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扬也和我一起笑出声。
“说实话,我实在是觉得,庄先生,我和你以前,是不是认识?”
“……我们不是小学同学吗?”
“不,我不是指那种认识。”维扬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很熟很熟才是。因为我真的……真的和你有一种……”
“你是不是失忆时间太久,有妄想症?”我强笑,“你又没有问过你的家人?”
“我这次从法国回来是一个人。”
“是这样吗。”我点点头。
“不过,我昨天倒是给我的女朋友打了电话。”维扬说,“我想她是我的高中同学,也许知道你。可是她说不认识。”
……哈,她会说认识我吗?我开始整理书架,“当然,她怎麽会知道我。既然这样,你又在瞎想些什麽?”
我把一些被弄乱存放地方的书放回原位,忽然看见一本厚厚的紫色封皮的书。《追忆似水年华》。大概是谭影随手放上去的。
我从来不把这本书放在书架上。这本书并不是随便给别人看的。可是应该看它的人,却把它忘记了。
我把书抽出来,准备带到楼上去。维扬却看见它,开口问我,“那本是什麽?”
“……你不会有兴趣的。”
维扬不置可否地说了声“是吗”,但是又一副分外好奇的模样,凑过来说,“你不知道吗?我这个人的个性,是越被拒绝就越想得到哟。”
……是麽。
“那麽,如果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过你,很顺利地就被你得到的东西,你会珍惜它吗?”
“咦?”维扬愣住了。
我也被我说的话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就从喉咙口冲出来的话语,像是鱼刺一样扎进我的心脏。疼痛,然後麻木无知觉。
“抱歉,我失态了。”我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却被维扬伸手拉住。
“我可以叫你小声吗?”
“啊?”
“我听他也这麽叫你。和你是朋友的人,是不是都叫你小声?”
“也许吧。”我笑,“但是他们叫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出不同。有的人,是因为爱我才那样叫我的。”
“是谭影吗?”
我看看他。维扬的眼底有一丝慌乱一闪而过,我想我大概是看错了。我真是个笨蛋。
“是啊。他爱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谭影到底是否是真心。我也很害怕再被欺骗一次。可是在这个欺骗我欺骗得最多的人面前,我只想骄傲地告诉他,我还有爱。是的,还有人愿意爱我。
他拉著我的手垂下来。“……对哦,他昨天还跟你告白来著。”
我笑了笑,想要上楼,维扬又一把拉住我。
“怎麽了?”
“我想……看看你的书。好吗?”
我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书,没有动。
“不可以吗?”
维扬很认真地看我。我闭上眼睛,睁开眼来,犹豫著终於把书递给他。
维扬道了谢,拿过书坐到一边去。我微微地一晃神,我以为他接过书,会想起来什麽,可是他什麽反应都没有。
维扬,这就是你那本一直想要找却没有找到的书。你为什麽没有发现呢?
---------WEHAVEALLLOST---------
奶奶在晚上感冒变得严重,咳嗽得厉害得不得了。我把她送进了医院,医生说老年人的抵抗力比较弱,大概又感染了风寒,转成了肺炎。我留下来陪她,看著她额头细密的皱纹,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孝。
奶奶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多少年了。她最大的希望,是我可以早日给她抱一个孙子。我一次又一次拒绝她安排的相亲,害得她很难过。我已经那麽大,却总是让她为我操心。白白操心。
早上她醒过来,叫我回去开店。我不肯过去,她却很火大地把我拍回去。
“你不去的话,店怎麽开啊!”奶奶叫。
“店不开就不开,我可要好好照顾奶奶你!”
但是吵了半天,连护士也过来了,护士叫我顺著奶奶的意思。我只好很委屈地跑过去。没想到维扬又来了。他站在门口,一脸落寞的样子。
“你……出去了?是不是……那个,和……”
“不是。”我打断他无聊的猜测,“奶奶得了肺炎,我去医院陪她。”
“那,要不然我们一起去看她?”
“我才刚被她赶出来呢!”我摇摇头,拿出钥匙开门,“等到中午去吧。护士说会代我好好照看奶奶的。”
维扬点点头,跟在我後面,说想要把《追忆似水年华》看完。大概他潜意识里依旧是想要坚持完这本书,高中的时候他没有,现在,他却来弥补。
可是我宁愿他弥补的不是这个。
好不容易等到中午,我把熬好的鸡汤盛到保暖瓶里,准备锁门。维扬连忙放下书,赶到我身边。
“……不是吧,你真的和我一起去?”
“是啊。”他理所当然似的回答。
“……我们有那麽熟吗?”
“我觉得我们挺熟的啊。”他说,“我还可以开车带你去。”
“……好吧。那就谢谢你了。”
刚要坐上他的车子,忽然听到女生尖锐的声音响起来,“维扬!”
维扬回过头。我也随著他向那个方向看过去。
是萧萧。那麽多年不见,她依然那麽漂亮,脸上的表情也好像一只越长越成熟的孔雀。萧萧明显是看见了我,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可是又不好说出来。
我一下子化为恶魔,感觉她那种铁青的脸色实在是让我……爽呆了。
“萧萧,你怎麽来了?”维扬向她笑,一边给她介绍我,“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庄小声。”
我还用你介绍吗?白痴维扬。她如果不知道我的名字,这个世界才颠倒了呢。
萧萧扭捏两下,走过来恶狠狠地握住我的手,眼神好像白雪公主的後妈,“你好,庄先生,我叫萧萧,维扬的女、朋、友。”
其实你也没必要把“女朋友”这三个字说得那麽重。我知道得很清楚。
“你好。”我也和她客套,“我听许先生提起过你。你很漂亮。”
萧萧听见我对维扬的称呼,脸色稍微放晴了一点。正想说些什麽,远远地又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小声!”
谭影停了车子,从车里飞快地跑到我这边。
“小声。”他拉住我,“时候到了吧?”
萧萧看著我们拉在一起的手,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维扬则是一脸高深莫测,板得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麽。而谭影满眼都是兴奋的期待,就等著我说出同意的话。
……天哪,怎麽今天谁都来了?
我决定要活得更加乐观一点。因为不会有人可怜我,他们过他们的生活,活色生香,朱门紧闭,我一个在路边彳亍独行。
再伤心,也没有人理你,这样的伤心,要它何用。
很久以前我曾经幻想过,也许会有那麽一天,我和维扬再一次在茫茫人海里遇见对方,那会是一个什麽样的场景。他根本不认识我,我却把他埋在我心里最深最深的牢笼,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把他想一遍,然後留著眼泪沈沈睡过去。
那时候他看著我的眼神必定很冷漠。我会不会在他面前哭?还是会也装作根本不认识他的一个路人甲,急匆匆地和他擦肩而过?我记得香港有一部警匪片叫作《卧虎》,内容乏善可陈,然而最後曾志伟被杀死时说。不要在这里杀掉我,拜托你。
因为这里,他的女友一定会经过。
那麽我呢。我要咬紧牙关,转到一个维扬再也看不到的角落,慢慢地蹲下身子,再号啕大哭?
可是真的再一次见到他,却没有用上曾经在脑海里回环千百遍的场面。我只是觉得累,就连看见他眼里的那一小点疑惑和不安,也觉得累。因为我不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喂。我以前喜欢过你。
连这个都不可以说出口的自己,还期待那些文艺片里的桥段做什麽。
自从那一天,我终於知道他再也不会是我的,除了放手,我什麽都不能够做。
我想了很久,想到连脑子都痛起来,眉毛皱成一团。车子正好碰上红灯,谭影转头看看我,惊讶地叫一声,“呀,你干吗,脸色难看成这样。”
我冲他笑笑,“没事。”
“没事才怪呢。”谭影认真地看我,缓缓抬起手拂过我的眉心,“离开他真有这麽难过吗?”
我一愣,没有想到他居然问我这种话,语言好半天才正常组织著说出来,“你别胡说。我。”维扬的眉眼在我的脑海里想鬼魅一样飘荡,“我早就和他分开了。”
“好啊,这回总算说实话了。”绿灯亮了,谭影重新把视线投回前面的路段,“我以前问你你和他什麽关系,你还说你们只是小学同学。小学同学?鬼才相信呢,你知不知道,那天你看到他,你连眼神都是在抖的。”
我垂下头看自己发白的指尖,“都已经过去了。……好久了。”
谭影没有再接我的话。
我没有想到今天萧萧居然会来。也许她实在觉得放著她的男朋友和我在一起不好吧?所以巴巴地从法国赶了来。这样也好。省得我和维扬继续不清不楚的下去。其实,我很害怕。就算这些日子和他呆在一起只不过几天,我还是不可自抑地害怕。
他和我说,他觉得我对他来说很熟悉。
他和我说,他想找一本落在他重要回忆里的书。
他和我说,我,我可以叫你小声吗?
我几乎就要忘掉他和我分开那麽多年,我几乎就要忘掉他一点都不记得我。如果再和他多呆一分一秒,我怕我会控制不了自己,告诉他,我究竟有多爱他。
就好像那个早晨,他趴在我的桌子上睡著,就好像神鬼附在我的身上,我居然就那样弯下腰去,亲吻他的嘴唇。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甩开他的车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看他很不自然哦。”谭影忽然开口,“你确定他真的失去记忆了吗?”
“……当然了。”我闷声闷气。
谭影又是半天没有说话。等到了医院地下的停车场,我从车里出来,先自己一个人往楼梯那边走过去,谭影突然又叫出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他靠在车旁边,一身卡其色的风衣,里面是干净的真丝衬衫,整个人真的好像芝兰玉树,英俊挺拔。晕黄的灯光从天花板上面琐碎地落下来,他的影子藏在他的脚底,只有一点点的长度。
“怎麽了?”我问他。
谭影看著我,嘴唇嗡嗡地动了动,半天却没有说出话来。
---------WEHAVEALLLOST---------
奶奶的病情总算是稳定下来,大约她老人家平时身体还算硬朗,动得多,就没有什麽老年人身体里总蓄著的病症,实在是吉人天相。我看著熟睡的奶奶,心里却很害怕,因为不知道奶奶会什麽时候再像这次一样感冒,到了那个时候,又不知道会不会像这次一样幸运得没有并发症状。
谭影安慰我说不要多想,我却只能回给他一个无力的微笑。他们都是有完整家庭的幸福人,哪里知道从小失去双亲,只有一个奶奶抚养长大的苦楚。我这一辈子失去的太多,爸妈,维扬,我不想再失去奶奶。
奶奶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後就出院,谭影把我们送回家,在奶奶面前装出一副好人样,博得奶奶无限好感。他在车里偷偷握住我的手,我看见他望向我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一酸。
他对我是真的很好。我知道。
这几天维扬没有再来找我。我因为要照顾奶奶,店总是早早关门,况且萧萧既然来了,她是不会再让维扬来找我的。这样想,心里就会有点释然,可是还是会有一种,模糊却固执的,想要看见他的执念。
他不应该回来的。他实在是,不应该回来的。
“他上财经杂志封面了呢。”
这几天谭影分外勤快地往店里跑,每次都抓著我聊天,像是没有工作做一样。我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给我的花花草草浇水,谭影没人接话茬,颇有些尴尬,看著我露出一张瘪著嘴的脸。旁边有高中女生笑出声,说我,“老板,你害谭先生伤心了。”
“谭先生哪里怕伤心,他在法庭上害多少人伤心了,这次我替他们讨个公道。”我随口答话,一边把花洒放到一边,看看他又说,“你真是没事做,去打那些义务官司,别来烦我。我也要做生意。”
“小声,你好无情……”他鼓嘴。
我瞪他一眼,“别猥琐。妨碍店容。”
谭影咳嗽一声,“你别这样,我只是和你说他上杂志封面了嘛。”
那个女生凑过来看看,笑著接口说,“我知道他,IT界的新星,听说他在开发一款新的搜索引擎,好多人想买断呢。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年轻,长得又好帅,实在是不得了。”
她说著说著就弯起眼睛,谭影笑她发花痴,女生哧他一声,拿了书直接来找我结帐,也不再去理谭影。谭影又落得一个孤鸿无人省,趴到我的柜台上问我,“你说他怎麽现在不来店里?”
“你省省好吧。”我看他,“谭大律师,我真的是要做生意的。”
谭大律师耸耸肩,终於安静地坐到一边看书去了。天暗下来,店里人一个一个走掉,我百无聊赖,开始研究旅游杂志,看看有没有什麽好国家。谭影一转头看见我趴著看世界地图,一惊一乍,过来问我,“你要去国外?”
我应了声,“只是在考虑。”
谭影皱眉毛,“旅行?你不会想把奶奶一个人抛下来吧。”
“才没有呢。这麽多年,你看我那一次抛下奶奶一个人去旅游,瞎想些什麽。”我摇摇头,“我想,搬到国外去住。移民。”
谭影这下子吓得不轻。“你说什麽?”
“我说过只是在考虑。”我冷静地打他一记头皮,叫他声音放轻点,“我知道手续很复杂,所以还在想。我记得我有一个大伯一家在国外,联系得到他们就好了。”
“……可是……”谭影咽口唾沫,“怎麽那麽突然?”
“不是突然啊,我一直都在想这个事情。”我说,“这里空气很不好,你别看奶奶好像没什麽大病,小病却不断。我想去国外空气好一点的地方,让她好好养著,别再劳动了。”
谭影叫,“你以前都没有说过!”
“怎麽,我做事情要一一向你报备来著。”我扬眉,“你想得倒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