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退朝前一刻,太后开了尊口。
"......哀家有一件事悬在心头好几日了,想提出来与各位讨论一下。"
傅玉衡轻轻阖上眼,眼角余光瞥向姬如凤的位子,只见他仍是一副吊儿郎当、嘻皮笑脸的乐天模样,丝毫不知大难临头。
"太后请说。"傅玉衡轻声叹气,深深明白此时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只是太后翟烩机会这么久了,恐怕不会如此轻易善罢干休。
太后略带细纹的嘴角几不可闻地勾了勾,当然,这样细微的动作在珠帘后是看不出来的。
"相信各位都知道最近南蛮苗族各族联合上了一份奏折,说是想与朝廷联姻,以结鸳盟,不知各位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傅玉衡两眼放光,一听这件事的开头就将太后的打算猜了个十成十,他微笑着回太后的问话。"苗族向来不安于室,已有百年蠢蠢欲动的记录,此次和亲以求鸳盟恐怕是另有目的,不如将此事交与下官处理,下官定会给太后一个满意的交待。"
"......据哀家所知,西南胡族对苗族的领地早已窥伺许久,若不是苗族的地形易守难攻,恐怕早已拿下那一块不毛之地,而胡族想拿下苗族的道理也很简单,无非是想壮大军力,并且借道苗族由南攻取我朝富庶江南。此次苗族联合上奏,就是不堪胡族侵扰才来向朝廷求和,若是能藉此机会与苗族结秦晋之好,一举歼灭我朝百年大患胡族,岂不大快人心?"
太后此番话一出口,殿上太臣们便开始议论纷纷,虽然还是有少数人怀疑苗族的动机,但是大多数人仍欲藉由此次机会收服苗族,更甚者一举歼灭胡族这心头大患,没多久,朝中有六成大臣都站到太后那边去了。
傅玉衡深感大势已去,而姬如凤仍是一副不知大难临头的模样。
"所以......哀家想从朝中青年才俊中挑选一位人选前去迎娶苗族公主,不知各位心中有何适当人选?"太后抿嘴,静待大臣们从口中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大殿底下开始私下讨论,先是推荐东家公子西家哥儿,后来全被其他人否决掉,一干大臣们最后只推举了三个人。
"太后,臣等原本想力荐朝臣之子,但各家子弟不是纨绔之徒就是尚且年幼,若要找出身份地位能让苗族心服口服的佳婿,恐怕得从皇族中找了,臣惶恐,大胆力荐皇上、摄政王以及凤王。"
傅玉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头重脚轻差点儿昏倒在大殿上,眼角哀怨地扫向凤王,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
"喔?"太后哼了一声,再次开凤口。
"可是皇上身体微恙,恐怕不适合长途跋涉前去迎娶苗女,更何况......就算要结秦晋之好,皇室的血统说什么也不能让蛮族给污了,众位爱卿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太后说得是,那拙去皇上,臣等推举出的人选只剩摄政王与将弱冠的凤王了,依年龄来看,臣相信凤王的年纪与身份更适合苗族公主,将来再让凤王迎娶另一汉女作为正妃,就不怕污了皇室的正统了。"一干老臣们被太后的话牵引到这个地步,总算套出了太后最想听的结论。
"好,爱卿乃是三朝元老,先皇在世时也甚为倚重爱卿在朝中的建言,哀家尊重爱卿的意见,不知摄政王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傅玉衡的双肩垮了下来,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姬如凤。
"微臣认为此法虽好,但最好能顾及凤王感受,毕竟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这厢傅玉衡正待多费口水力挽狂澜,那厢凤王却不知死活的开口断自己生路。
"本王答应。"
大殿中先是一片安静,然后是争先恐后向凤王道喜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从摄政王那方向射来多冷的一道杀人目光。
见到姬如凤欢欢喜喜接受朝臣的道喜,傅玉衡气不过,当场拂袖而去,而太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管元肃帝的病能不能好,元圣皇朝这把龙椅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觊觎。
"玉衡......等等我呀!等等我嘛......你走那么快是等着去投胎吗?"呼呼,真搞不懂这姓傅的在想什么,只不过答应跟那个苗族公主和亲而已,他干嘛气成这个样子?活像是要把他五花大绑送进花轿嫁出去似的。
"殿下,请不要直呼下官名讳,这样有失大体。"傅玉衡只冷冷丢下这样一句,连头都懒得回,直朝宫门而去。
下官?他是摄政王耶,有权有名的摄政王耶!他的地位重要性至少是凤王这个虚位的十倍百倍,通常傅玉衡自称下官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生气了。
可是姬如凤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呃......摄政王请留步,小王有话要说。"逼不得已硬着头皮把傅玉衡平时教的那些官场辞令拿出来,为的就是要让前面的人缓上一缓,只要能留上一刻,他就有办法让他消气。
走在前面的那堵墙突然停下来,撞得在身后急追的凤王眼冒金星。
"唔......你去哪锻炼的身体?撞死人啦!"好痛!这身体怎么硬得跟石头一样啊,跟上次揍他肚子的触感是一样的。
"凤王爷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轻轻一撞又怎么会死呢?凤王还要留着一条命去迎娶美娇娘呢!"嘴里吐的是道喜之词,表情却是咬牙切齿的恨,看起来就好像要素命似的,吓得周遭的侍卫们通通假装没看见他们在吵架。
"......被你给撞死了就娶不了啦!"凤王捣住发红的鼻子,眼睛里一泡泪水转啊转的始终没掉下来,他委屈地抓住傅玉衡的衣角,轻轻摇晃。
唉,可怜他堂堂一介小神,投了凡胎后居然让人欺负至此,亏他还是投胎为皇子呢,怎么十八年前没让这小子给吃了十八年后反而被他压得死死的?奇哉怪哉!呜呼哀哉!
"你就这么想娶吗?"傅玉衡一咬牙,拉着姬如凤的衣服就往反方向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毕竟皇宫内苑可不是他的地盘。
"我......"他不是想娶呀!问题是除了他谁能娶?谁又愿意娶?可怜他堂堂一个凤王爷的领子给人拎住了,拖着走使得他连说话都很困难,沿途还得不忘对宫女侍卫们微笑,免得被他们看出来他的狼狈样。
"什么话都不许说,等到了你的宫殿我们再慢慢说--"傅玉衡看起来气得不轻,手里的力道用了七八成,几乎是将人拖着走的,也难为姬如凤居然能将一向好脾气的摄政王气成这样,一路上经过的人虽难掩讶异,却聪明得不敢上前探问,在宫里,多做事少说话才是明哲保身之道。"慕云宫?不不不,咱们到乾坤殿去--"姬如凤铁了心,把脚钉在地板上一步都不肯前进,虽然
他的脖子被勒得生疼,但他还是很坚持。
傅玉衡本可以把人拎着继续走,可是这样一来他必定会伤到姬如凤,虽然他气在心头上。但叫他伤害姬如凤,这可是比逼疯他还困难的事。
于是,傅玉衡也跟着停下来,他试着平稳气息。
"为什么要去乾坤殿?"那可是元肃帝养病的地方,寻常人等不得接近,就连他这个摄政王一年也只能进去探望个两次,怎么如今他居然有兴趣往那里跑?
"唉呀,反正你跟我去就知道啦!反正我又不会害你!"姬如凤见机不可失,拉着人就往乾坤殿跑。
乾坤殿位在御书房的后方,寻常时间太后前往御书房处理国事时会顺道绕过去探望元肃帝,然而此地在偌大的皇宫中算是个禁地,除了少数领有特殊腰牌的御医与亲王外,就连一品朝臣都不得擅入,摄政王能够求见也是太后恩准才得进入,而姬如凤恰好就是领有通行腰牌的那一个亲王。
所以当姬如凤拿出通行腰牌时,傅玉衡难免吃惊,依太后这几年对待凤王的态度,怎么可能给他发腰牌呢?
"你这是哪来的?"不会是偷来的吧,看这情形,多半是偷来的。
"嘻,等一会你就知道。"姬如凤生性乐天,方才与傅玉衡吵架的阴霾全部一扫而空,他拉着摄政王的手,大摇大摆通过乾坤殿的重重守卫,一路上侍卫们只认腰牌不认人,对他们的进出视若无睹。
傅玉衡的惊讶更甚了,凤王若非常客,这些侍卫们是会第一时间通知太后的,可是,姬如凤常跑乾坤殿做什么呢?
掀开内殿重重的纱帘,见到元肃帝时,傅玉衡就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姬如凤会有腰牌了。
第五章
元肃帝见到姬如凤的脸蛋时在笑,是的,他在笑,像是见到故人或是好朋友那样安心的笑。这种笑容,是不可能在元肃帝身上见到的,偏偏他就见到了。
而姬如凤见到元肃帝的反应是拥抱,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他就坐到元肃帝身后帮他梳头发,这样的情景任何人看到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弟,偏偏傅玉衡知道他们不是。因为这对兄弟从一生下来就被分开,他们距离最近那一次,是在出生后一天,一人被他抱在前殿,一人在皇后寝室内让太医会诊。其实这也不是所有人的本意,先帝原先是想让兄弟们能够多亲近,无奈双方的母亲从生产后就像结了仇似的,打死不肯让自己的孩儿见上对方一面,两名皇子满周岁没多久,先帝就驾崩了,再也没机会解开两名女人的心结。
"你来见皇上,多久了?"傅玉衡抖一抖官服下摆,在元肃帝面前行鞠臣之礼,然后拉着姬如凤到一旁问话。
"好几年了,数不清。"姬如凤笑着,将元肃帝散乱的发挽成一个漂亮的男子髻,让他看起来神清气爽一些。
"怎么发生的?"没人引见或是刻意安排,两名皇子是不可能私下见面的,除非......一股寒气打从脚底袭上来,傅玉衡第一次发现其实他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胜券在握,至少,姬如凤就有事瞒着他。
"什么怎么发生的?难道我要见皇帝哥哥还要人批准吗?"姬如凤难得拧眉,像是听到什么他不乐意听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也明白,太后与兰太贵妃并不喜欢你们俩兄弟亲近......你这腰牌,九成九是皇上给的,是吧?"既然太后有权力发这腰牌,那皇上就更有这个权力了,只是一般人根本不会朝那方面想,因为......元肃帝是痴的,一生下来就是痴的。
一个痴人怎会懂得发号捕令?这也是太后迟迟不肯让元肃帝亲政,也不敢让朝臣见到皇帝的缘故,她不敢让人知道皇帝是痴的,就连乾坤殿里的太监宫女都是她万中选一的心腹,宁死也不会对外说皇帝是个痴儿。
这就是为什么外界只知元肃帝身子不好长期养病,却不知皇帝为何迟迟不亲政的原因--一个痴儿
哪来的能力亲政?"是皇兄给的没错啊,不然我怎么进来乾坤殿?"姬如凤甜甜笑着,又坐回去给元肃帝梳头发。
天底下只有他一人知道元肃帝成为痴儿的原因,也只有他能够和元肃帝沟通,让元肃帝笑,这些秘密,可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
当年雷老寄身太子,是保命的权宜之计,不代表他能左右太子的思想与生活,所以任何发生在周遭的事情雷老都不得以自身力量干预,除非涉及太子性命,所以,在寻回真正太子魂魄之前,太子的躯体都会保持痴儿的状态,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神仙不得打乱凡人的生活,却又苦于有命在身,身不由己。
神仙在凡间的生活是又苦又闷的,偏偏太后在元肃帝登基后又保护过度,根本不让任何人接近他,雷老又不能跟任何人说话,这才想办法给了小鸡神投胎的姬如凤一张腰牌,好让他能够偶尔来陪他解解闷。
不过此时有傅玉衡在场,雷老当然不便以元肃帝的身份说话了,要是他一说话破坏微妙的平衡,那将来就算找回正主儿的魂魄都没用了。
"你很喜欢你皇兄?"无法阻止姬如凤亲近元肃帝,傅玉衡只好坐在一旁干瞪眼,看着姬如凤对元肃帝的各种温柔,心里百般难过。
"当然罗,我之所以答应娶苗族公主,不只是为了国家,也是为了皇帝哥哥,你想想看,皇帝哥哥不可能娶亲,你又不愿意娶,可是这门亲事要是吹了,那将来朝廷要控制苗族就更加困难了。与其如此,不如就让我去把那个蛮族公主娶回来,将她放在京城也好当作人质呀!"开玩笑,雷老都一大把年纪了,又是个神仙,怎么能够娶亲?皇帝本人又不知道他的意愿,万一娶来了他不认帐怎么办?再说了,傅玉衡要真想娶妻,早在他年满十八岁,京城里的媒婆差点踏破安王府门槛时,他早就纳了三妻四妾啦!哪里等得到现在?所以说,这些怪胎们一个个都有不能娶亲的理由,那么他不入地狱又有谁能够入地狱?
"你就为了这个原因娶苗族公主?"傅玉衡苦笑,心里百味陈杂,真不知道该夸姬如凤长大了懂事了还是骂他笨。
娶亲一途,乃是九死一生的陷阱啊。
"当然罗!不然谁会愿意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不过......如果这位公主长得倾国倾城、人比花娇那就更完美了......"听说皇族的女子都特别漂亮,元圣皇朝这一代没有女子所以他不知道,但是别人家的公主呢?要是真如传说中一样漂亮就好罗!
"......把你的口水吸一吸,都沾到衣服了。"傅玉衡脸罩寒霜,果然,这个好色的凤王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一探人家公主长得漂不漂亮,亏他还以为凤王长大了,原来只不过是色心作祟!
难怪人家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就是在形容凤王这种不知死活的好色之徒!
"什么嘛!人家才没有流口水......就算公主长得不漂亮,我还是得娶她呀,这不只是两个人的婚姻关系,这是国与国的结盟。"
傅玉衡淡淡瞥了他一眼:"国与国?若我记得没错,苗族人虽然不太听话,但从百年前元圣皇朝开国时就一直是我国子民......你都快成神仙了,国内家喻户晓的事你居然能如此无知?""唉呀,管他是国还是族,反正这件事已成定局,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好吗?"姬如凤开始耍赖,在皇宫里他可是天之骄子,很少人不买他的帐。
"我不是在生气你答应成亲,我是生气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本身的危险性还胡乱答应,像你这样呆呆蠢蠢地去迎亲,保证走着出去躺着回来--"这话说得可是一点都不假,先不说太后暗地里另有打算,此去路途遥远,谁知道苗族是不是真的求和?
若是假,那就是请君入瓮的计俩,若是真,胡族会不会得到消息派刺客来袭?这些都是要考虑进去的危险因素,如果敌人只有一方也就算了,偏偏连自己人都不是战友,此行可说是难如登天。
"危险?娶个亲而已会有什么危险?难道公主是个杀人魔?会把我杀掉?"还是说公主其实是个男人,求和只是为了欺骗年轻貌美的他前去自投罗网?
"......有时候,我真怀疑给你教书的太傅怎么没被你气死,幸好先帝只是托付我照顾你们,不是让我教你们读书识字。"傅玉衡忍不住摇头,这姬如凤的思考逻辑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有时候会觉得他深谋远虑,但更多时候会觉得他的脑子可能比一个三岁孩子还不如。
为什么先帝那样圣明的人物会生出这样笨的孩子呢?傅玉衡百思不得其解。
"好端端的怎么扯到我太傅去啦?他老人家不是告老还乡了吗?"姬如凤眨着眼,不懂傅玉衡眼底有些旺盛的怒气又有些无奈的情绪是怎么回事,这人在他人面前向来是一副温吞老好人的样子,偏偏到了他眼前就成了喷火老虎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