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从大宝身上跳下来,道:“夫人了解我,能拿住要害,我不得不回来呀。”
卫淇把儿子交给奶妈,掩口而笑,郭嘉跟着笑几声,又道:“此番出征近一年,难为隽秀守在家中,形单影只。”
卫淇道:“奉孝辅佐曹公立此威名,辛苦了。还有大宝,肯定比你还辛苦”说着她弯身摸摸大宝的头:“给你备下了喜欢的扒骨蹄髈,可别吃撑了发腻。明天还有好的,错过了不再补的。”
郭嘉已经抱过郭喜,正在逗弄儿子,小家伙不畏生,正在想方设法要咬郭嘉的手指,可是怎么也够不着,郭嘉很恶劣地戳他的鼻子和白嫩嫩的小脸,终于把他弄哭了这才罢手。
小家伙一声啼哭把卫淇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卫淇抱怨郭嘉一回来就添乱,一面接过儿子哄。这个小孩可比郭喜老实多了,卫淇轻拍几下就止住了啼哭。郭嘉讪讪地笑着,抱起郭喜和卫淇一起进门,下人们已经准备了热水和宴席,好好为郭嘉和大宝接风洗尘。
二月初,郭府给小家伙准备了百日宴,与郭嘉交好的重臣都派人参加,曹昂更是亲自到访,赠给郭嘉一张宝弓,郭嘉拿回去挂在寝房门左侧。卫家送的是白玉璋。还有几个好友长命缕,可以换着佩戴。都不是值钱的,却很有意义。郭嘉在宴席后,给儿子取名郭奕。郭嘉死,子奕嗣,有些事会变,有些事不会变。对着郭奕,大宝的心情十分复杂。郭喜抓他的脖子,抓了好几次大宝才发现,于是低头蹭蹭郭喜,让她爬到自己背上来。
荀彧在宴席散去后没有立刻走,郭嘉知道他有事和自己商量,便借故支退了众人,留下荀彧在书房。荀彧担心什么,郭嘉很明白。就算曹操前几年还想做个大汉忠臣,迟早也会因为朝廷腐败变成大汉的掘墓人。尤其是汉献帝和董承的背叛,让曹操对汉室一点感情也没有了。荀彧虽然不如郭嘉懂人性,却不傻,当然能看出来曹操的变化。
荀彧在郭嘉的书房迟疑很久,一直没开口,郭嘉很耐心地等,等到大宝过来催睡觉,方道:“文若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再不说就留下来过一宿,明早再说。大宝看着我,不能熬夜。”
荀彧挨不下去了,才道:“主公……有没有废汉自立的意思?”
郭嘉拍着他的肩,道:“文若,你今天很不像你自己。怎么背后说起主公来?”
荀彧道:“别打岔,我认真地问,主公是不是,是不是要篡汉?我看主公对大汉寒了心,只不敢认,你最懂人心,你怎么看?”
郭嘉真不好回答,看看正在舔爪子的大宝,又看看荀彧,最后道:“文若,于公,我不能背后议论主公,而且主公的意思,不是你我能揣测到的。于私,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荀彧听郭嘉说他什么都不知道,等于是给了他一个答案,两眼一片黑,过了很久才慢慢又看到周遭的景象。大宝正蹲在他跟前看着他,看他似乎回转过来了,才站起来走回郭嘉旁边催他去睡觉。郭嘉已经眼皮打架了,见大宝来叫自己,于是往大宝身上一扑,对荀彧道:“这几年事多着呢。天下还没统一,就想着统一以后的事。凡事要看好的那一面,主公好歹还奉天子为主,自居大汉之臣,难道你希望天子落入那些豺狼猛虎手中?文若,别想了,我叫人收个房间出来睡吧。现在隽秀和喜儿、奕儿都睡下了,我不好去打扰。只好委屈你,跟我挤一挤。”
荀彧指指大宝:“他呢?”
郭嘉把大宝搂紧一点道:“别想。大宝给我压被子的。你要压被角,自己去搬块石头。”
荀彧揉着膝盖站起来,道:“我又不像你,儿女抱了一双,睡觉还蹬被子。夫人不都给你拧过来了么?怎么,一到大宝这就复发了?依我看,你夫人像你父亲,还是严父,不好的习惯都压着你改。倒是大宝,更像你夫人,只要不危及自己,什么都随着你去。”
15.双生
大宝……像他夫人?郭嘉睡不着,脑海里就是荀彧的话颠来倒去。郭嘉翻个身把荀彧伸过来的腿和手撇下去。嗤,还敢说他睡觉蹬被子,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虽然不蹬被子,却喜欢抢别人的被子。大宝安安稳稳地卧在一旁酣睡。以前他半夜醒来大宝也会跟着醒,现在他都完成了一个动作了怎么大宝还在睡。郭嘉不高兴地捏着大宝的鼻子,大宝睁开左眼,看看他,又闭上,接着睡。
郭嘉一手抱住他的脖子,很低声道:“别睡,我们说说话。你这几年是怎么了?”
大宝把他的手甩下去,郭嘉不依不饶地又抱住,大宝再躲,郭嘉再抱,一进一退闹了一阵,大宝看郭嘉整个露在外面,怕晚来风凉冻着他,只好挪回去。郭嘉用被子罩着他和大宝,道:“反正睡不着,就说说么。到底怎么了?”
大宝用爪子轻轻按郭嘉的额头和眼角,郭嘉摸摸自己的脸,道:“年华易老。我忘了,你和我原是不一样的。可是这样,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你有卫淇。大宝挣扎出来,把被子给郭嘉拉上,自己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郭嘉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发呆,扭头见荀彧睡得正香,一时愤慨莫名,便动手把荀彧的被子掀开把他摇醒,强迫半梦半醒的荀彧和他一起苦恼。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曹操这一年只休养生息屯田来民,到次年袁绍病逝,传位于袁尚。袁谭被派到黎阳驻守,袁尚不放心,自己也率兵前去。众臣知道彻底平定北方的机会到了,曹操手下,顿时忙碌起来。九月,曹操攻打黎阳,相持到建安八年的二月,发动总攻,大败袁谭、袁尚,不久因抢收宿麦受阻,郭嘉劝曹操仍回许昌。只要没有外敌,袁谭和袁尚肯定不顾强敌虎视窝里相争,到时候各个击破,省时省力。曹操从善如流,五月回师许昌,仍然大力发展屯田,整顿军力,并开始谋划将来对西凉下手。
建安九年袁谭和袁尚果然窝里反,两人大打出手,袁谭大败,不得不派辛毗向曹操乞援。曹操趁机再次进攻邺城,大获全胜。中间袁谭背叛,更给了曹操出兵对付他的理由。曹操一举荡平冀州、青州、并州,袁尚、袁熙不得不投奔乌桓。曹操一面安抚北方,一面谋算下一步到底是背上剿灭乌桓,还是南下平定荆楚吴越。这个决断真的很难,大宝耐心地等最后的结果,若曹操选择南下,那是魏国的雄主,若选择北上,那是中原的霸主。
大宝这几年觉得越发老迈,牙齿有些活动,后来还掉了几颗,感觉也不如往常敏锐,行动也越来越力不从心,曹操特意给郭嘉多拨了一些钱粮专门给大宝买肉食,好让他颐养天年。只是眼见着郭嘉染病的日子又越来越近,大宝就是想安享晚年也不能了。
建安十二年春,曹操正式提出北征乌桓,诸将都对南方的刘表、孙权有所忧心,议论多日。只有郭嘉先征询了大宝的意见,和他自己的不谋而合,回头便力劝曹操北上。曹操听完郭嘉的分析,大为所动。到这年秋季,出兵乌桓。
大宝咬着华佗的衣服,把他和张机死活也拽上了从军的马车。华佗相信万物有灵,对大宝的通神又深有体会,估摸着大宝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发现,便从了他的意思,对曹操、曹昂和谋臣们的身体格外关注。
大宝驮不动郭嘉,便在郭嘉的马车里呆着,两只的相处完全颠倒过来。郭嘉负责每天给大宝取肉糜回来,给他梳理毛发。一开始有些磕磕绊绊,几天就熟练了。大宝懒懒地在马车上颠簸几日,看着郭嘉忙前忙后,忽然想到,他都把华佗给抓来了,干嘛还要自己也跟上来?这不是找事么。
曹操听从郭嘉的意见,弃辎重千里奔袭,将到柳城时才被乌桓发现,乌桓出击,两军于白狼山交战,曹操趁乌桓还没有整军,就命张辽趁乌桓调整之机强攻,乌桓阵势大乱被曹操一番冲击,被杀了个人仰马翻。乌桓首领蹋顿被斩杀于阵中,曹操趁势收服胡汉二十余万降卒,大破三郡乌桓。袁尚袁熙逃亡平州。
“奉孝是说不用出兵追击?”曹操和郭嘉分乘一马夜间巡营。曹操听闻郭嘉说不用出兵追击,问道:“此二人不除,迟早为患。仲德说的,错了?”
郭嘉笑道:“仲德先生没有错,这两人不除确实是主公大患,不过嘉猜想,公孙康,会把他们的人头送来的。”
曹操不确定地回头问道:“奉孝确定?”
郭嘉咳嗽一声,道:“主公大可放心。嘉无万全把握,不会告诉主公。”
曹操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道:“奉孝小心身子。这几天我听你咳嗽得厉害,你还是先回去罢,我叫华神医给你诊脉。”
郭嘉道:“没事。嘉陪主公走完这一圈。”
曹操催马走几步,怎么想都不安,回头道:“还是先回去。我有些头痛。”
郭嘉也不勉强,和曹操一起返回柳城主营。华佗给曹操诊过脉,头风发作而已,曹操按方服药,华佗收拾好药箱正要离开,忽然瞅见郭嘉的脸色太红润有些不正常,又放下药箱抓过郭嘉的手诊断。曹操发现华佗的脸变得很不好,十分紧张地问道:“华大夫?如何?”
华佗换过一只手诊一次,又查看了郭嘉的舌苔,试过体温,道:“不好。主公,军师水土不服,日夜操劳过度,旧疾复发,又感染风寒,病状十分复杂。臣请召仲景一起看诊。”
曹操听闻如此,立刻吩咐亲兵快马去请张机来,当即把郭嘉扶到自己榻上去,他自己坐在华佗旁边问详细的病状。郭嘉提出要回自己的营帐,被曹操拒绝了,只是叫人把大宝也接过来。张机不多时就赶到了曹操的大营,也看过诊,和华佗一起讨论病情,费了番心思才开出处方。到底有效没效,他们也不知道。
曹操毫不犹豫立刻决定从柳城撤兵回许昌。九月,大军回撤。曹操让出自己的马车,命人厚厚地铺垫一层供郭嘉养病。郭嘉的病情时好时坏,惹得众人的心情跟着起起沉沉。
郭嘉有时候清醒过来,看着大宝卧在旁边,还能说笑着道他和自己是难兄难弟,更多的时候,郭嘉都在昏迷之中。张机和华佗费尽心思拖延,郭嘉的病仍然一天重似一天,到了卢龙塞附近,完全一病不起。曹操不敢再赶路,就地驻营,华佗和张机又拖了三天,郭嘉奇迹般地醒过几次,却出现了两个神医最担心的咳血症状。到了九月底,郭嘉最后一次醒过来,抓着曹操的手道一声“憾甚”复道一声“幸甚”,便人事不知。
华佗一直注意着他的脉相,只觉手中本来就难以摸到的脉相突然完全把不到,张机试着抢救几次,脉相虽突有起色,张机一罢手,仍然把不着。张机与他一起忙碌了大半个夜晚,只能对曹操摇摇头。
曹操看看郭嘉惨白带青的脸色,又摸了郭嘉的手,一片冰凉。曹操知道华佗和张机已经尽力,没有责怪,只叫他们退下。
华佗抱着药箱,外面亲兵掀起帐帘,华佗一出去,就见大宝蹲坐在门口,显然是在问郭嘉的病情。华佗和张机对看一眼,不知怎么告诉他。
他们不说大宝也知道。不知道是老虎的本能还是因为他死过一次,他对死亡的感觉十分敏锐。刚才他就感觉到军帐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看来有些事的轨迹,不是人力可以转变的。
大宝绕过华佗和张机,走进军帐中,曹操见他进来,黯淡地道:“你也来送奉孝?奉孝前几日还伤心你已经老去,他恐怕会孤单一世,没想到他倒是多虑了。”
大宝走过去在郭嘉手边轻轻嗅着,完全没有生机,那个会笑会闹,会撒娇会耍赖,总吵着要酒喝的天生郭奉孝还是没能活过三十八岁。大宝舔舔他的手,就算郭嘉有了妻子儿女不可能像他一样一生专心,就算他这辈子是只老虎而郭嘉是个人注定了只能驮着他到处走,那也是很好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宝呆呆地坐一会,突然起身走出门口,让典韦把门帘掀起来,不让他放下,就叫他一直举着。大宝走出一段距离,看见正在往大营去的程昱等人才转身飞奔回去。曹操正奇怪大宝怎么突然走了,突然见他冲回来,未及说话,大宝已经一头撞在榻角,红热的血喷了曹操一身,也沾了郭嘉一脸。
大宝一点痛苦也没有,只觉得的眼前开始昏花,景物一片模糊,身子也越来越轻,仿佛恢复了年轻时候背着郭嘉逃命,拼命奔跑时的轻快。什么都那样昏暗,可是有一根线却突然明显起来。
那根红色的线似乎是从郭嘉的腕上牵出去,牵到半空消失不见了,光泽润滑,好像在缓缓流动。这条线大宝见过一次,他上辈子死亡的那个晚上,他的灵魂浮在空中,他看着那根线从他的手腕上牵到他的灵魂身上。后来线断掉了,他托生成了老虎。郭嘉的灵魂现在也还在营帐里?
大宝快乐地四处找郭嘉,突然听他的声音在背后道:“原来大宝的灵魂也是人形的啊……等等……你为什么要自尽?我很生气,你快来安慰我吧。”
大宝回过头,果然是他。大宝试着找到站起来的感觉然后是伸手,最后五指抓住郭嘉的衣袖,居然能抓住。曹操嚎啕大哭起来,后面进来的程昱、刘晔、荀攸也在抹眼泪。
郭嘉用手摸大宝的脸,道:“好奇怪,为什么我看不到你的样子?你穿着红衣吗?为什么看不到你的脸?”
曹操正在说:“诸君年皆孤辈也,唯奉孝……”
大宝突然大现自己手腕上的线断掉了,可是郭嘉的那根依然艳丽如初,心情激动起来,也许……郭嘉还没死透。大宝不顾郭嘉的挣扎,拽住他往郭嘉的尸体走,他还不大适应人类的视觉,但是能分得清那具尸体在哪里,走错了几次总算走到榻边。果然,郭嘉灵魂的手和他的身体能融合——总算他没死透。
大宝按着郭嘉慢慢躺回去,想起自己似乎是死绝了,还是要留点纪念,便随手摘了他魂魄腰间所佩的苍玉组佩,这是他挑的花纹,郭嘉找人定做的,现在他拿走了,给郭嘉留个遗憾的念想。
郭嘉被一股力量一点一点吸引到自己的身体里,可是大宝却站在他的头边越来越远。郭嘉恐慌地看着那只拿走了玉佩的手越来越透明最后不见,想叫却叫不出来,微微挪动一下手指,腰间的组佩消失了,大宝把它拿走了。
程昱最先看见郭嘉的手指动一下,再仔细一看,郭嘉眼角正在淌泪,混着虎血细细地往下落,顾不得悲伤,连忙拖开曹操拦在他跟前,道:“主公,奉孝诈尸了!”
曹操正说到“而中年夭折,命也夫?”,被程昱这一闹,正要发火,突见郭嘉的眼泪越来越多,不由推程昱一把,喜道:“还愣着做什么,去请神医来!子满!快叫神医回来”
程昱这才惊悟过来,冲出去和典韦一起叫道:“华大夫!张大夫!快回来!”
大宝此时已飘到了军营顶,穿过军帐,看见华佗和张机去而复返,忽听见营中一阵欢呼声,知道郭嘉的命彻底改了,才放下心慢慢任风吹着他飘。
大宝飘来荡去的到了许多地方,他看见卫淇在许都,左手喜儿右手郭奕睡的好香。他飘到荆州,看见正在商议要不要出山的荆州三老和诸葛亮,武侯大人果然是卓然不凡。忽又见了一个极丑的功曹,是庞统,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后来似乎到了北方一个洞穴,里面有一只年轻的老虎,洞穴最里是一头老虎尸骸,也许是他这辈子的老虎妈妈。看起来尸骸很新,没有伤口,也不大瘦弱。这么看来虎妈妈活了很久,死的时候也是自然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