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他离开的最好时机。他不适合去协助逮捕,如果他没有其他考虑的话,在办完事情之后,就应该按照上面的指令离开博家。
问题在于,他不想抛下博岚不管,他希望博岚跟自己一起去办事,博岚却不愿意在此时离开博英杰,他只想在这种最危险的时候帮父亲一点忙。
裴延礼焦急万分,博英杰交给他的事情又不能等,无奈,他只有先离开,紧赶慢赶,还是在当天中午才回到博家别墅。
见他回来,早已久等多时的博岚兴奋地扑了过去,不顾他人侧目,死死地抱住他。
“少爷……”裴延礼很无奈。
博岚笑道:“我真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不过不行……爸爸叫你。”
裴延礼浑身剧震。“要我去他那儿?还说其他的什么了没有?”
“没有。只是说你要是回来了,就马上去他那里,尽快。”
为什么他会在这种时候要自己去他那里?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吗?不……也许是……
裴延礼的脑海中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老家伙在打什么主意。
看来博英杰是真的很着急见到裴延礼,裴延礼刚走到博英杰的书房门前,平时都会礼节性地跟门内通报一声的守卫,今天一句话也没说,打开门就让他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书房内没有书,之所以称为书房,只是因为有办公用的电脑,可以登录世界图书馆。博英杰死去的夫人生前很爱看书,那时候这个房间是名副其实的书房,但在她去世之后,博英杰就把所有的书都藏起来了。
没有书架的书房显得非常空旷,透明宽大的玻璃窗外,有绿色的植物轻轻摇曳着,窗内放着一组沙发,博英杰深深地陷在那只最大最柔软的沙发之中,他双手托着额头,曾经显得富态而臃肿的身体,在此时异常地佝凄。
平时的他是那么意气风发,在黑道上叱咤风云那么久,没有人——甚至他自己,恐怕都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裴延礼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裴延礼一躬身,叫了一声:“老爷。”
博英杰慢慢地抬起头来,两鬓上竟是杂乱而斑白的发丝。裴延礼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过,原来一个人的老态,可以从心里这么明显地呈现。
他指了一下面前的另一只沙发,“你坐。”
裴延礼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他什么也没说,走到老人对面坐下。
“属下听岚……岚少爷说,您找我有事?”
博英杰缓缓地点了点头,“没错,我找你有事。”
裴延礼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你来博家多少年了?”
“十年……不,快十一年了。”
“十一年……”博英杰看着外面,淡淡地叹了口气,“是个不算短的时间啊……”
裴延礼心里有些紧张。他实在猜不出来他究竟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成家呢?”
“我没有时间。”这件事上次说过的吧?为什么又要旧事重提?
然而博英杰并没有顺着这个问题问下去,他看着外面绿色的植物,好像在做梦。
“我这一辈子,满打满算,亲手杀过二十五个人。”他慢慢地说,好像害怕遗漏了什么,“可是如果说我间接杀害的人,恐怕是数不胜数的,就算我被条子抓去,他们也不可能算得清这笔帐。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呢?我第一个妻子被我的仇家抓去,轮暴至死,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被人杀掉,头割回来给我看。”
这件事情裴延礼知道,在他进入博家卧底之前,国际情报网络就把关于博家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不过后来发生的博岚的妈妈那件事,是在他于博家参加特种训练的时候发生的,所以他并不清楚。
可是他为什么现在突然告诉他这些?
“在黑道上行走,迟早都会有那么一天,这是绝对无法避免的事情,也可以说,是我罪有应得的。几年后,我又娶了我第二个妻子……”
裴延礼的眼前忽然出现了那个黑幽幽的深谷,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从悬崖边上轻飘飘地坠落下去。
他茫然了,博英杰告诉他这种事又有什么用意?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身分,直接说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阿岚是我最小,也是我唯一的儿子。”博英杰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他好像想接着说什下去,又住了嘴,自己掐断了这话头,又转到了其他的地方去,“你参加博家的训练,总共有六年的时间,对不对?”
裴延礼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没错。”
“其实到明年的年初,你就在博家待满十一年的时间了。”
“是的。”
“那么,”博英杰的眼睛里好像忽然射出了利刃来,瞬间,他又变成了那个毒品龙头的博英杰!“告诉我,你究竟是在博家的时间长,还是当警察的时间长!”
裴延礼大惊,猛地站起来低吼:“老爷!您在说什么!难道您怀疑我……”
博英杰微笑地摊开手,不疾不徐地道:“少安毋躁。你看看我,身上没有带武器,不用这么慌张。”
“老爷!我……”他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现在想怎么样?不要慌!慌了就输了!
“我明白,我明白。”博英杰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打手势让他坐下,“你一向都是很稳重的,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就急了呢?不要急,任何时候都不要急。从现在开始,我问你几个问题,我只要你回答是或者否,不听第三种答案。”
“是。” 裴延礼的背后被汗水浸透,他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现在急有什么用?只会乱了方寸。
“我问你,你不结婚的原因,真的是因为没有时间吗?”
“……”
“回答是或者不是。”
“……不是。”
“是不是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阿岚?”
“……是。”
“他爱你。”
“……”
“你爱他吗?”
“……”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
“如果要你为了救他而去死,你愿意吗?”
“是。”
“如果我要你带着他逃跑呢?”
“是……什么?” 裴延礼的眼睛睁得很大,他不相信地看着他,“逃跑?”
博英杰好像很愉快般笑了起来。
“是的,我要你带着我的儿子逃跑,离开这个国家,到哪儿去都好。”他持续地笑,浑身的肉都颤抖起来,渐渐变得不再像是笑,而是抽搐无泪的哭,可他的声音还在笑。
“不要以为只有警察能在黑社会卧底,因为谁也没办法保证黑社会不在警察中卧底!不过你的身分太隐秘了,太隐秘了……昨天之前竟然没有人知道!我让你潜伏了这么久,还让你变成了阿岚的保镖,我让一个国际刑警做了阿岚的保镖,然后让他带人来抓我……”
裴延礼咬紧了牙关,“老爷,我真的不是的!会不会是有人陷害我?他们勾结了在警察里卧底的人……”
“他们”自然指的是那几个和裴延礼一起运货,但只有他们的货被抢走的家伙。如果现在能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就好办了!卧底,最重要的心理要素,就是即便铁的证据都已经摆在面前,也绝对不能承认!承认了,就真的完了!
博英杰摇摇头,“如果你想用这种方法自欺欺人,我也无所谓。我只向你提一个要求,带阿岚离开,不要让他被人抓住。”
裴延礼此时的心情已经不是愕然所能形容的了,“您……您已经认为我是卧底,为什么还要我带岚走?”
博英杰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道:“我知道你们的行动时间,就是今晚,我所有重要的属下聚会的时候,所以你必须在我们聚会开始之前离开,我给你们准备了其他身份的护照,汽车还有化妆的工具,我都放在阿岚的那辆专车上,你现在就带他走吧。”
“为什么?”
“还有,我这里有一封信,你交给阿岚,等你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看。”
“为什么?”
“还有,你们可以去找贝瑾,她欠我一个人情,阿岚是我最宝贝的儿子,她一定会帮你们的……”
“为什么!” 裴延礼几乎是大吼了。
博英杰看着他,看着,看着……
“因为你爱他。我一旦死掉,这世界上就只有你最爱他。”他把信轻轻地交到裴延礼的手中,“如果你不爱他,在我让你离开的这几天,你就可以永远离开,绝不再踏入这里。可是你回来了,除了博岚,还有什么能让你回来?”
仅是计算他以往的功勋的话,也足够抵得上亲手抓住博英杰本人了,更何况在这种时候回来,只会有更大的风险。
“我和国际刑警玩捉迷藏,玩了足有几十年,我累了。你已经把我所有的犯罪证据都交给他们了,对不对?我逃也逃不掉的,全世界的警察都在寻找我这个人,现在恐怕连通缉令也发出去了。可是阿岚不一样,你没有送给他们任何关于阿岚的罪行,他们所拥有的只有阿岚的犯罪资料而没有证据,他要逃走也容易很多。有了你在他身边,我就更加放心了。”
裴延礼呆呆地接过那封信,说不出一句话。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办这个集会?”
“因为嫉妒啊!”博英杰说了这么一句,静默一下,突然哈哈狂笑起来,“因为嫉妒啊!凭什么我四面楚歌他们却逍遥法外!我要他们全都回来!一个不少,跟着我一起去死!”
这或许有一半是真话,但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说出来。刑警们有个毛病,在一个案件中,只要抓住了主犯和大部分的犯人,那么一切都好说,上层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剩下的人抓不到也可以混过去。
如果能让他们把多数的大鱼抓住,他们就会很高兴地放过一只没有成年的小虾,博岚能够逃跑的机率就能更大一些。
他为了儿子,不可谓用心不够良苦。可,如果他能早一点的话……
裴延礼找到博岚,一句话也不说,拉起他就走。
“延礼?你干什么?集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啊!延礼!”
裴延礼把他拖到博英杰说的那辆车旁边,打开车门把他塞进去,自己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汽车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驰了出去。
“延礼!你这是干什么!”博岚生气地拍打他的胳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乱来!快开回去!”
“不能回去。” 裴延礼双眼望着前方,平板地说。
“为什么?”
“老爷让我带你离开。”
“离开?去哪儿?发生什么事了?延礼?”
裴延礼亮出那封信,晃一下又收了回去,“具体的事情,老爷让你看这封信,他说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把信交给你。”
博岚心中疑惑,但对于固执起来的裴延礼是讲不通的,他只有带着这种疑惑,随着裴延礼往他们不明朗的未来飞驶去。
他们的汽车开了一晚上,虽然博英杰为他们准备了飞机票,但裴延礼认为他们现在不宜在机场出现,因此没有去坐飞机,而是打算开车到另一个城市,然后转乘船,去找贝瑾。
第二天清晨,他们的车停在了一个湖边。博岚早已经睡得人事不知,裴延礼看看他的睡脸,在他额头上轻吻一下,然后下车到湖边打水洗脸。他还有一段路要走,不能在现在睡着。
他一离开车,博岚立刻睁开了眼睛,见他直直走向湖边,暂时没有回头的意思,便伸手去他座位的缝隙中寻找他藏的那封信。
他已经思考了一个晚上了,父亲这么急着让裴延礼带他离开,会是什么用意?
是不是他知道自己会出事?但是他会出什么事?是不是有人要害他?还是爸爸……
用冰凉刺骨的湖水洗了一把脸,裴延礼这才感觉到脑子清醒了一点。一连开了一个晚上的车,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他侃侃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眼睛里红红的,有无数疲惫的血丝,现在还不能休息,必须带博岚离开。只是离开这个地方还不行,必须逃到其他的国家去才行,最好是一个没有加入联合国的小国家,这样博岚被抓的机会就能少很多……
博岚被抓……他低头笑了起来,他现在还当自己是刑警呐!
从带着博岚出逃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不是刑警了。一旦被抓回去的话,不止是博岚,连他也会被送上法庭,接受家人无法置信的悲哀目光,这就是他所选择的路,一条歧路。
可是他不后悔,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他早就该这么做了!什么正义,什么法律!统统都是放屁!怎样都没关系,只要能救得了博岚就好。
轻微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他听得出那是博岚。
他忽然很好奇博英杰给博岚的那封信里面会说什么,是不是能圆滑地表达他的意思?可是那只老狐狸的话……那只老狐狸的话……
裴延礼的心脏忽然结成了冰,因为他在水中的倒影里,看见博岚手中拿着枪指着他的头。
那不是幻影。
“你是……卧底?”博岚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颤抖。
裴延礼轻笑,然后逐渐地、疯狂地大笑起来。亏他还以为那只老狐狸是真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弄错了!那老家伙根本就是要他这个最了解刑警行动模式的人带儿子逃离,然后“在最安全的地方”,把说出所有实情的信交给博岚,既可以断了博岚对他的爱,也可以报了被他背叛的仇。
“你是卧底!”博岚大叫。
裴延礼收住了笑声,“我是卧底。”他说。
“你骗我!一切都是骗我!你从来没有对我有过忠心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你只是要更接近我!”
“没错,我骗你。”
十年……卧底,一切都是谎言。
甚至那时候在悬崖边上,博岚忽然滑下悬崖也是裴延礼计算好的。
他抛弃了过去所有的一切,在博家卧底那么多年,不能因为这么一点事情就前功尽弃,所以暗中用了技巧让博岚也掉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臂力可以完全拉住两个人,那里的土质也并不松软,可以毫发无伤地将两个人一起送上去。
“你对我好也是骗我!我上你的时候你不反抗也是骗我!你骗我爱你!骗我当你的帮凶!”
“是,我骗了你。”
“骗我骗我!我不相信!”博岚用力把他扯得转过身来,枪抵住他的太阳穴,“告诉我你在骗我!告诉我爸爸也在骗我!你不是刑警,爸爸在开玩笑!爸爸不会被送上绞刑架!”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骗我!”博岚的表情看上去似乎连哭也哭不出来,裴延礼的心却已经麻木了。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