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望夕阳,道,“天色不早了。我去吩咐厨房在后院摆了一桌酒菜,等把手头的几件事务了结,晚上我亲自替你接风洗尘。”
秋无意笑着应允下来。
目送着卓起扬离开之后,秋无意闲来无事,索性漫步走到了后院。
虽然已经是初冬天气,但后院中种植的常青树种却是枝叶青翠依然。他这几个月在塞外见多了风沙霜雪,此时满眼望去四处都是郁郁葱葱,心头不由一阵舒畅。
不过片刻时分,厨房果然派人送来了一桌家常小菜,几壶好酒,就在柏树下摆了开来。
看看天色尚早,秋无意自己斟了杯酒,边喝边慢慢等着。
过了几刻钟时间,远处隐约的脚步声已然响起。秋无意欣然正要站起的时候,神色间却是一愕。
几声刀剑碰撞之声传入耳际。
不过片刻,只听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我要见教主!谁敢拦我就杀了他!”
修竹院是卓起扬的私人居住地,若非他传召,凡接近修竹院的教众一律死罪。
隶属教主的护院十二影卫个个武功高强,忠心耿耿,却全都是哑巴。哑巴当然是不会说话的。
唯一能说话的影卫屈墨还是少年口音,自然不是这个大吼大叫的人。
由声音推测,必定是有人要私闯修竹院,而在门口处被卓起扬的影卫拦下来了。
秋无意的脸色顿时一沉。
只听远处又是一阵激烈的刀剑搏斗之声,秋无意没有随身佩剑,便将怀里的寒玉匕首握在手中,几步飞身掠了出去。
到了院门处,只见那里聚集了几个黑衣影卫,而那个闹事的年轻人已经被制住了。
秋无意的心里不由一哂,暗道,“又是一个不自量力的。”摇摇头正想悄然离开的时候,那个被制住的人抬头却看见了他,立刻大叫道,“秋左使!”
秋无意愕然止步,回头仔细看去,那个人他却是认识的。
私闯修竹院的不是别人,正是跟随洄风堂堂主戚莫聪回中原述职的漠北分舵主,章乾。
秋无意叹了口气。他已经知道章乾为什么要闯进来见教主了。
所以他直接走过去,干脆了当的丢下了一句话,“在议事堂里跪几个时辰是死不了人的。”
章乾被两个影卫牢牢按住,却仍然倔强的抬起头,“老大他又没说错话,教主为什么要罚他?”
秋无意冷冷道,“若有疑问,刚才在议事堂里你怎么不说?”
章乾大声道,“是老大特意交待的!他说我性子急,让我无论遇上什么情况,都不要和教主顶嘴。”
秋无意道,“既是如此,那你现在私闯修竹院又是什么意思?”
章乾沉默了一下,道,“是老大他……他恐怕撑不住了……”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瞒您讲,为了这次能及时赶来风云顶,从昨天到现在咱们兄弟粒米没沾,人坐在马鞍上都没下来过。现在跪了几个时辰,若是再跪一夜,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啊!”
他忽然抬起头来,恳切的注视着秋无意,“秋左使,你和老大的交情算是好的。算我章乾求求你,让教主手下留情,放过老大罢。”
秋无意注视着章乾年轻焦急的面容,沉默不语。
章乾咬了咬牙,用力挣开左右影卫的束缚,扑通跪在秋无意的面前,深深的磕下头去!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卓起扬回来的时候,透过繁密的竹林,视线正好看见章乾跪在秋无意的面前。而秋无意却在低头思忖着什么。
微微挑眉间,一个影卫悄然走过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略比划了一遍。
卓起扬沉吟了片刻,大致已经明白,挥退影卫,悄然走了过去。
章乾今天的举动已经犯了私闯禁地的罪名,若是较真起来,他必定难逃一死。不过如今苍流教正值用人之际,若是随意处死分舵主级的人才,那岂不是大不智之举?
秋无意想必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才会一直低头沉思为难。
卓起扬走过去的时候,正是章乾磕头下去的时刻。
就在那个瞬间,秋无意抬起头来,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
心念一动间,卓起扬停住了脚步。他倒是想看看秋无意如何处置这个事端。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望着面前不停磕头的年轻人,秋无意微微动容。
他和戚莫聪是有些交情,但是很一般。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帮戚莫聪什么。
但眼前这个倔强而痴情的年轻人却让他有了不同的想法。
若是章乾被扣在这里被卓起扬看到,那么私闯禁地的罪名之下,章乾必定难逃一死。
望望周围的影卫,他沉吟了片刻,道,“各位,今天章分舵主的事情可大可小。如今苍流教即将举办天下大会,若是此时折损了一个分舵主,那是全教上下的损失。”
这几句话说的合情合理,卓起扬侧身竹林后,暗自思忖道,“如此说来,无意是以全教大局为重、统领者为轻的心思了……”
刚想到这里,只听“仓啷”一声脆响传来,秋无意手中的寒玉匕首丢在了章乾面前。只听他冷冷道,“不过,未经教主传讯,擅闯修竹院禁地是教里明文定下来的死罪。章舵主,若你愿意一死谢罪,我立刻去放了戚堂主。”
所有在场的人神色俱是愕然。
卓起扬皱起了眉头,眉宇间闪过思索的神色。
章乾盯着面前寒光闪烁的匕首尖端怔了半日,迟疑道,“这……这是……竟然要我死么……”
“不错,是要你死。”
秋无意面无表情的道,“你若不死,你今日的冒犯举动就要戚堂主去承担惩罚了。”
章乾又怔了很久,闪烁的泪珠渐渐凝聚在眼眶里,“我……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他呆呆看着匕首,忽然一咬牙,道,“秋左使,我死了之后,请你立刻放了老大,什么事情都不要牵扯到他身上!”
见秋无意干脆的答应下来,章乾伸手拿起那把匕首,狠狠心,闭起眼睛就往自己的心窝扎去!
一声轻微的入肉声传来。卓起扬手微抬,手里的小石子就要发出去打落那柄匕首!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发觉章乾的表情有些异样。
通常,在匕首刺入心口的那个瞬间,人的脸会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抽搐。
而章乾的表情中虽然有恐惧,却没有痛苦。
心念电转间,卓起扬立刻将石子扣住不发。
鲜血蜿蜒的自胸口流下来。不多,只有细细的一小股。
章乾愕然看着插在自己心窝上的匕首,又抬起头来迷茫的望着秋无意。
半截匕首都插进心窝,他应该早就死了,为什么此刻他还活着?
秋无意笑了。他伸手将寒玉匕轻轻拔出来,拨了拨柄部的机括。缩进去的一半匕身突然又弹了出来。
他转头对着周围的影卫朗声道,“各位都已经看到,章舵主是决心以死来谢今日之罪的。”见众影卫点头表示同意,他继续道,“既然章舵主是愿意把性命交给本教、交给教主的,那么如果我说看在我的情面上,各位就当作章舵主没有来过,如何?”
众影卫互相看了看,眼神交流了片刻,为首一个中年高大影卫缓缓点了点头。
秋无意心里顿时放松了许多,微笑道,“屈墨,你是这里影卫中唯一能说话的,你会不会说出去?”
黑衣少年沉默着摇头。
他的性命就是秋无意救回来的,他的家仇也是秋无意替他报的,只要秋无意一句话,他连性命也可以不要,又何况是这种算不上大事的事情?
章乾愣了半天,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霍然站起来,大声道,“大恩不言谢!秋左使,以前我章乾都看错你了,以后只要用的着我章乾的地方,秋左使尽管开口!”
秋无意收了笑容,正想冷冷说一句“我用得着你什么地方?”,忽然听到一阵鼓掌声响起。
“好一出瞒天过海,精彩,精彩。”
卓起扬鼓着掌,嘴角边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讥讽神色,自竹林后慢慢的转出来。
瞬时间,章乾的脸色大变!
秋无意的脸色也变了。
在场众人纷纷单膝跪下行礼。
卓起扬并不看别人,只看着秋无意将寒玉匕收进怀中,随即躬身行礼,神色间若有所思。
看了一阵,他的目光移到章乾的身上,“章舵主,我听说你和戚堂主的关系很好?”
章乾低头道,“是。”
“你今日私闯这修竹院,也是为了他?”
“是。”
“戚堂主虽然受惩,但还不至于死,而今日你若为了他丢掉性命,你的死是不是不值?”
章乾猛然抬头,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卓起扬道,“章舵主,你的行事太过于莽撞,还需要多点历练。本座将你降为香主,依旧跟随戚堂主麾下,你可有话说?”
章乾迟疑了一阵,还是坚持道,“属下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戚堂主他……”
卓起扬摇摇头,转身吩咐一边的黑衣少年道,“屈墨,你带着他去议事堂,告诉戚堂主去休息罢。”
屈墨躬身领命。
章乾大喜,欢天喜地的跟着屈墨走了。
卓起扬挥了挥手,周围的数名影卫的身影轻飘飘的掠起,就如同影子般在周围倏然散开不见了。
诺大的后院顿时只剩下他和秋无意。
秋无意垂着头站在卓起扬的对面,心里也知道今日惹恼了他。
纵然他今日的做法和卓起扬的想法一致,但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情还是少作为好。
想起刚才的种种行径,秋无意忽然觉得很无趣。望望柏树下冷掉的一桌酒菜,饮酒的兴致也败了。于是他行礼道,“属下也告退。”
等了一阵,见卓起扬始终不说话,秋无意暗自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出去。
一只大手猛地揽上了他的腰,用力一转一带。秋无意脚下一个踉跄,人顿时站立不稳的栽倒进身后的怀抱中。
“啊……”低低的惊呼声响起,随即又被炽热的唇堵住了。
人被紧紧压在柏树上,粗糙的树皮磨得背后一阵热辣辣的痛,火热的吻辗转在淡色的丰润双唇上,颤栗的快感自唇与唇交合的地方、自身体皮肤接触的地方无法遏制的传来。
轻微的丝帛摩擦声响起,腰间系紧的丝绦衣带被拉开了。
秋无意吃惊的猛然睁大了眼睛。竟然要在这里……
眼前是卓起扬轮廓分明的英挺面容。曾经无数梦回,幻想中才能伸手触及的这张面容,如今就近在咫尺。如果是他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抬起来准备推拒的手又缓缓垂了下去。
空气中回荡着细细的喘息声和呜咽的呻吟声。
注视着眼前红晕的脸颊,汗湿的乌黑长发,卓起扬搂紧了怀里的人,幽深的暗色眼眸中似怜惜,又似感伤,种种难以明了的复杂神色闪过眼底。
第九章
月色如水,泻地如银。
十一月十五,正值月圆之夜,难得的好夜色。天涯各处,都少不了雅人执杯在手,吟诗赏月。
而天子脚下的京城,根基数百年的繁华之地,风雅人自然更多。
和以往去处不同的是,今夜的众多文士雅人中,十个倒有八个去了新近开张的闲人居茶楼。
华灯照得茶楼周围夜色亮如白昼,生意正兴隆。闲人居的纪大老板却是意兴阑珊,坐在自家后院里不住的唉声叹气。
刚叹了几声,身后无声无息的出现一个人影,冷冷道,“大把大把的银子赚进来还愁眉苦脸,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纪鸿熙摇头道,“银子多有什么用处?大把的银子就能让你变成女人,嫁给我做老婆么?”
最后几个字刚说出口,只听啪的一声,脸上已经热辣辣的挨了一巴掌。
纪鸿熙摸摸自己肿起的半边脸颊,苦笑着站起来,对着面前的佳人一揖到地,“玄影弟弟,我不该冒犯你,是我错了……”
又是啪的响亮一声,这次的巴掌打在另半边脸上。佳人对着他冷笑,“谁允许你这样叫了?叫我影子。”
纪鸿熙叹气,“我心情本来就不好,你又何苦来和我过不去?”
影子瞪了他一眼,道,“明明是那个姓萧的事情让你心情不好,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说去?成天在这里唉声叹气,看得人心烦。”
纪鸿熙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真他妈的有道理。”嘴里念叨着,居然真的就往后面走去。
庭院后面的假山石畔种植了百余株枫树,霜叶似火。
斑驳的树影下,萧初阳的模糊身影默然伫立其中。
纪鸿熙远远的走过去,道,“大哥,你整整一日没有进食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连着叫了几声,萧初阳似乎才从沉思中惊醒。“还好,不觉得饿。”
他瞥了眼纪鸿熙的脸,微笑道,“怎么,又惹影子发脾气了?”
纪鸿熙苦笑,“随便你说罢,反正每次吃亏的都是我……”边说边踩着碎枝叶走入林中,“大哥,在这里站这么久做什么?”
萧初阳沉静的注视着手掌中的一片火红色,道,“看枫叶。”
纪鸿熙默然走近。
“鸿熙,你看。以前秋思亭那儿也有这么一片枫叶林,还记得么?每到秋冬天的时候,咱们兄弟几个经常在那里摆一桌酒消磨时间。对了,有次你输了酒令,被罚去绣锦囊,缝出来的针脚惨不忍睹,让大伙儿笑了半个月。”
手里摩挲着枫叶,口中低声说着,萧初阳似乎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轻轻的笑了。
纪鸿熙神色一黯,“大哥……”
萧初阳摆了摆手,“不必提醒我。我知道秋思亭已经不在了……整个天一搂都被一把火烧了,不光是秋思亭,那片枫林想必也不在了罢。”
他忽然抬起头来,望着纪鸿熙笑了笑,道,“烧光了也好。”
纪鸿熙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摇摇头。
萧初阳又出了一阵神,问,“来找我有事么?”
纪鸿熙道,“前几天有几个小子在闲人居附近探头探脑,昨天终于被玄影捉了一个,施了点手段掏出口供来。原来他们果然是苍流教的探子。不仅是我,只怕大哥你在这里的消息此刻也传进卓起扬的耳朵了。”
萧初阳哦了一声,平静的道,“无妨。反正迟早他们都会知道的。”
纪鸿熙无奈道,“大哥,你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苍流教对着干?”
萧初阳沉着点头,“该做的事情,总归还是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