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烽烟西起,战场上杀戳横生。战场外,茅棚间却是声声悄静。与其说悄静,不如说偷偷摸摸。
“祥婶,怎么啦,生下来了么?”茅棚外跑来金甲战士,细拨茅草,探身钻进幽冥陋室,阵阵血腥令人闻之欲呕。
“将军,不行哪,肚子才六个月,胎身还未转过来,他胸上腹上也有刀伤,力度稍大,伤口就血流不止,唉……”
“不行也得行,二王子今天晚上不把婴孩产下,待得明天皇上大军追至,本将军也保不了他。”
“将……呃……将军……”暗黑茅堆中传上隐隐呼唤。
“二王子?”将军上前下跪。
“将军……不必多礼……我……唔……唔……。”茅堆上的黑影托着肚子移着下身勉强坐了起来,尽管身上到处是伤,他仍坚持君臣之礼,臣子跪下,他绝不卧着。
火熠子一亮,湿黑茅棚隐隐生光。但见只得四尺床上,坐着瘦弱之人。如石灰之手撑着床沿,另一只则颤动着架于硕圆腹上。胸上长长刀痕,血水刚止,可腹上伤口,足三寸宽,却是血涌如泉。他本只怀胎六月,未应生产,可腹上中剑,已伤及胎儿,若不把胎儿产下赶紧救治,定必父子俱亡。
“将军……我这肚子……可能会流产……将军你……呜……呜……”阵痛无情袭来,他双手抓到腹底,强压激痛之情。眼往下看,长长下摆已是污湿一片,干了的部分,又渗来腥水,沾沾滞滞,狼狈得根本没有不能想象,他,就是五代汉高祖之二王子,刘承佑。
“不,不,二王子正在分娩,不会有事。殿下请不要再伤身子,快快躺下。”将军见刘承佑已是痛不堪言,心下又乱又急,他偷运王子,潜行照料,若让皇上发现,定必诸其九族,心下也搞不清此着是对是错。
“我把话说了,我就……我……呜……”听着刘承佑惨呼,将军忙抬头一看,但见他双手捧腹,人已是往床下斜跌,将军还未伸手接着,刘承佑却已是跪在身前。他本已是难产之身,如此一跪,腹中更剧痛急遽,他却不及掩腹,双手往将军一搭,道:“将军,我这身体待不多久,求将军为我剖腹,以救无辜小儿……”
“二王子,这……这欺君犯上,臣……臣怎……”将军听着刘承佑之语,直是冷汗倒流,只见王子双手,抓到臂中已是冰冰冷冷,王子煞是体温全无,再待下去,他的一番心机也是白费。可是一刀下去,却是一尸两命……
“承佑!!”茅外突来乱马急奔之声,初是数十战马,继续数百,转眼竟是数千,把茅棚重重包围。
“是……是他……”棚中刘承佑双目急瞪欲裂,迷迷恍恍搂腹引颈轻呼,腹里却是突来激痛:“啊……肚子……啊~~呀~~”
“二王子!”
“啊……我肚子……他……他……啊~~”棚中灯火虽暗,却隐约看见刘承佑圆突之腹上下耸动着,看来必是受着突来刺激,冲动胎气,胎儿在刘承佑腹内死撑急转,痛得刘承佑直翻白眼,身子不禁往前一挺,下身血水一喷而出,腹上剑伤竟是扯得更深。
“快,快,祥婶快来,二王子要生了。”
“奇呀奇呀,胎位居位转正啦!”
忙乱中,棚中二子合力把刘承佑压下。
“让……让……我见他……啊~~”腹中绞痛越烈,刘承佑剧痛不止,胸上伤口再度裂开,身上体下顿即血肉模糊。
“哼!耶律德光,你居然还有胆犯我边境?”棚外亮着雄壮之音,高祖皇军已经追至。
“我到此,只为一事。”战马上,一身胡服之王雄姿纠纠,可眼里音中,却是无限哀伤:“让我见见承佑,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哼,堂堂辽国帝主,竟会束手就擒?好,本王爷就看你有多少诚意!”
“你要先让我看到承佑。”耶律德光跃身下马,纵是自投罗网,一声号令,仍叫人胆战心惊。
“好哇,你先接本王爷两箭,本王爷就交出二王子。”一语既毕,王爷马上搭弦上弓,为防契丹狗有诈,他早派人埋伏四下,若耶律德光乘机发难,四方即放万箭,就算同归于尽,他也死得其所。
“皇叔且慢~~”茅棚内传出虚弱一声,一产夫扶着棚木颠危而出。月色惨白,却亮不起这黝黑矮小之身,只见他掩腹喘息,脚下每步均是深红血印。被皇上幽禁之人竟出现战场,众人均惊谔不已。
“承佑!!”两度音声如厉箭发至,刘承佑只朝耶律德光看去,身子却如中箭般倒下。
“承佑你……”耶律德光自知危机重重,但见刘承佑伤得非轻,又是腹痛难忍,心里早如刀割:“你身子如何?”
“小鬼心急,想踢脚上阵吧……”刘承佑扶着肚子勉强一笑,未几却是五孔深扭,他已是临盘之身,却强行中断产子,为的,只是眼前人。
半生残梦摧折魄,痛极心脾为一瞥。
“承佑……”他知道事情已到甚么地步,转移痴恋视线,一双冷眼往王爷投去:“本王跟你做个交易如何?”
“此话怎说?”
“承佑暗自逃脱,以你王爷之尊,也难交代。本王愿送你人头,你让我军接承佑回辽治理。”
“不~~”痛伏倒地的刘承佑听得此言,早已心肺俱裂,不理伤痛肚腹,一跃而起,猛力张手上前阻止:“皇叔,不要!是承佑忘了祖训,承佑罪该万死,皇叔你就赐死承佑吧!”一路奔去,耳畔却是“飕”的一声,耶律德光身上已中一箭!
“德光!!”看着英勇无匹的辽主空身接箭,刘承佑眼中恍然一白。只知双腿怒奔,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耳边又是一“飕”,耶律德光再中一箭,却仍若无其事,屹立场上。
“够了!”刘承佑捧着肚腹档至耶律德光跟前,大嚷道:“你要杀就先杀我,反正父皇已与我断绝关系,我……我……”几度刺激,临产的肚腹在几番颠簸下演成轰炸暴痛,下身血崩更剧,未及一剎,双腿已浸血潭之中。刘承佑顶着腹下轰裂撕扯,双手捂着腹部,强忍阵阵激痛。未几,腹上却传来丝丝暖意,耶律德光正从身后搂着刘承佑。
“小不点,还是这么顽皮。”戏谑之语一出,本令刘承佑最为气恼之言,如今只剩不堪回味之伤痛。
“小鬼……快要出来,你帮我。”几滴清泪淌下,刘承佑发过重誓,此生不再滴泪,否则肠穿肚烂,可如今,撕肠裂腹,也是无憾。
“嗯。”二人身体更近,耶律德光身上之箭插得更深,刘承佑腹顶先是柔妮抚摸,渐渐却是阵阵重压,刘承佑咬紧牙关,身子无力往后靠着,腹上压劲更猛,迫得下身急剧爆裂,几股热流激射而出,他痛得引颈抑首,却正碰上温热之唇。那家伙,第一次强暴于他,就是站着来的,那天他恨,可现在他想说一生无悔,也来不及了。
“三军听令,下马起帐,谁敢偷窥王子生产,谁就自割双眼!”看着侄儿受苦至此,王爷终究心软。一施号令,自己也垂首掉泪。
“啊~~啊~~啊呀~~~”
帐中突传轰天惨呼,天上大星落于穹庐之前,若迸火而散。辽阔草原,一时红光四起,兵士慌惶乱奔,闇夜天河,染成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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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如梦
“怎么了,难受不?很痛吗?”
“呃……是时候……要放手了……”
“这次放手,又要等多久?”
“也许,……不用再等了……”
“哈,哈哈,我一生也在等,盼到了,却是放手的时候。”
月亮亮众星陪随,
快快看满天星泪,
日一对,夜一对,
萤火一对对。
漫天萤火,传说,是嫦娥之泪。谁令她伤心至此,惹得泪染天河?稚子无知,每当夜深,却辄伏窗前,偷偷啜泣。所泣为何,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对着萤火,心里凄凄迷迷一团,别有一种难过。
“佑儿,夜色已晚,为何不好好歇着?”
犹记得,哭得累透,总有温柔之手,抚其脑后。小个子揉着泪眼,摇摇头撞入身后之怀,暖意如帕拭去脸上空虚,安和之意要他眼皮重垂,忘却异于常人之体,忘却黝黑不伟之貌,忘却天谴之传说,绝望之未来,纵身投于云海,了却千世怨劫。
“佑儿,不要担心,母后和父王都很疼你。我们不迫你,你想做女的,母后就给你动刀,你若想保留一切,母后也不迫你……”
“母后!”他相信自己是受宠的,可是每当从榻中惊醒,随却风打帷幔,就只剩萧萧凄冷。
没有宫女前呼后拥的小王子,不知是喜是忧。王兄连解首也需俪人待奉,他却自由得夜深随意奔进草丛,也无人管束。
那天那夜,若非伸出这一手,他的一生,可会改变?
“追,追,不要让他跑掉!”
“追,就在前面!”
阵阵追喊形如急雷,宫里的人就是找他也不必如斯凶残。生而与世无争之他本不觉一回事,可声声喊杀犹焚天之劲,心下未免生起一阵栗颤。
沙,沙,沙……
草丛中如豹一影蠢动其中,他一看就知来者非本国之人。
“在这边,快,他跑到这边!”
全非意料之举,风声踏着箭声往他飕去,他竟是往前一拉,把那豹影扯进草丛深处。一阵热喷透过指间渗来,他只慌忙掩着对方咀巴细嚷:“别动,让他们发现就不妙了。”
蛮牛挣扎之力果真乖乖歪下,任由他拖拉推拥,两人躺在小坑里。
“你不是后汉之人?”
“嗯。”
“有人追杀你么?”
“嗯。”
“为甚么要杀你?”
“……”
“你是逃犯么?”
“我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一句话,如刺札进胸口,彷佛喉头也在溢血。
不该出生,多可悲的事实。
“来,跟我走。”
“你要怎样?”
“我救你离开。”
“为甚么……”
“因为我也跟你一样。”
“甚么?”
“离开以后,可否替我做一件事。”
“甚么事?”
“光荣勇敢地活下去。”
一语未毕,脑后游来光影,如妖魔揭起黑夜,邪光漏至眼前。还未待看清,寒气已冲顶压至。他未及细量,只往前一扑,双手把坑里人抱住,背后已是冰寒入骨,瞬而生灼,再瞬剧痛。他受伤了,只七龄之驱,狠狠吃下凶猛一刀。
“呜……啊……”
“小兄弟……”
无情之光,照见两双瞳眸。深紫与青棕相交起伏,如落萤相缠,一剎却归于寂灭。紧握之手,彷若絮中英蒲,随气弱之驱,一抖而散。
手,放下之时,却抓起不可承受之命运。
问萤火,照耀谁。
不怕累怕孤独睡。
扑翼飞去,在长空里。
有甚么不对,
雪地冰天也一对。
咬脐往事──附磨房产子传奇
一刀砍下,竟成长年难愈之痛。咬牙熬着日出日落,一晃又过十年光景。
白日如银,三数车辇耀着银光往临潢城摇去,这契丹皇都,以前还是东北游牧部落,自耶律阿保机并东西奚,短短几年,已是都邑宫殿,法度井然。
车队转入城内,越过天门,于天赞宫前停下。闲马低嘶,辇上木珠卿卿几声,三数童仆跳将下车,再拨开珠帘,伸手搀扶车内人逐级下车。
“大驾光临,想必赴大王子选妃之宴。”守宫人但见下车者满首璃珞,身上皮革虽非世间罕有,气度却是超群不凡,忙上前拱手行礼,大开中门,领贵族名媛进入宫中。
说时迟,那时快,宫门将关未闭之际,一手煞地挡着门枢,守宫人心下一惊,忙地抓着来者,喝道:“哪来不识礼数的丫头,天赞宫是你来的地方吗?”
“天赞宫不是我来的,难道,又是她来的地方吗?”
前行的贵族千金给莫明挑衅,总不好意思若无其事遛之大吉,徐徐转身往后看去。那闯宫之人只是矮小丫头,肤色稍黑,头上只梳单辫,首饰欠奉,身上也只是薄衫轻搭。从来契丹贵族均以皮裘显尊,她那青紫单衫,该是下女身份。怪的是,那薄衣在日光下隐约泛来青光,竟如灵璧润泽,那没经修饰之脸,又别有一种深邃之姿,教人看着,竟不敢直视。
“小姑娘,你知道,我到这里来的原因吗?”贵族女子前行问着。
“当然知道,本姑娘远道而来,原因不也跟你一样?”闯宫人把肩上长辫往后一扬,昂脸道着。
“哦,难道说,你也是应突欲大王子招亲之邀……”贵族女子眉间稍蹙,咀角却勾出淡淡耻笑。
“正是!”
“大胆!”守宫人一把推开闯宫者,直斥道:“候选皇妃身份何其尊贵,非审密氏,乙室已氏不得与耶律氏通婚,你是何等姓人,竟敢辱及大王子?”
“我姓……”闯宫者脸上隐泛红晕,转眸咬唇间,咀下如彩莲一张,道:“我正是回鹘族述律氏人。大王子要是贱视我族,又何故向我提亲?”一语既毕,袖间已抽出红鹰配,往眼前人一晃,行即把众人吓倒。
那玉配虽非宫里常物,可配上红鹰却是耶律家族的圣品,天皇王大殿之上,正是刻着同一样的图腾。而且述律氏,虽非传统后族,却与当今皇后氏族相同。大王子行事向来独断,召告述律氏人参加大选亦不无可能。守宫人怔愣未久,竟以大礼迎那黑脸小丫头,领她进宫,还在贵族千金之前。
入夜,契丹宫内华灯起舞。南方之后汉宫内却是灯火乱转。皇后随轻骑搜遍山岭,二王子依旧缈然无踪。宫内传出契丹结盟信物被盗,皇上就知道此乃二王子所为。当年庄宗出战定州,契丹一族为冰雪所困,沙陀刘氏插手,并教耶律阿保机解围之法,契丹一族遂赠以红鹰配,愿以沙陀族人永结姻亲。时李后腹中有孕,述律后喜抚其腹,谓此胎必为大王子亲迎。可那联亲之喜,自刘知远称帝,汉辽对立后,已成国内隐秘。如今却不知二王子何以得知往事,更咬牙切齿,夺配雪恨。李后当年兵乱走难,以怀胎六月之身,却与丈夫失散。无奈投靠兄嫂,却遭迫令改嫁,李后拒绝,他们变本加厉,奴役孕妇破柴磨谷,李后肚腹日见胀隆,提手走路均艰苦万分。那天清晨早起,腹内连日已感隐痛,此刻更是抽痛不已,显是多月操劳,胎气已损,李后抚腹呻吟,那兄嫂则以疏懒斥之,直命李后磨谷,至十桶米浆磨成方休。李后熬着腹痛,来回推磨,圆隆肚腹在来回推撞下越发沉痛,却不能停下稍歇,李后掩肚苦喊,那兄嫂竟拳打脚踢,迫她上磨,更把磨房上锁,米浆未成,不得出房。可怜李后肚腔被踢,下腹剧痛,仍勉力顶肚推磨。未几肚内一阵强烈坠痛,下体随即渗出暖液,李后往下一看,惊觉双腿鲜血直流,显是肚腹不堪折磨,终发早产。她拖着淋血之身,搂腹拍门,兄嫂却以为她乃使诈偷安,不加响应。李后倚门苦喊,腹下疼痛却越演越烈,肚内坠痛一瞬演成撕裂暴痛。心知自己临盘在即,却无人救助,只得卧地使劲,独自产子。未料这生子绞痛竟持至深夜,李后浴于满地血水,时而蹬腿,时而弓身,整夜辗转反侧,掩腹苦喘。她身子本受日夜羸损,如今更缺稳婆助产,弱躯无力产下胎儿,最后只得爬至石磨,咬牙忍痛,把难产肚腹顶向磨边,凭借外力,把胎儿推出。村里终宵只闻惨厉嘶喊,却无人伸出援手。直至天亮时分,响亮婴啼直冲天庭。磨房门破,刘知远寻妻到此,但见妻子满身脓血,散发披面,狼狈咬脐,奄奄一息。那兄嫂凌虐后妃,刘知远重夺军权,报仇雪恨,自是后话。却说李房怀胎走难,磨房产子,艰苦非常,对此患难亲儿,自是疼爱有加。其颠沛流离,屡动胎气,至孩儿生下异于常人,更令她万分悔疚,三子之中,独对之放任无为,至得国内自出自入,也不加管束。如今次子任性过分,只身闯进辽土,声言挑战“指腹亲夫”,她非管不可之时,孩儿却已是随风飘飘任逍遥,种下孽缘恨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