她开口了:“克里斯。”
她没有说下去,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看到她眼底浓浓的歉意,但这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我从来没有如同现在这样清醒过,清醒到每一个细胞都似乎在刺痛,有一些话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薇拉,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你对我是真的好,就算我是你亲生的也不会再好了。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害怕有一天你会丢下我所以我总是很小心让自己不但不成为你的负担还要成为你的骄傲,幸好我够聪明。”说到这里我鼻子有点酸,薇拉只是凝望我。
我平静了一下心绪才说出下一句话:“可是我们毕竟不属于同一个世界,这么多年你始终没有断掉和你父亲的联系,你始终没有忘记你是迪肯家的一员,但是在什么时候决定把我也拉进来?”
薇拉回答说:“克里斯,你必须相信我,安德烈向我提出这个交换条件的时候我开始是拒绝了的,但我没料到你会和安东尼走到了一起,凯瑟琳不会放过你而我无法和她抗衡,只有安德烈能够帮我,而他和你的相遇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但如果不是因为我相信安德烈不会真正伤害你我怎么会答应他?况且我答不答应都无法阻止这件事,拒绝只能带来包括你在内所有人的灾难,克里斯,你也是迪肯家的人!”
我摇头:“如果你真的爱过我父亲就请别说这样的话,我姓费,我的父亲再平庸也还是一个合格的警察,爱上一个迪肯家的女孩子不应该成为他地下无法安眠的理由!”
薇拉痛苦地挪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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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问我在这二十一年的生命轨迹里什么最可怕,我不会回答说是安德烈强加给我的屈辱和折磨,因为这些都不过是身体上的伤害,何况他对我还算克制。对我而言最恐惧的是怀疑,怀疑薇拉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我,怀疑父亲的死因是否与她有关,因为依恋太深这种怀疑也就只能深埋在心底却还要不断地警惕它生根发芽结出致命的果实。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这种怀疑是从何时开始,但它一直在折磨我。我的父亲死了母亲嫁给了别人有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和孩子,只有薇拉是完全属于我的。但我无法说服自己这样一个深爱她初恋情人以至于苦心谋划要为他报仇的女子会爱上我的父亲并在他死后亲手抚养我,我父亲和布尔热瓦究竟谁在她心中的分量更重?她是否会为了那个男人而将我舍弃?
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死在薇拉的手里,因为她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女人,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如果她对我的爱被证实不过是个幻影我怕自己会发疯。我想起普拉托看到的那幅莎乐美的壁画和那个疯狂的画家菲利普·里皮,正是在那里我正视到自己的执念而放任安东尼进驻,可没料到掉入了另一堆火焰。
我站在这里看到薇拉的时候答案已经揭晓了一半,我的骄傲不允许看到最坏的结果,所以我对薇拉微笑了起来:“薇拉,那个男人或许值得你为他付出一生的感情但你的力量还是无法与天堂之剑抗衡,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最糟糕的你还是得不到他,收手吧。”
她当然不会听我的,可我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我最后看了她一眼,将这个美丽的女人深深印进心头然后猛然转身掏出了口袋里已经摸热的手枪对准了安德烈。这把枪是莱恩在去教堂前偷偷塞给我的,我一直将它绑在右腿内侧,换了衣服后就塞进衣袋里,当时一片紧张混乱谁也没有想到我会藏着枪。
后车窗早就放下了,安德烈在听我和薇拉的对话。当我的枪指向他的时候安德烈以惊人的反应速度举起了枪,几乎在同时两把枪都响了。巨大的冲力使我向后仰面倒下,突如其来的疼痛在我脑子里炸开一片极亮的白光,我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撞击坚硬的沥青马路也毫无感觉,不得不佩服即使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安德烈也能爆发出这般强大的能量,与我这样第一次对人开枪的果然是云泥之差。我为薇拉做了我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理应觉得很欣慰,可不知为什么此时我居然会想起安东尼,我算计最多的就是他,虽然他也没少算计我,可是我相信他爱我。我妨碍了他与伊顿家的联姻动摇了他在天堂之剑的统治地位,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没必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而到了最后我也要他因为我的死而在以后不忍对薇拉下狠手。我呢喃:“对不起,对不起……”但这句话到了嘴边已经再没有力气说出声来,也就停留在我的舌尖等待和我的身体一同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