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堂 下————尼罗

作者:尼罗  录入:05-19

  赵英童认为,只要外面不下雨,那就肯定要比自己那间屋子干燥一些。所以他尽管周身疲惫,可是宁愿在天黑之前,坐在院中的木制长椅上看夕阳。
  在看夕阳之时,他也同往来的佣人们交谈了几句。而佣人们对他的印象都是很好虽是个少爷家,可是彬彬有礼,说起话来慢声慢语的,透着那么和气;同家中那位陵少爷相比,真是两个极端了。
  
  独自坐了有一个多小时,眼看着夕阳的颜色愈发红的浓厚了,赵英童叹了口气,用手轻轻的敲了敲自己的左腿。
  此时,金世陵蹦蹦跳跳的出了楼门,一路走了过来:喂,怎么一个人坐着?
  赵英童抬头望向他,见他脸上红红的,眼中一派水色,唇上一抹嫣红,瞧着与方才颇有不同。
  而金世陵见他不答,就抬脚在那椅子腿上踢了一下:你发什么呆?这里有蚊子的!
  赵英童笑了笑:是,我也觉出有蚊子来了,这就回去!
  金世陵抬手抓了抓头发:一会儿爸爸要在家里开个局面,我还得出去找人。你若累了,就早点去睡;否则一会儿人来多了,要一直吵到天亮呢!
  赵英童问道:局面是什么?
  金世陵解释道:就是牌九梭哈!要是有女客的话,还可以开了留声机跳舞。挺热闹的!你如果感兴趣,就等我回来,我不爱赌,倒时候可以陪你坐坐!说到这里,他不等赵英童回答,拔脚就向大门口小跑而去了。
  
  作为金元璧的儿子,金世陵的身体中,似乎天然的就流淌着政客兼交际花的血液。只见他乘着一架滑竿,带着三两个手持电筒的听差,逐次拜访了周遭的各家公馆,一路上连说带笑的,半个小时之内,便邀来了苏主席一家、郑院长及其十九岁的新夫人、陈培老、钱墨老、洪经理一家、马经理一家、李委员及其长子、陈二奶奶及其四个女儿。总共加起来,也就人数很可观了。待到最后,他才到了桂二公馆门口,也不进大门,直接就对着门房里的听差道:我是金世陵,进去告诉你家赌鬼二爷,说赵将军晚上开大局面,问他去不去!
  那听差赶忙进去通报,金世陵等了不久,就见那听差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答道:我们二爷说了,一会儿就去。还请金先生进去坐坐呢!
  金世陵转身上了滑竿坐下:算啦!还是赵公馆见吧!然后对着那轿夫发号施令道:走吧!
  
  赵英童在昆明的生活,算不得困苦,自觉着也就很过得去了;可是如今到了歌乐山,才晓得原来父亲这边已然花天酒地到了这种程度。
  楼上的赌局,他没有亲眼见,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形,也想象不出。楼下的一间客厅之内,地板上打了蜡,沙发桌椅全部靠了四壁摆放,留声机上又接了大喇叭,放出的音乐声音,也就抵得过乐队了。而围绕着天花板四边安装的彩色灯泡闪闪烁烁,营造出的那种灯红酒绿的气氛,也很类似于跳舞厅。
  在抗战时期的大后方,能够摆出这样的场面,也真是很不容易的了!
  
  赵将军自视是个老人家,而且对于太太小姐们没有一丝的兴趣,所以绝不会去参加楼下的舞会,只坐在牌桌前消遣。而金世陵在楼下忙忙碌碌,督促着佣人们把电线接好,音乐放响,同时又命人将私藏的香槟酒和水果点心端上各桌。眼看着众位宾客各得其所了,才算是完成了任务,而出了客厅刚想去喝点果汁之时,迎面却又碰上了桂如雪。
  桂如雪依旧是走的风驰电掣,掠过金世陵面前时,留下了一阵微风而后他忽然反应过来,骤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着金世陵一笑,薄薄的嘴唇抿起来,瞧着简直有点妩媚。
  金世陵扭头就走了。
  他一直走到了赵英童那里。
  
  赵英童依旧坐在院子里,远远的望向一楼窗口,玻璃窗子擦的明净之极,没拉紫绒窗帘,所以从外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里面的盛况。
  对于赵英童,金世陵所采取的政策并非欺压,而是打压!
  毕竟那是赵将军的亲生儿子,自己没有必要太得罪他,只要让他知道厉害,知难而退也就罢了。  
  走到赵英童面前,他弯下腰:走啊!我带你进去坐坐,里面热闹的很,顺便再给你介绍一位女朋友!
  赵英童望着他笑了一下:不了,我又不能跳舞。谢谢你。
  不跳舞,可以吃点东西嘛!里面还有奶油蛋糕呢!
  赵英童又道:谢谢你,我晚饭已经吃的很饱了。
  金世陵见他这也不肯,那也不愿,就有些不耐烦的直起腰:那你要怎么样呢?我好心好意的要来给你找点消遣,你却这么不给面子!
  赵英童没想到他会忽然变脸,就愣了一下,然后拄着手杖费力的站起来:世陵弟弟,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我们进去看跳舞吧。
  金世陵瞪着他,既不言,也不动。赵英童见状,似乎是深感自责,低下头迟疑半晌,才低声道:世陵弟弟,你看我这样子也不大适宜去那里啊。
  这话虽然简单,但其中就透露出了一些很可怜的意味了。金世陵不禁有些心软: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想给你找点乐子。
  赵英童摇摇头:多谢你的一片心意。你不必管我,我早睡惯了,这就要回房休息。这外面的蚊子的确是很多,也请你回到楼里去吧!
  金世陵见这人实在无趣之极,只好作罢。同他慢慢踱回楼内之后,他无所事事,因觉得客厅内的几位女宾容貌不够美,所以也无心跳舞,只一路上了楼,去赵将军那里凑热闹。  
  楼下的舞会,到了凌晨两点多钟就散了;而楼上的赌局,则一直坚持到了早上八点钟。依照老当益壮的赵将军和铁打屁股桂如雪的意见,还可以在吃碗汤面当作早饭之后,继续进行下去。不想后来,苏主席家的夫人忽然杀奔过来,揪着苏主席的肥脸蛋子,硬把他给带了走。其余众人见了此景,好笑之余,也觉得有些力不能支,便也纷纷起立,算账告辞了。
  桂如雪在凌晨三点多钟时打了一针吗啡,挨到现在,也有些要过劲儿,见牌局散了,便匆匆离去,想要回家再补一针,然后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哪知刚进家门,就见他那兄长桂如冰黑面门神似的冲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有个姓温的刚来了电话找你,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同你讲!  桂如雪一怔: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你按照桌上的号码给他打回去吧!
  
   
                 
 第 44 章
   桂如冰站在门口,满心狐疑的望着正在通电话的桂如雪。
  桂如雪坐在桌旁,一只手拿着听筒,一只手摆弄着电话线,吸了吸鼻子后开了言:喂,老温吗?我刚回家什么?!
  电话中,温孝存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特别的急迫:桂二,完了!货栈被炸了!全完了!
  桂如雪先还愣了一下,随即猛然站起来:货栈被炸了?货栈不是半地下式的吗? 
  你那边平安无事,哪里晓得这里轰炸的多厉害!货栈整个儿都塌了!我赶来的时候,这里已经烧成了个精光!你快过来瞧瞧吧!
  桂如雪的脸上瞬间就退下了血色,连声音都变了调:都烧了?
  温孝存的声音在电流的干扰下,有些断断续续:都烧全没了
  桂如雪拿着电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边的温孝存已经挂断了电话。而桂如冰见桂如雪情形有异,又不明就里,便开口问道:你怎么了?什么烧了?
  桂如雪手一松,电话听筒咚的一声落到了桌面上。随即他身子一歪,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桂如冰见状,只好走上几步,犹犹豫豫的不知该不该搀扶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桂如雪面无表情的又吸了吸鼻子,接着一翻身爬起来,扭头就往楼上跑。过了三五分钟,他又慌里慌张的跑下来,且跑且喊:来人,叫司机和轿夫!我要下山!快点!
  家中众人哪晓得他的心事,只是见他急的异常,便也跟着忙乱起来。而桂如冰在一边看着,摸不清头脑,又不好跟上去添乱,只好留了下来。
  
  桂如雪素来是个很有速度的人,尤其又是在这急疯了的时刻。他那司机也秉承了他的风格,一旦下山上了车,便加大油门,也不吝惜汽油了,恨不能把汽车开的平地起了飞。如此一路疾驰,三个多小时之后,他总算到了城外,见到了那烧成一堆废墟的货栈和站在货栈边指挥灭火的温孝存。
  温孝存瞧着还不是很狼狈,看桂如雪到了,他皱着眉头迎上来:奇怪的很,昨天夜里竟然来了飞机,在这城外投了几颗炸弹,结果就把我们这里给炸了个正着!
  桂如雪无暇听他解释,劈头就问:全没了?
  温孝存指指远处的几只小木箱:就抢出了这一点奎宁丸,可也不值什么钱的。
  桂如雪对着那片陷成大洞的废墟,先是凝视不语,后来才渐渐的蹙起眉头,脸上显出了一种六神无主的难过,咬着牙说道:我这回赔大了!
  温孝存陪着他呆站了几分钟,似乎也是心情很沉重的样子:桂二,你把这么贵重的药品放到我的货栈里,结果也是我看管的疏忽了。
  桂如雪摇摇头,轻声说道:没有你的事,你不要乱想。
  温孝存望着他,终于也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回城吧。这几天下午,都有飞机来轰炸,城里的防空洞多,还是安全一些。
  桂如雪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回到车上,两只手紧紧的抓住长袍两侧,浑身的肌肉都紧绷僵硬了。  
  温孝存自有汽车,在前面引着路,把桂如雪带到了自己的写字间里。
  进了房门,他从角落里搬来一把沙发椅子:你坐吧,这里楼下的防空洞条件最好,我近来也不大回家了,住在这里总觉得还安全一些。
  桂如雪失魂落魄的坐下了。温孝存见他面色如纸,嘴唇微颤,仿佛是很痛苦难忍的样子,就出门让杂役送了壶开水过来,自己则找出茶杯,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面前:你别急,先喝点水。
  桂如雪抬头望着他:我、我、我
  他突然结巴起来,我了半天才拼命挣出一个整句子:我我完了!
  温孝存拉起他一只手,用热水杯子烫了一下他的手心:你也不必这样悲观,这个时代,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人多了去了,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把损失掉的金钱再挣回来嘛!只要我们占住了这条路线,货物可以源源不断的运进重庆,那就能够很快翻身的,是不是?
  桂如雪摇摇头,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来,在温孝存面前来回走了两圈,声音极低的说道:老温,你不知道,我的亏空太大了。在同运输处做这笔生意之前,我已经欠了外面几百万的债不,现在连本带利,一定已经涨到千万之上了。我本以为这一次能挣一大笔,所以就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买了西药我、我、我
  温孝存见他又开始犯结巴,就安抚道:桂二,别这样,我们在这一行做了这么多年,总能想到法子的。你急也没有用。
  他在从始至终的谈话中,总是我们如何如何,听起来仿佛是与桂如雪站在同一战线,也陪他一起损失了许多货物似的。而桂如雪此刻受了如此之大的打击,也无暇去考虑温孝存方面的情形如何,只是在听到我们二字时,稍稍觉出了一点支持的意味。
  老温。桂如雪重新坐回椅子上,奄奄一息的开了口:我们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不瞒你说,我现在手里还有一点金子,从南京带过来的。可是如果在重庆出手的话,价格上吃亏太多;而且如今这个时候,局势不定,我总不能搞得自己两手空空说到这里,他似乎是忍无可忍的摇头吁了口气:我×他妈的日本鬼子我这辈子都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
  温孝存知道桂如雪是个行动派,一旦发了怒,向来都是动手不动口的。想必是因为他现在无法去找日本人打架,所以只好一反常态的骂起娘来。由此也可以看出,他那心中一定是烦恼之极了。
  想到这里,温孝存拉了把椅子在桂如雪面前坐下,又握住他一只手,满面同情的问道:桂二,那你决定怎么办呢?
  桂如雪闭上眼睛向后仰靠过去,默默无语的思忖了半晌,忽然紧紧一攥温孝存的手,同时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老温,你得帮我保密,千万不要让人知道这批药品是我的!否则那帮人闻风而来,非得马上逼我还债不可!
  温孝存点头答应:好的,没有问题。你放心吧。可是,然后呢?
  桂如雪抬头望向前方的窗子:然后然后我把手里的金子带去昆明卖掉,跑个圈子,大概也能弄回来个一两百万,只是说到这里他垂下头:那点钱,又够做什么的呢?
  温孝存又道:令兄在这个时候,不能帮点忙吗?
  桂如雪哼了一声:他?没有好处的话,他不会帮我的!
  温孝存笑着摇了摇头:那不至于吧,我旁观了这些年,其实令兄对你,还是很
  桂如雪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提桂如冰了。你现在请我出去吃顿午饭,然后我得回去筹备一下,准备往昆明走。我手下的那个伙计在成都被炸死了,往后有大生意,我就得亲自去跑了!唉,辛苦啊!
  温孝存依旧握着他的手:桂二,你知道,我这些年的积蓄,虽然打仗时也损失了一些,但现在总还比你宽裕,你若实在是周转不开了,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想法子帮你的忙。
  桂如雪听了这样一席话,当即感动的无言以对,只连连点头道:唉,我知道,我知道了。老温,你真是没的说,好朋友。
  温孝存看着他一笑:桂二,这话就不要说了。现在我们去吃饭,吃饱了,你好忙你的去。
  桂如雪这时,也就渐渐的恢复了精神,起身同温孝存吃过午饭之后,便急急忙忙的乘车回歌乐山去了。
  
  再说温孝存这边,送走了桂如雪后,便独自回了写字间。又因他是满肚皮的心事,所以一路走一路想,低着头也没有看路,直到了写字间的门口,要掏钥匙了,才发现身边早站了一个人,正眼睁睁的望着自己。
  他嗬哟一声,立刻微笑起来:世陵?你怎么来了?
  金世陵把双臂抱在胸前,得意洋洋的歪着脑袋:怎么?出乎意料,不欢迎?
  不不不,欢迎之至!温孝存打开暗锁,一边推门一边往里让:请进请进,我只是吃惊而已。
  金世陵走进写字间内,见地当中放了一张沙发椅,乃是全屋中最舒适的坐处,就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了,然后扭头望着温孝存,笑嘻嘻的说道:中午,你同桂二在一起,吃了猪排对不对?
  温孝存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桂二不肯吃番茄酱,还有你不让他喝白兰地!对不对?
  温孝存笑了起来:莫非你当时就坐在隔壁雅间里?
  金世陵点了一下头:对啦!巧不巧?
  巧得很。不过你除了这点内容之外,还听到什么别的消息了吗?
  金世陵一仰头:我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信不信?
  温孝存摇头道:我不信。除非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
  金世陵笑道:没有那么麻烦。我现在也很认识了几个生意人,其实这重庆中有名气的大商人也就那么几个,打听起来,倒是全都互相知晓的。我呢,东问一点,西问一点,不知不觉的,就把你们的那点事情搞清楚啦!我说,你在城外的货栈起了火,是不是?
  温孝存不动声色的答道:是的,很不幸,挨了炸弹。
  金世陵瞄了他一眼:货栈里放的是桂二的货,西药,对不对?
  温孝存这回又笑了:我的老弟,你要干什么啊?
  金世陵道:这话该我问你,我的老兄,你要干什么啊?
  温孝存笑微微的低下头,不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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