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不是记得要找神官吗?」
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在神庙前一闹,还以为没有人会知道吗?」他叹了一声,向后轻松地一仰,「关于你有很多传言。」
是吗?这么黑,他只看我一眼就认出了我?而且知道我被关在这儿?脑子里模糊的有些疑问的声音,但是我忽略了。
「关在这儿也不要紧,等神官走了,你可能还是会有机会被放出去吧。」
「神官走了?去哪里?」我急急地问,我还没有和那个瞎子真正说上一句话呢,不会连那个瞎子都以为我是疯子吧。
那他把我弄到这里来干嘛?
「你果然很紧张他啊。」巴家大笑,「不过紧张他的不只你一个人。」他说得好像别有含义,我不太懂。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只是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想知道一切,而神官是最有可能知道的……他不是有神力吗?」
「你不记得了,那你从哪里知道他有神力?」
「听来的。」他步步紧逼,我却无法招架,我想起那些人对神官的畏惧和奇怪的态度,「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他沉默了,我一屁股坐在他边上,扯着他的袖子恳求,「你能告诉我,他会去哪里,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吗?」黑暗中他的眼神冷了一下,似乎要把我挥开,我吓得放开了手。他却轻轻笑了一下,好像一切只是我疑心。「我说给你听也没什么,我知道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神官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有预言能力的人。他会去哪?当然是回到王宫去,他的姐姐是前渡互王的王妃,他每年只从王宫出来一次向上天祈福,他的预言很可怕也很神准,只要他预言有某座城池会消失,那座城就会被风沙掩盖,无人能生还,从他当神官到现在,已经有四座城消失了。」
我打了一个寒颤,问:「有一座城叫孟达城是吗?」
他沉默了一会,最后说:「是的。」
「孟达城消失了多少年?」
「去年。」
「没有人从那里逃出来吗?」我害怕地说,想像着这么多人都因沙尘窒息而死,实在是不寒而栗。
「不,相反,因为预言说得早,整座城都被荒弃了,人们纷纷离开神官所说的死亡之城,在它被沙漠掩埋前,那里就成了一座空城。但是人们讨厌从那里出来的人,因为会怕他们带来厄运。」
「那……」我本来想说,那为什么还会让神官出来说话,让整座城荒废下去。可是每个生命都想活下去,如果王朝真的把这个消息封锁了,才是更残忍的事情。「你们的国王一定很恨他。」
「什么?」他似乎因我的话语而吃惊。
「不是吗?动摇人心,人们惶恐不安,担心着死亡,哪里会生产和创造财富?可是你们的国王却很仁慈,留他下来,为了让某些人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他沉默着,也许这个世界的人并不习惯于谈论他们的国王,只见他凝视了我很久。
「不知道,谁又知道国王在想什么呢?」他背过身子说:「我睡了。」
我很是愧疚,也难怪,都是巴家一个人在说,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也难怪他会觉得无聊了。谁叫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呢?
连着三日,巴家被带出去好像是惯例。对于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他始终只字不提,我虽然不知道,却不会因此对他产生什么隔阂,我仍留着饭里我觉得好吃的部分给他。
可他对那吃的倒是很不屑。「你倒是对我不错。」他的手在我留给他的饭菜里扒来扒去,也不吃。我们都手戴镣铐,也没有筷子汤匙,只能是最原始的手抓饭。在这里待得久了,已经没有什么干净与脏的概念。
「只是觉得我们是难兄难弟而已。」我嘿嘿一笑,奇怪他怎么会不觉得饿。
「兄弟?」他像被这两个字呛了一下。
「对啊,兄弟就是要互相照顾,你看你这么久不吃东西,身体真的会垮掉的。多少总是要吃一点。」
他看了我一会,把东西塞在我手里,「还是你吃吧,看你这么瘦,都没肉了。」他将我的拳头握起来包着那饭菜,不容我拒绝。我想想,终于塞到口里,心里觉得有点温暖,「是啊,大家都说我瘦,不过……」我收住了嘴,我本来想说在现代的人都比较喜欢瘦一点呢。
他倒是敏锐,追问我:「不过什么?」
我摇摇头,笑了。「瘦啊,人就轻,所以跑得快。」
「哦?你能跑多快?」他是很随意问的。
「短跑我会跑得快一些,长跑是要耐力的,我没训练过,也没纪录。」我老实地说。
「你要跑那么快做什么?」他直起身子问我,然后又小小声地追问了一句,「有人说,你是士兵,或者受过训练?」他那一点点对我的好意都消失了。
我被问住了,「不、不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冷笑,「真好,反正一切都不记得了,就好像可以从头再来,重新活过,什么责任也不用背了。」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他的话也被我打断。
他说:「你的手好冷。」
我倒是觉得他的肩膀踏实温厚,但一想到他是极不喜欢被人碰的那种人我又缩回了手,「对不起。」我眼睛一眨,睫毛上面一湿,我马上倒了下去,把脸埋在草里,我最怕别人知道我哭,我真怕已经有那么一滴泪滴到他肩上。
「我并不怕承担责任,可有时,我真不知道我活在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
黑暗中,他似乎向我靠近了些,不知道是准备再继续责骂我,还是要安慰我。
「那么,找到了神官,你就会明白?」他主动提起了神官,我忘了哭,直起身子来。
「如果真的想,那就去追吧。」
我勉强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怎么追?」心跳得厉害。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逃出去?」我看着他。黑暗之中,怎么看也只有人影,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不过逃亡的刺激和能重见天日的喜悦一下子溢出来,我拼命点头,又急忙做了个「嘘」的动作,「小点声!」那其实是对我自己说的。他突然大笑起来,大概觉得我实在是笨拙。我忍不住连嘘了几声,但越是嘘,他就越笑个不停。
然后,他将一样东西塞在我手里,那东西很重,还是冰冷的,应该是铁器一样的东西,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又怎么样带了进来。「明天警卫进来的时候,你将他击倒,脱了他的衣服穿上,再将我押送出去。」我紧紧握着那铁器,就好像我第一次拿起弓箭要射人。那铁器被我这样握着,也添了些温度。
「明天你可都得听我的。」
我急忙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我虽然笨,但好歹也不顾拖人后腿。
「睡吧。」他又说。不知道他是不是很容易就能安稳入睡的人。
我身体有些发抖,那铁器贴在我身上,一会儿就被我的身体给捂暖了。我想,他保不定是盗贼,要不哪来这样的本事。然后我又觉得有双眼睛盯着我,在黑暗之中胡思乱想是最可怕的。我忍不住向巴家靠近一些,还好巴家的呼吸平稳,似乎能驱散那些我肉眼看不到的阴影。他身上的味道不是干燥的沙子一样的味道,也没有骆驼一类的畜牲的味道,是人的味道,而且很干净。他伸手搂住了我,好像我是他的一个玩具抱枕。
但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好像很暧昧。
我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还是巴家叫醒了我,从巴家那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我们是抱着一起睡。我的窘迫也慢慢被随之而来的压力给冲淡。早餐送进来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吃那餐盘里的东西,也许他也意识到,不吃的话,我们下一餐都不知道在哪里。
我望着餐盘发呆,我们逃出去了怎么办,找得到骆驼吗?我们在沙漠里要如何找到神官,找到他后我要跟他说什么?我东想西想,反而没他吃得多。
「把衣服先脱了!」巴家靠向了我,我惊了一下。
「节省时间。」
我明白了,总不能打昏警卫再脱衣服,在屋子里的时间拖得越长,就会越危险,但一想到自己要赤裸着在屋子里等待,虽然房间很暗,虽然我也是和他一样的男人的身体,但我还是很不自然。
心里有些茫然,巴家冷喝了一声:「快点。」
他声音从来不见提高,就是使人没法不听。牢里响起我脱衣时窸窸窣窣的声音,让黑暗的牢中升起些暧昧的气氛。脸上有些升温,在这样的时候,我所感到的是羞涩,而非害怕。
门被打开时,我已经紧张地站在门背后有好一阵子了。警卫叫着巴家,见他不动,便走了进来,手伸向倒着的巴家,「好了,跟我来,莫巴大人要继续问你话。」门只是半掩着都没合拢,巴家却已窜了起来,死死地用手捂住对方的嘴,我想也没想,手中的铁器已经用力向那个警卫的头击去,警卫哼也没哼地倒了下来。我怕他真死了,手抖个不停,巴家已经在扒他的衣服。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将那警卫的衣服接了往身上套,那铁器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巴家过来帮我整理衣服,他的手很粗鲁,但并不让人难受。事实上,我还是依靠着他的手才站稳,要不然我的腿软得快站不住。这一瞬间,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可靠的,也是我唯一想得到的一个人。
我的手心里多了一件东西,硬硬的、温温的,似乎被他的体温包裹过。
他已将钥匙塞在我手里。
我们都没出声,他推了我一把,我便出去了。阳光太刺眼了,我的眼睛受不了强光的刺激而流泪。我下意识想往回躲,他的胳膊肘又顶了我一下,人也钻了出来,「锁门。」他极小声地命令我。
我其实恨不得现在就能往外跑,偏偏还要耐着性子锁门。还好,屋外没有人。
希望没有人怀疑我们。
第二章
巴家一直在我前面带路,头也不回。他个子很高,裤管挽着,露出一截偏黑的小腿。路上偶有巡逻的人,却没有人拦着我们盘问。巴家走得很坦然,从不回避任何目光,简直就像是来巡视的君主。
在一个转弯处,他停住了脚步。我的心跳得厉害。那是一个死角,没人会看到这里,他大概每天经过这里时有留意了这一点。
墙边的角落里放着一堆柴,他二话不说就爬了进去,我虽然手脚发软但也跟着爬了进去。四周是静的,然后,院子里忽然乱了起来,那些士兵跑来跑去,没有人注意到墙角的木柴,我心里暗暗敬佩巴家的镇定,这可不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他们跑了!」有人在大叫。接着是陆续地回报传来,「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他们一定是逃出去了!快!去城里搜。」
那些声音叫喊着终于远去。
我们一直等到夜幕降临,院落安宁寂静。
巴家移开木柴,和我一起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他示意我俯低身子,我温顺地听从,接着他一脚踩了上来,我只觉得我的背部吃痛一下后又一轻,他已经翻上了围墙。等我抬起头来,已经看不到他的踪影。我很想大叫,我不会翻啊!
我怕他需要的只是踩我一脚,我怕院子里的士兵从四处窜了出来,如恶魔一般,只将我一人擒下。
墙被拍了一下,对面有人,他还没走。我说不出我此时的心情,心中刺痛了一下。那拍墙声又响了两下,我一咬牙,退后两步,吃惊的是,我轻易抓住了墙面,再一使劲我翻上去了。
跳下墙,身子不平衡就往前冲,胳膊被人一下子拉住,「小子,当心。」巴家拉住了我,一抬眼,我就看到了他。
几天相处都在黑暗之中,白天的时候,他一直走在我身前,在这样的月光下,我是第一次看清他的样子,心里忽然怕起来。
怕有两种,一种是见到丑陋古怪的事物,觉得恶心而害怕,像鬼怪之类,越是没见过,越是想像,越觉得怕。可是对巴家的怕却不同,我只是心里忽然想,我如果早见到他的容貌,怎么可能会和他说难兄难弟,我在这时也才明白,为什么他不吃那些饭菜。
他看起来就是那种绝不可能吃那些冷馊饭菜的人,那是一种威严感,一种人人在他面前都会低着头的威势,虽然他现在是微笑地看着我跳下墙,虽然还亲切地叫我小子。我却差一点就要对他顶礼膜拜,就算我见到神官也不会这样。
「我们走吧。」我不敢抬头看他,低下了头。
他却问我:「你想到什么了?」他比我想得要敏锐。
「没什么,只觉得你好看得让人不敢再看。」我又不小心说了实话。
可男人为什么会注意男人好看?
「是吗?」他只是微愠,我微微有些发抖,本来没想什么,但他一问,我却偏偏真的往出格的事情上想了。
难道他是莫巴大人的情人,被莫巴关了起来?想完了,连呸自己好几声,在这时还想着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只是人真的矛盾,我一心想着找到神官能回到我的世界去,但一辈子平平凡凡,又什么时候可能像现在这样,和人这般刺激的在半夜里逃跑。
他哼了一声,迈开步伐往前走。
「我们去哪里才能找到神官?」我厚着脸皮问他。
「神官进了王宫后我们就很难接触到他,所以你要知道什么都得在他进王宫前与他说清。」他指点我。
「你肯帮我?你是真的肯帮我?」我突然激动起来,一些温暖的情绪在心里涌动,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又凭什么让人对我这么好?
「就当是……」他扯不出理由,不太自然,「谢谢你为我留了饭。」
「你真是大侠。」我望着他灿烂地笑了。那些我觉得我怕他,或者有些隔阂的距离不见了,我真想拥抱他。
「大侠?」他不明白,他盯着我的笑的脸仍然有些严肃。
「就是你是好人,大大的好人,做了好事不留名,不对,我知道你叫什么!嗯,那就是你帮助别人不求回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的,受人滴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我语无伦次,我都疑惑我怎么又怕他,又愿意和他说很多话?但是喜悦充满我的心中,我冲上去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激动地拥抱他,管他的,我现在是个男人就不能拥抱另一个男人了?
我看到他露出有点点新奇的表情,像是看见什么稀有动物,但我不计较他怎么看我。
「也许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但如果我能回去,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真的。」
「回哪里去?」他一直听,应该还算专注。
我傻笑着,没回答他。
见状,他冷哼了一句,「希望你真能记住今天的话。」
我有些心虚的低下头,闭紧了嘴。
他转身走了,我又跟了上去,像一只流浪狗。
我们骑马在风沙里走了两天。
和沙漠中的旅人一样,我们的脸上都缠着面罩一样的布,我将蒙在脸上的面罩稍微拉开一点,好喘上口气。然后我拼命咳嗽,因为吸到了满嘴的沙子。
「对于一个新骑手来说,你实在不坏。」
这两天我们之间的气氛一直僵持着,因为当初我看着他牵过两匹马时傻傻地问他是从哪儿偷来的。他却冷冷地问我:「是活着走出沙漠好,还是死着走出沙漠好。」
我说:「因为只图自己一时痛快,就伤害别人多不好,这马主人养这两匹马从小到大,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丢了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他二话不说就跳上了马,「你丢什么东西了?倒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