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燕孤鸿吃力的扬起头对着门的方向,面容上肌肉一阵扭曲,显出惊喜的神情来,“你果然来了,我……我就猜到你会来看我……见了我这副样子,吓的不清罢?呵呵……”
笑声突然断住,他的身体一阵剧烈的痉挛。
秋无意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了似的,嘴唇张合,发出的破碎音节却怎么都组不成一个通顺的句子,“难道……是教主他……”
“谁说不是?卓小子还真他妈的狠……上刑还不给酒喝,痛……死老子了……”
燕孤鸿断断续续的说着,努力抬起头,空洞的眼窝对着秋无意的方向,“无意,渴的紧,有没有……带酒来?”
一句话刚说完,身体猛然大震,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秋无意低声道,“有,酒带来了。”走过去解下腰带上的酒葫芦,放在燕孤鸿的嘴边。
一口气猛灌了几口,燕孤鸿呼了口气,大笑道,“舒服……舒服多了……”
秋无意眼睛里酸涩的厉害,沉默着又喂了他几口。
半葫芦烈酒入腹,燕孤鸿的精神似乎好了些,满足的躺在草褥上片刻,突然苦笑起来,“当真是现世报,还的快……想当年一场混战,我们几个领头的当着卓起扬的面剐了他老子卓泽渊,就是先断手,再断脚,挖眼,割舌头……”
秋无意的手猛的一颤,几滴酒水泼溅到燕孤鸿的身上。
燕孤鸿若有察觉,苦笑着低叹道,“无意,枉你把我当作忘年之交,我却瞒了你这么多事。之前在秋思院你说你不管我从前是什么名字,你交的都是燕楚狂这个朋友,现在呢?你准备怎么处置你眼前的这个燕孤鸿?”
秋无意默然许久,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
燕孤鸿呆了呆,放声大笑,“你有时候说话真是老实的可以!”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声突然顿住,脸上的神色又变成了苦笑,“黑道中有象你这样对我脾气的,白道中也有看了就想一剑宰掉的,所以我年轻的时候才会烦的想去撞墙。越想越烦,越烦越乱,越乱……就越错……”
他仰起头颅,满是干涸血迹的脸上露出几分慨然神色来,“黑白两道自古不两立,世世恩怨纠缠,孰是孰非本就谁也说不清楚。如今冤冤相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唉,我燕孤鸿这辈子做错了许多事,后悔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把事情想通了,却又快死了,真他妈的过得窝囊!”
“无意,这次上得山来,总算又见能到她,算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不过这些陈年烂账把你也拖进来了,却是没想到的事。唉,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他卓家,希望卓小子不要为难你才好……”
燕孤鸿睁着空洞的眼眶,对着天顶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显然是在交代后事了。秋无意咬着嘴唇听着,默默侧头望去----
跪坐在门口的聂玉心捂着自己的嘴,泪水早已无声的湿透重衫。
苦涩的滋味自口腔泛起,悄然蔓延到全身四肢百骸。秋无意默默望着眼前的两个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燕孤鸿躺在草堆里咳喘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挣扎着抬起头来,血洞的眼眶四处搜寻着秋无意的方向,“无意,心里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秋无意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我在这里。什么事情?”
“今天闯山的人不止我一个,你应当是知道的。想请你帮忙的这件事……就是和另一个人相关,他就是……”燕孤鸿急促的喘息了几声,艰难的吐出一个名字。
秋无意的脸色陡然一变。
“我想请你答应我……送他下苍山。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兄弟,也……曾经是你的兄弟……”
“楚狂兄,既然他潜入风云顶的目的是行刺教主,凡苍流教上下,皆有辑捕此人的职责。按照教规律令,其罪当诛。所以……”秋无意咬了咬牙,“我不能答应你。”
“无意,我知道这事很勉强,可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
燕孤鸿喘息着,吃力的道,“这……也可能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情了。无意,答应我。”
空气不安的沉默着。
注视着燕楚狂期待的神色,秋无意不自觉的咬住了唇,痛苦的神色自眼中一闪而过。
静默了很久之后,他垂下了眼睛,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不行。”
燕孤鸿怔了好久,勉强苦笑道,“临终要求都会失灵,无意你还真是……”
空气中突然传来了幽幽一叹,“呆子,还是呆子。”
叹息的声音似嗔责,又似埋怨,音调听来竟如此的熟悉。燕孤鸿侧头仔细分辨着,思索着……突然,他全身一阵大震!
“阿心?阿心! 是不是你阿心?”
狂喜的神色自他的脸上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神色竟然有几分惊恐,“不要进来,我这个样子不能见人! 阿心你在门外就好……” 纤薄的丝绸织缎滑过他的脸颊,聂玉心俯下身体,在燕孤鸿的肩膀上轻轻的咬了一口。
燕孤鸿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他苦笑,“那么久不见了,你还是这么喜欢咬人……”
聂玉心柔声道,“那么久不见了,你还是个呆子。”
燕孤鸿笑了笑,吃力的道,“就算从前确实是个呆子,现在这个燕楚狂已经算不上了罢?呵呵……阿心,这些年在关外,我想通了从前的许多事情……”
“呆子,你根本什么都没想通。” 聂玉心展颜而笑,手指温柔的摩挲着他的面颊,泪水却星星点点的落了下来,“后悔从前犯下的错事,就索性把自己放逐关外,放浪形骸了一辈子。如今都是快死的人了,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却还苦苦记挂他们活着的人。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刻么?”
燕孤鸿完完全全的呆住了。
怔了很久很久,他突然纵声狂笑,
“枉我叫了十几年的楚狂人,我竟然始终堪不破这红尘,哈哈,哈哈~~~世事一场大梦,世事一场大梦!总以为梦醒了,回头再看,却原来还在梦中!
”
狂笑声中,他的全身猛然剧烈抽搐,一口鲜血激喷而出!
“孤鸿! ”
聂玉心脸色大变,颤抖着揽住他的脖子,急忙用衣袖去擦拭嘴角的鲜血,但血水越涌越多,却怎么也擦不尽。
燕孤鸿断断续续的咳着血,脸色却平静的很,低声道,“阿心,你说的对,我这辈子确确实实是个呆子,天下第一的呆子……幸好这个呆子很有福气,能死在他最思念的人怀里……”
聂玉心小心的擦拭着他嘴角新溢的血,轻声阻止他,“不许胡说。”
燕孤鸿苦笑,“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你还要我继续受活罪么?阿心,帮帮我,让我解脱罢。”
聂玉心浑身一颤,声音立时哽住了,“孤鸿你……”
秋无意猛的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铁门里似乎传来了一些响动声,隐隐约约的又传出话语声来。
燕孤鸿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阿心,你还……还记得么?我们是在太湖认识的……当时为了争一艘画坊,我们从诗词歌赋比到武功阵法,再……再比到星象玄学……整整比试了三天三夜……”
“记得,当然记得……”聂玉心抱着燕孤鸿的躯体,神思恍惚的遥望着远方,“比试了三日,精疲力尽,然后我们相对一笑,不约而同的收了手,然后我们就相伴着一路同游……”
燕孤鸿的神色间出现了几分向往,仿佛竟又看见当日的景象了,喃喃的道,“是啊,同游的那一个月零九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了。阿心,你喜欢苏轼的词,路上没事总喜欢吟个不停,最喜欢的就是那句……那句……”
他的声音突然断住了,布满伤痕血沟的脸上满是惶急的神色,“阿心,那句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
聂玉心闭了闭眼睛,下颌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低声道,“我最喜欢的是他的西江月,尤其喜欢那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总在路上吟的就是这一句……你这个呆子,明明记得这些,明明没有忘记我,为什么当初舍得抛下我一走了之,让我等了你那么多年……其实我早就不气你了,孤鸿,你再听我说话好不好……”
秋无意咬着唇,背紧紧的靠在铁门上。
只有这样,身体才不会发抖,身躯才能站的笔直。
干涩的眼眶痛得厉害,他闭起了眼睛,茫然的听着聂玉心的声音轻飘飘的传入耳朵。恍惚中,竟是宛如少女般的口气,犹自带着赌气的音调,轻轻柔柔的道,“笨蛋,呆子,孤单了一辈子,就连去黄泉也要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我偏不依你,偏要和你一起去。你走慢点,在前面等等我~~”
秋无意浑身突然一个激灵,失声惊道,“聂长老! ” 反手推开铁门,闪身疾冲进去。
聂玉心抱着燕孤鸿的残破躯体倚墙坐着。回头望了眼秋无意,她笑了起来,“无意好孩子,我要跟他走了……”
一张口,鲜血立时沿着嘴角缓缓流下去。
不止嘴角,自七窍里,都缓缓流出殷红的鲜血来。
这是……自绝经脉的征兆!
秋无意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干涩的喉咙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聂玉心笑着拉过秋无意的手,指尖冰冷。
“你这孩子,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不好接近,碰到亲近的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实在让人放不下心啊。听心姨一句,凡事依着教主点儿,有什么心思想法跟他多说说,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男孩子家哭什么,人总归一死,我不过是看明白了,想清楚了,先走一步罢了……”
每说一个字,就有一丝鲜血自嘴角滴落下来。她的双眼渐渐低垂了下去,凝望着怀里的躯体,喃喃的自语着,“世事一场大梦……我们……不过是今生梦尽了……”
秋无意怔怔的跪坐在地上,心里也不知是悲,是苦,是酸,是涩。
背后的铁门轻响着被拉开了,昏黄的烛光泄漏进黑暗的牢房里。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到了墙上。
“是戚堂主么?” 秋无意疲惫的合上眼睛,“如你所见,事情都了结了。” 映照在墙上的影子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应答。
“戚堂主,把这里收拾一下,走罢。”秋无意轻叹着回身,抬眸。
黯淡的烛火构勒出来人的身影来,虽然有些模糊,他却已经能够分明的看到那个人的脸。
秋无意突然浑身一抖,踉跄着退了一大步!
来人颤抖着身体,双手攥握成拳,死死瞪着牢房中已没有气息的尸体,眼眶直欲裂出血来----
萧--初--阳!
第十四章
昏黄的烛火在阴湿的牢狱中不时的跳跃闪烁着,映照在秋无意没有血色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若死。
拖长的阴影笼罩了狭小的牢室,萧初阳的面色同样惨淡。
沉郁的目光由地上的尸体开始,缓缓向上望去,看到了秋无意和聂玉心交叠的手。
他的手上,身上,满是鲜血。
绷紧的眼皮蓦然一跳。不知道多久的时间,萧初阳的眼睛就定定看着那只手,还有……那片干涸了的鲜血。
暗沉的风暴在眼中聚集着,翻滚着,越聚越沉,最后却化成了一句平静异常的话语,“当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秋左使。”
虽然平静的说着,嘴角的讥嘲之意却越来越扩大,上扬的唇线变成了无比讽刺的弧度,无声的沉淀着此刻的所有真实情绪。
秋无意垂下眼睛,也望着自己的手,苦笑。
该说些什么?说什么也没有用。眼睛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清清楚楚的摆在这里,信你的终究信你,不信你的怎么辩解都是白费唇舌。
手上沾染的是燕孤鸿伤口流出来的鲜血?亦或是聂玉心临死前嘴角里滴下的血珠?他自己也不知道。谁又能分的清楚!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只听一声大响,铁门被猛然打开了,外面的光线灌进阴暗的牢房。
青色的年轻身影矫健的闪进门来,“秋左使! 刚才有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闯进来…… ”
看清牢房里景象的瞬间,进来的年轻人立时呆住了。
不止是他,他身后的十几个人齐齐呆住了。
“他、就是他……”手指分明指着站立的陌生男子,骇然睁大的眼睛却瞪着墙角依偎的人影,声音中带着颤抖尾音,“聂长老她怎么了……”
秋无意摆摆手,“章兄弟,不必多说了。”
戚莫聪此时就跟在章乾后面进来,见状只怔了瞬间,立刻低喝道,“你们都到门外去! ” 自己抢身而入,同时反手将门掩住。
“秋左使,这人是谁?还有……” 他明显的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角落那里,“聂长老到底是……” 秋无意的目光飘过立在对面的颀长身影,深吸一口气,平淡的道,“好久不见了,初阳公子。”
低低的倒抽气声响起。只见人影闪动,戚莫聪已经谨慎的疾退几步抵住门口,肃然喝问道,“武林同盟的萧初阳?!”
萧初阳苍凉的笑了,“武林同盟已经不在了,萧某人倒是没错。” 目光扫过旁边的秋无意,笑容更冷,“也就是今日闯山行刺的人。” 戚莫聪脸色一变,神情间随即闪过疑惑之色,“是你?那今天下午擒到的那个燕孤鸿……”
秋无意苦笑着摇了摇头,垂下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中种种难以言喻的隐隐伤痛。
萧初阳冷笑,“半山腰的案子是我做的,修竹院的案子也是我做的。只可惜卓起扬运气太好,在乾坤胆落地的前一瞬间被他的影卫推开了,否则今天死的一定是他。你们枉自派出大批人手搜了整个下午,没有搜到我,却抓错了人,邀错了功,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哈哈……”
他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房间内外的众人听得清楚,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相顾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