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霖不肯告诉他,幷不代表他打听不出来。
「那天夜里,气温冷得让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打定主意要去隔壁厢房找娘亲抱着睡。穿著一袭单衣,连外褂也懒得拿就这么跳下床走出去。没想到门才微微开启,落雪之中我清楚地可以瞧见一双人影依偎在一起,就在那凄冷的月光之下。」梅若霖的脑海中渐渐描绘出小小年纪的他在见到娘亲靠着陌生男子身前时的那种震撼。
「仿佛鬼迷似的,我既没有出声打断他们,也没有合上门扇,就这么默然地站着、看着、望着;因为靠在男子怀中的娘亲是这么的不一样,呵宠、怜爱……我知道爹对娘亲也是如此,尽其所能地讨娘亲欢心。」但娘亲呢?对爹是敬畏,是感谢,却没有由衷的爱。
「突然,男子凑在娘亲耳边说了些话儿,娘亲开始挣扎、辩驳,声音大得让我几乎要认为院里的人都要惊醒过来;好半晌儿,寂静笼罩住一切,娘亲、红发男子以及--我。
娘亲再度抬起头时,我就知道她的决定,坚定的眼神下是替拋弃而流下的泪水,男子粗糙的大手恍若捧着珍宝一般地摩擦娘亲的脸庞,拭去她的泪痕。」梅若霖的呼吸有些急促,眉间更是痛苦地皱在一块儿,久久无法平息。
娘亲缓步回到房里,也许是一刻或是更短,当她再度回到男子身旁时手里已经多了个小包袱,不大,看来是将所有的东西都留了下来。好几次,娘亲回头朝自己的房间靠近……又退了回去,男子低语对娘亲说了几句话,终至最后,娘亲仍是没来看我最后一眼。
在风、在雪、在月色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娘亲留下的信里写得满是她的无奈与迫不得已,她对不起爹、对不起梅家庄,而我--却是只字未提;仅有最后,她说:要我当个骄傲的梅家人,勿让梅家庄蒙羞。」打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梅若霖的存在就是一种耻辱,又如何当个梅家人呢!
不知何时,司马如墨悄悄地爬下梅树来到梅若霖跟前,双臂敞开将他抱进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梅若霖溶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若霖……」
司马如墨担忧的眼神热切得可以穿过梅若霖的后脑杓。
「我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在信前……」梅若霖停顿了会儿续道:「我发誓绝对不会让梅家庄蒙羞,不会步上娘亲的后尘……」
梅若霖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司马如墨的双眸。
「答应我,别再闹了,好吗?」
他知道若霖顾虑些什么,可是他不甘,为什么要将若霖交出去,他不!
可是,看着梅若霖那双沉痛的双眼,司马如墨用力地闭起眼再睁开。
「我答应你。」
*****
脚步虚浮,脸色微醺,透过倒映湖水显现出的一张脸庞是无奈、也是沉重不堪;今夜是梅若霖大喜之日,走在通往新房的路上他不知该如何对新婚妻子启口,说--他不能同她圆房!?再者,墨儿的事情也是难处理啊……
今早,已经答应梅若霖不会胡闹的司马如墨突然冲进他的房里,狂吼暴怒之下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让他给砸毁了,要不是梅若霖抢救得快,只怕身上的大红新郎倌衣裳也无法幸存下来。
那一句句边砸边哭喊的声音如今仍余韵犹存在耳畔回荡不已。
「若霖,你别娶、别娶!要不……要不我真会离开的,真的……」
仿佛针扎也似,他多么想扑上前将墨儿拥入怀中,哄慰:不娶了,我不娶了。只是真能如此顺心吗?当时,他硬是偏过头夺过新衣就这么走出房间,深怕司马如墨任何的一句话会动摇自己的决心,早在娘亲离开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丧失自由的权力了。
走得再慢,时间拖得再长,路仍是有尽头的时候。
在推开门扉前,梅若霖将方前种种思绪用温文儒雅的笑脸给全遮掩过去;怎么说纪家小姐都是无辜的,他不能也不该将她牵连下水。
至于其它的事情,过了今夜再说吧!
手腕微使力,由房内散出一股异常芬香的气味让梅若霖脸色大变,快步走进内房便瞧见新婚妻子双颊染红,整个人软倒在床榻边,而血红得耀眼的霞帔则散落一地。
「纪家妹子……」没法子多想些什么,梅若霖先将纪书颜给抱到床榻上头,一双眼快速扫过房内所有物品后定在那一只靠窗的青釉瓶,他冲上前将插在中央的一株草折了出来,顶端是红中带紫色花纹的小巧果实数颗。
迅速摘下一颗皮薄软心的果子,梅若霖回到床边喂身子热得发烫的纪书颜吃下,没半刻钟,褪去红晕,呼吸也恢复正常,这才松了口气。
「结果……结果你还是选择了她,若霖。」了无生气的口吻由房外传了进来,梅若霖缓缓回身便见司马如墨一身的湿漉漉,零乱的黑发布满额际、颊畔;就连活灵活现的黑眸也空洞得可以。
一股气倏地冲上心头,梅若霖一个箭步冲到司马如墨跟前,狠狠的就是一个巴掌。
「你不知道凤凰果的香气会害死她吗!为什么还这么做!」相较于被打的司马如墨动都没动的身躯,梅若霖只手微颤几乎要站不住脚地倒下。
凤凰果乃百年难得一见的珍贵药材,红皮紫纹的凤凰果能解百毒,治疟疾等难医之病;可是,他的香气只消闻上一刻钟便会昏迷不醒,浑身发红发烫,死得时候跟一般的高烧死亡无异,是相当恐怖的一种致命物。
当年梅若霖也是恰巧在书肆看到相关的书籍,又意外地在庭院内发现此一株草。看在他生长极难,不去刻意采摘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而留了下来,没想到,司马如墨竟摘他来房里放置!
「你打我……你从未打过我……」抚着发疼的脸颊,司马如墨低垂的脸呢喃地道。
梅若霖亦相当震惊,以前就算墨儿再怎么闹,再怎么不乖自己也未曾动手打过他,如今却出手了。
「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闪过梅若霖安慰的手掌,司马如墨接连像后退了数步,抬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最上等的白瓷娃娃。
雨哗啦啦地倾泻而下,雷声轰隆地响个不停,闪电则是在天空划下一道又一道紫色、金色的光芒,衬在司马如墨的身后。
「若霖,保重了--」没再多说些话,司马如墨转身朝大雨中奔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连个影子也没瞧见。
「等等,墨儿!」梅若霖见状起步才要跟着冲了出去,一声声的梦呓却扯紧了他的良心,他的义务,--他不能走。
「梅哥哥……梅……」他的妻子还等着自己让她依靠,今晚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叫梅若霖如何丢得下床榻上病恹恹的人。
用力闭了闭眼,梅若霖回到床边握紧纪书颜的手;他不能走,此刻的他不能走!
就因为这么一个心境的转换,就因为束缚的枷锁紧紧铐着他,梅若霖留了下来;而是夜,在大雨之中,司马如墨悄然地消失在梅家庄中,如同黑夜中的雾般……
--来极快,散亦然。
【第五章】
数年后--
冷芒飞纵,几个拳掌翻腾之际胜负立见分晓,黑衣男子……该说是这次事件主因之人静立不动,夜风吹卷衣袂发出沙沙般的声响,而围绕在他四周七、八个持剑的人,双眸瞪得老大,微启的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来不及开口,僵直了身子颓然倒地,心窝上头的窟窿是致命的一击,何该沁流不止的鲜血却不知怎么了冻结起来,仿佛将逝去生命的瞬间暂停住,刻划下道道不深不浅又无法磨灭的痕迹。
招招一剑毙命,男子闭上眼又张了开来,缓缓向前走去。
不该迟疑的,要不是为那脆弱的小生命感到惋惜而偏了劲头,也不会惊醒其它的人,虽然结果是不会变的。面具下的眼眸闪过一丝懊恼,很快又平抚得看不出内心的想法。
他淡然地道。
「你是……最后一个……」
恶鬼……恶鬼降临啊--,年约六旬的老人一张老脸诉说着恐惧与不敢置信,什么样的人能面无表情地挥剑杀人,一家七十二口居然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内落得只剩他一人,就连月初才满月的孙儿也惨遭毒手。天哪,这就是天下第一庄--『擎云山庄』的下场吗?
全身颤抖得连剑都持不住了,随着男子步步进迫,老人亦强逼动不了的双脚往后退去。
不只如此,月余内,跟擎云山庄幷称武林三大庄的『蝴蝶山庄』、『飞剑山庄』以及五大门派亦相继遭逢灭门之祸,一切都发生在旦夕之间,现下……轮到他了吗?
「你……你到底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真不亏是名门之后,面对如斯骇人的时刻还不忘探个究竟,黑衣男子有趣地看着眼前装腔作势的人。
但他也不答,缓缓地又向前一步;动静之间,招呼他的是使劲全力的一击,男子反手以两指接住,倏地,老人仿佛火烧屁股似的拋下手中的剑。只见剑身宛若烈焰灼烧浑身发红,转眼间又透出冰寒冷意,男子随手将剑往身后丢去。
『锵铛』一声,断裂成数截散落一地。老人看了心中又是一惊。
这招式……这内功……,印象中他曾看过,但却是分别在不同的两个人身上展现的。
真弱,跟之前的人没什么两样,安逸的生活让他们失去练武之人该有的警觉心;男子无趣地打算快快了结此事,只要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吧。
他一点信心也没有,毕竟那人的想法他完全无法捉摸。
「落沙村一百七十三条人命……你不会忘了吧!」看到老者的表情,黑衣男子心伤地闭上眼,瞬息间穿透对方的心窝,一样滴血不沾。值得吗?他们早已经忘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这样你们的灵魂就能得到安慰?
望着失了气息的尸体,男子闭合的眼缓缓滑落泪水,不知是为逝去的死者而哭,亦或是--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而泣;慢步回身的同时,薄若蝉翼,沁凉如霜雪般通透的剑身悄然收入腰际。
凝神细瞧,偌大的庭园内哪里还有生人的存在。
呼啸的夜风从庄外的树林吹了过来,卷动散了一地的花叶残枝又飘落,欸,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典雅文秀的造景庭园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分外凄迷,浓厚的血腥味久久不散地缠绕住每一块土地,遍地可见的尸首戏剧性地为风光百年的『擎云山庄』放下最终了结的一帘落幕。
*****
「还有谁有意见?」
说话之人露出来的脸庞写满了笑意,整个身子半躺在偌大的椅子上,手撑着下颚甚为无聊;而另一只手则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拋丢银白短匕,划出一道道冰冷寒光。
可惜这份闲适心情到了下头静立的人们瞬息消散无波,豆粒般大的冷汗沁满了整张脸,恐惧的眼神在瞧见厅堂中央的两具焦尸后,有再多的话也吞回肚子里去。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影寨』--一个无人不知的暗杀组织,原本只是个拦路打劫的小土匪寨竟在短短半年的时间窜出响亮的名声,庆亲王爷的人头便是他们打响招牌的第一面金牌。皇宫大殿之上,众家亲王、臣子与皇上正喝得酒酣耳热的时候,无声无息,悄然落地的首级与飞溅的鲜血引得嫔妃们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大臣们也腿软地爬不起来。
此乃皇宫禁地,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此杀人!
血泊之中,绢白的帖子染成了鲜红色,斗大的『影』字宛若幽泉般地烙印在众人的心头,让人想忘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