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之战于阿斗实在是个矛盾的事件,要保自己的小命,要保自己的父母叔伯,就要希望联盟能赢,可是三十年之前他还是坚定的曹魏派一个,一年之前他还是曹操座下郭军师门下走虎,到今天他还念着郭嘉,这个心态要扭转过来,实在有些麻烦。所以在夏口远远望见西南方的天空浮起一线明亮的红光的时候,阿斗不知道该笑该哭。
甘夫人抱着阿斗在夏口的城楼上远眺,红光亮了一宿,并没有人前来示警,甘夫人确定火烧的是江北而非江南,方对阿斗道:“乖乖,你爹快来接我们了。他知道你能叫他,一定高兴极了。”阿斗扯个哈欠,很鸵鸟地把脸埋在甘夫人肩上。
赤壁之战只是一切事件的开始,刘备和都督一起追到南郡,并占领了荆州四郡,接下来就是刘备借南郡。三国的故事才算起了头。刘备来接甘夫人时,已经是建安十四年的春天。阿斗已经能独立行走,还能蹒跚地爬台阶,刘备进门见阿斗爬过门槛站起来向他走,还叫他“爹”,果如甘夫人所想,十分高兴,高兴还不忘炫耀:“阿斗才一岁多一点……十六个月吧?能走能说了,比你们家的都聪明!哈哈!”
张飞抓着头发,张苞张绍早早围在他身边,听刘备说阿斗比他们聪明,哪里服气,自然把平日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说出来给自己争脸,关兴本来在和哥哥说话,这时也过来帮腔。武侯在一旁听着,摇扇子的动作时快时慢。阿斗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武侯,武侯笑着道:“小主公当然不一样。主公,还是放几位将军回去团聚,我看夫人也正等着和您说话。”
刘备转头一看,甘夫人正在门边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于是点点头,让众人各自回去。
刘备和阿斗亲昵,甘夫人只在一旁坐着,刘备和阿斗玩了好一会,方道:“夫人有心事?”
甘夫人回道:“是有一点浅见。”
刘备把阿斗放下来,道:“夫人但说无妨。”
“我想,阿斗既然已经能说话,能走路,是不是开始准备给他找个先生?”甘夫人摸摸阿斗的头,道:“前次夫君说要我念兵法给阿斗听,我不懂那些,加上大战在即,也没人能教,现在轻松些了,夫君不如给阿斗请个先生发蒙吧?”
刘备瞧瞧阿斗,他报以甜甜的一笑,刘备道:“是不是早了点?云长和益德的儿子都到了五岁才启蒙。”
甘夫人道:“先让阿斗和他们厮混,熟悉一下也好,将来进学,水到渠成。”
刘备点点头,道:“我今晚和军师说。军师的三位师傅愿意收徒自然再好不过,不行,跟着军师也好。”
甘夫人揽着阿斗,道:“如此,我便没什么心事了。”
刘备果然用过晚膳便请武侯来议事,甘夫人给阿斗洗漱过,略带忧郁地道:“娘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你一定要让军师点头同意收你为徒。至少要这样,最好让黄先生、庞德公和水镜先生手下。那娘真是死也无憾了。”十六个月的婴儿听不懂这些,甘夫人也就是自言自语,可是阿斗却听明白了。虽不知道她为何这样说,却郑重地点点头。甘夫人笑着弹一下他的脑门,继续教他一些她记得的诗书。等阿斗睡着了便把他交到向宠手上,让向宠带他到阿斗自己的房间。
18.启蒙
建安十四年,甘夫人跟着刘备在荆州奔波,夏季的时候染恙不起,甘夫人抱病的时候。刘备和军师在商议南郡的事,顾不上她。孙权有心给自己挣个盟友,因此并不反对借南郡给刘备。都督却对刘备抱有戒心,孙权权衡再三,决定与刘备联姻巩固同盟。
孙权欲将孙仁嫁给刘备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甘夫人是卧在病榻上收到这个消息的,侍女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阿斗正摇摇晃晃地给她喂一勺药,看她在发呆,便叫:“娘~娘~喝药……”
甘夫人下意识地张口,阿斗把药填进去,然后用小手帕擦干净沾到下巴上的药汁,动作娴熟极了。甘夫人一笑,接过药一饮而尽,让侍女忙将空碗撤走。阿斗照样把手帕递过去,甘夫人擦擦唇,搂他在怀里,轻轻摩挲着他的头。
阿斗努力踮着脚蹭着她的手,却听甘夫人道:“娘以后如果不能陪在你身边,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千万要好好保护自己。要懂得藏拙,懂得迎合,懂得生存的道理。孙家郡主到底如何,娘也不知道,该防需防,如果好,你便认她为母,娘也不求你记得娘。”
阿斗感到几点水落在他头上,抬头去看甘夫人,她正拧着眉紧闭着眼,眼泪一串串地落下来,边哭边道:“如果你不是刘备的儿子该多好,如果娘不是生在乱世该多好……”
这几天甘夫人的病很重,好容易今天才能坐起来,可能就是回光返照了。阿斗很珍惜母亲,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情况一天天地坏下去。
“娘,别哭。”阿斗伸手抹掉她的眼泪,可是不知道能怎么劝她,他太小,有些话不能说,现在这样都已经出格了。甘夫人的第一个孩子就是阿斗,之前不曾带过孩子,只觉得阿斗和他的两个姐姐比起来好养,省心省事,倒没发现阿斗哪里不对劲。
甘夫人没看出来阿斗的特别之处,武侯却多少看出来了些,对他格外上心。
刘备这日看过甘夫人,出来见阿斗正心不在焉地和张苞、张绍、关兴玩,武侯在一旁眯着眼看,便走到武侯旁边,问道:“阿斗怎样?军师是否愿意收下他?”
武侯道:“四个人玩耍,他玩的最好,却很会装输,是仁敏智达,宽恭谦让。我想,等小主公再大些,带给三位先生看一看再说。”
刘备“嗯”一声,道:“辛苦军师。外忙于政事,内还要为我教子。”
“小主公的事,何尝不是属下分内之事。”武侯一拱手,刘备拍拍他的肩,道:“早些回去休息吧。这几日,辛苦你。”
武侯笑道:“我应该感谢主公的信任。”
两人正说着,阿斗注意到刘备已经出了房间,慢跑过来巴住他的腿抓着他的衣摆,道:“我可以进去看娘了吗?”
刘备抱起他,道:“可以。告诉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阿斗歪着脑袋,道:“爹会再娶一个妻子吗?”
刘备不知道怎么回答,反问道:“你知道‘妻子’的意思?”
阿斗点点头,继续问道:“爹会让我也叫她‘娘’吗?孩儿不愿意,孩儿只有一个娘。”
刘备看看武侯,武侯有些惊讶地看着阿斗,阿斗也发现了武侯的表情,懊恼地捂住眼睛。他一定是太久没说话,一有机会说话就忘了自己多大。
武侯笑道:“小主公应该捂住嘴才对。捂住眼睛,下次还是会犯同样的错”
阿斗装作没听懂,松开手,对刘备道:“孩儿可以进去了吗?”
刘备道:“爹送你进去。”说完刘备示意武侯在外面等待,自己抱阿斗进房,把他放在甘夫人榻边。阿斗一路手脚并用地爬到甘夫人肩膀附近,把头贴在甘夫人胸口,听着母亲的心跳,觉得很安心。
刘备看一眼儿子,轻声退了出去。出门见向宠还在门口,随口问道:“夫人和阿斗最近说些什么?”
向宠摇摇头,道:“属下不知。”甘夫人和阿斗的对话他不能听。
刘备敛一下下巴,道:“子龙向我推荐过你。所以明天起你仍跟着子龙。”
向宠行礼道谢,刘备扶住他,道:“巨违无须多礼。”
武侯在门口笑着看刘备调回向宠,刘备的知人善用,世所罕见。刘备的放手,阿斗差不多都有,刘备的识人之明,不知阿斗留了几分?
不论阿斗怎样不舍,这一年的秋季,甘夫人还是重病不治身亡。刘备非常伤心,将甘夫人葬于南郡。
阿斗被甘夫人的侍女抱着,亲眼看着刘备将一杯酒洒在甘夫人的坟头。这一年的初冬,刘备还是要娶孙仁为妻。
阿斗突然道:“爹,孩儿想为母亲守孝三年。”
“不行。”刘备立刻回绝了,“你很孝顺,但是没有三年时间这样空耗。”
“至少一年。孩儿不在次守孝,恐为天下耻。”阿斗不想回去面对孙仁。
武侯站得最近,听清了父子两人的对话,虽然是家事,但他有想法,再说他确实起了收徒的意思,便向刘备一拱手。刘备道:“军师,不妨直说。”
“我想,士元已经到了,我与他分责行事。他往西谋,我于荆州坐镇。”武侯道,“只一年而已,我暂时可以为小主公发蒙。一年孝期即过,差不多就可以请三位先生的意见了。以我愚见,小主公天性仁德,诚可造之材。”
刘备从侍女手中接过阿斗,对武侯道:“军师这样说,那就这样办吧。阿斗就交给军师了,军师多费心。”
武侯又拱手一次,刘备将阿斗交给他,对阿斗道:“听军师的话。”
阿斗抓抓武侯的胡子,又抓抓他的扇子,道:“孩儿知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武侯把扇子给阿斗拿着,空出右手把胡子从阿斗手里抽出来,笑道:“师傅教你第一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阿斗对道:“语出《孝经》,然则太史公曰,张子房绝类好妇,孩儿猜想,当是白面无须,既然不敢毁伤,然则胡须哪里去了?”
武侯眯着眼,笑道:“夫人教得好。《史记》也教了?”
阿斗捂住嘴,又被这人给牵着走了。
武侯拿回扇子,扇两下,笑眯眯道:“这才是第一课,吃一堑长一智,同样的错,不要犯第二次。”
阿斗老老实实地点头:“阿斗知道了,以后我一定会管好自己。”
十月里,刘备和孙仁成婚,阿斗在新妇进门行完成妇礼后,搬去了甘夫人的陵墓旁,结庐而居,开始守孝的生活。
武侯有空的时候会过来送书给阿斗,只教一遍,下次过来先问记得多少,记不住他也不会再教第二次,直接教新的。他试过阿斗的手劲,离学写字还远了些,但是阿斗识字很快,将来阿斗学写字的速度也就会快了。阿斗虽然未必很有智慧,却懂得勤能补拙,天资不敏,贵在自知,自知就足够了。
刘备在南郡的时候,会和阿斗一起住。孙仁不知为何,整日里在荆州骄纵跋扈地横行霸道,刘备尚且要避她的锋芒,她却从不到甘夫人的陵墓来。阿斗的小庐几乎是荆州唯一一处安宁的地方。
这一年的年关,阿斗回荆州牧的府中过年,元宵一过仍回甘夫人墓边守孝。建安十五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你说先夫人托梦给你,都督今年会病逝?”武侯没想到新年第一次来检查阿斗的学习,得到的是这样的消息,十分惊讶。若非阿斗从来不曾说谎骗人,他真要当他是胡诌了。
“不仅都督,还有大公子。”阿斗思前想后很久,还是把这件事说了出来,不是为了都督和刘琦,乃是为了庞统。
武侯半信半疑,道:“我知道了。上次带给你的《春秋左氏传》,还记得多少?”
阿斗回道:“只记得郑伯克段于鄢。”
“不错。”武侯微笑一下,又砸下一堆竹简,展开来卷卷有三个阿斗高,道:“这次是《战国策》。我照样只念一次……”
武侯花了一天的时间给阿斗念《战国策》,书卷都留给他。阿斗恭恭敬敬地送走武侯,回自己的位子上点亮油灯慢慢看第一卷。
武侯一出门就看见刘备在外面,神色有些不解。
武侯拱手问道:“主公为何不进去?”
“哦,怕打扰你们。”刘备道,“本来打算等你说完我再进去,没想到你说了一天。”
“主公久等了。”
刘备看看房门,道:“天色已晚,今天就不进去了。我们回去罢,今天军师不在,有几份急件,我有些为难。还有,我想再见一见士元。”
“主公愿意和士元恳谈一番,是士元之幸。”武侯和刘备边走边道,“士元是奇人异事,自然不同凡流,前番未尝没有自荐门户,可惜吴侯没有识人之明,与一大贤才失之交臂。主公千万莫要再错失。”
刘备道:“军师警言,备谨记于心。”
武侯走几步,想想又道:“方才小主公所说先夫人托梦之事,主公是否也听到?”
刘备笑道:“稚子之言,何足挂心。不过一听。托梦之言,鬼神之说,敬而远之。”
武侯也笑笑。普通稚子所言,当然不足为信,可是阿斗总让他觉得奇怪,他的话未必是稚子之言。
武侯扔下《战国策》后,有两个月没再来看阿斗。春末的时候,他再回来,带了笔墨和空白竹简,装满一大车,放下来把阿斗的小院子堆得满满的。
侍从把空竹简都搬进房中,武侯照例先检查一次,阿斗以为他还要砸书简,没料他却开始从最早的《孝经》《史记》《诗经》开始讲解,详细耐心,与之前判若两人。阿斗大有所获。武侯不仅为他讲解这些,还教写字。三国时期的书法正在从隶书向楷书转变,可巧原来阿斗学的书是楷书,上手非常快,只是力气小不能运转自如,繁体字的部分他还不是很熟,于是间架结构很散,笔画时轻时重,但是能看得出来他是在写字而不是照着竹简上的字画下来。
是“写”而不是“画”,这便是懂和不懂的区别。
阿斗写完一个“孝”字,先想到母亲,继而便想起郭嘉来了,他手下一停,武侯便发现了,道:“分心了。”
阿斗回道:“想到师傅的家事了。”
武侯默默画个“孝”字,道:“想到自己的母亲了?”
“嗯。娘说过,只恨生于乱世。”阿斗何尝不恨乱世,若非乱世,郭嘉怎么会劳损过度,可是若非乱世,郭嘉出身寒门,焉有出头之日。
“主公一定会结束乱世。”武侯对刘备很有信心,“也正因如此,我本愿老死垄亩,却改变初衷辅佐主公。”
阿斗干脆放下笔,一心一意地说话:“曹操是不是很难对付?”
“谋士如云的北方雄主,确实很难对付。”武侯说起强敌,仍然十分自信。
“师傅给我说说他的谋士吧?”阿斗装作不经意地问,说起曹操的谋士,无论怎么算,都要说到郭嘉。
武侯想想北方的消息,每个谋士都是那样的精彩,确实值得一说。
19.星象
有那么一瞬间,武侯确实想对阿斗点评一下曹操手下的智囊,话到嘴边,看到阿斗期待的表情,又改道:“从谁说起好?毒士贾文和?荀文若?程仲德?戏志才……郭奉孝?刘子扬?”阿斗听到奉孝的时候,表情一变。那就是这个人了,武侯很有兴趣地摩擦着一卷竹简,阿斗真正想听的是郭嘉啊……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