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最不适应的人却是卿玄烨。
他不适应的来源只有一个,那就是袁蔚中。
这位大人对自己存有不同寻常的好感,这一点他是知道的,知道得非常清楚。甚至因为这样才产生了想捉弄人的期待。可是那个人却止步于这似有若无的游戏,比方说吧,他有时候在院子里读书吟诗,很明显能感觉到袁蔚中灼热的视线,可是一回头,那人却比自己更快地撇开头去,甚至在跟他说着话的时候,莲华一靠近他就立刻识相地走开,也不再开越轨的玩笑了。
那个人到底是在看自己,还是把自己视为某个人的代替品?
这种想法让他心生隐怒,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能抓着他问个清楚。
荀子曰:人之初,性本恶。
那个家伙一定有哪里不对,至少不应该突然进化得如此迅猛。他本以为这县令大人千方百计把自己弄进来,不过打着卑鄙下流的念头,满足自己的兽欲。他也想好了无数种抽身退步的应对之策,单只等袁蔚中来把……结果,结果却叫他失望了。
不不不,当然不是他期盼被一个男人侵犯什么的。但,就好象你本来以为是一个坏人的家伙,你准备了几百种方法去整他,正跃跃欲试的时候,他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好人,而且还好到让你不好意思把整人计划付诸于行动。这日子就过得郁闷了。
郁闷到他会不自觉地追在袁蔚中身后,十分想找出这人的狐狸尾巴藏在哪里。
“你躲在后面还要躲多久?”
海风阵阵,淡淡咸咸的味道和那人的风格十分相契,粗犷中带着温和包容的安定感。
此刻,在树下的人头也不回,就揪住了他这个偷偷摸摸跟在后面的偷窥者。
“谁躲你,这又不是你的私家地盘。”
既然被发现,那就索性大大方方站出来吧。
卿玄烨咳嗽了一声,打死不承认这阵子自己的确被他忽冷忽热的态度引发了好奇心,现下左右闲来无事,所以看到他出门就无意识的跟出来了。
不过也真难为他,居然能找到这样的风水宝地午休,面前是小河弯弯东入海,不远处就可看到与天连成一色的蔚蓝海面,朵朵白云在天空、在海面悠游自在,躁动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宁静下来,卿玄烨发现这男人长得粗归粗,在这方面倒蛮会享受的。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眺望烁彩灼金的海面,几点渔船出没风波,倒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渔家美景。卿玄烨只恨此时没有酒,可以浮一大白。
“给你。”
袁蔚中顺手掏出个酒袋子递过去,顺便把歪了的草帽再向上挪挪——他本来今天无公事,是到这里钓鱼的。
“你又知道了!”
又来了,就是这种感觉。他明明知道自己想什么,要什么,然后装做不知道,却又时不时来撩拨一下,弄得人难受。
卿玄烨泄愤地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后被那火烧般的液体呛得跳起来。
该死的,他咏诗应景要的酒都是清淡的,这么辣的烧刀子只有作粗活的苦力和海上的渔民才喜欢!
“啊,抱歉抱歉,不过是男人就别老学娘儿们喝那种没味的酒。”
忍着笑拍拍那个狼狈不已的人的背,还故意喝了一大口烈酒,显示这样才有男子汉气概。
“呸,我当然是男人。”不然怎么会惹来你特殊的“关爱”?
卿玄烨在府衙里打混也有一段时日了,从洪师爷夫妇那里听到有关他的事情不少。真瞧不出来这身强体壮的男人,对上女人居然就是软脚虾,据说是老家一个娘三个姨娘七个姐姐,女眷太多的缘故。
至于他为什么会喜欢上男人,洪氏夫妇对这个倒是含糊其词,只说少年时的经历导致。
然而是个人就有好奇心,加上他现在闲到无聊。帮饭主分担一下心事,倒也乐意。
伸脚踢踢他的足踝,看他终于懒洋洋地把帽子掀开,露出被晒成黑褐色的一张脸,含笑望定自己道:“怎么?”
“洪师爷叫我问你,什么时候娶个夫人回来,现在服侍的人手也够了。”
卿玄烨扯断手中的草梗,没话找话。
“他不会这样问我的。还是说……你想知道?”
在阳光下闪光的眼白和牙齿同时在眼前放大,强悍的、与书生文人气质不同的阳刚气息侵犯过来,让他突然觉得呼吸有点紧张。
“我干嘛要知道,就你还敢嘲笑我像个娘儿们,我明明对女人就很行。”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被他欺负了的感觉。卿玄烨无端地生气起来。下意识地反击,随即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
拿别人弱点加以利用是一回事,拿别人隐疾进行攻击却有点胜之不武。
“唷,还真看不出来!我瞧你和莲华之间也算是清清白白,不要因为自己有个未婚妻就以为自己能夜御十女。”袁蔚中眼眸深处闪动着一点不为人知的笑意,悠然还击:“其实,你和我是同一种人吧?只不过你还有可以不承认的借口而已。”
被抓住了,在掌心里的手瞬间传来细微的颤抖,卿玄烨脸上愤然变色,又有着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点破的狼狈。
“谁……谁跟你是同一种人!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就可以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
愤然挣扎的手拍击上紫铜色脸颊,清脆巴掌声让两个人都意外地呆了一呆。袁蔚中脸偏了一偏,眼底少有地燃起了怒火:“我不知道你们圣人书上都说些什么,我喜欢男人又怎么了?我只知道我对姑娘没兴趣,也不想耽搁人家终身!比起你们这些虚伪的斯文人,我自认问心无愧。”
“你放手……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这男人想杀了他么?揪着他的衣襟这么紧,快呼吸不过来了。
卿玄烨乱踢乱蹬腿,胡乱地挣扎之下,居然发现自己一条腿嵌进了他两腿之间,因为两人近身的肢体接触,他又乱动的缘故,那里有一处灼热的贲起烫得他胆颤心惊,身子发软,脸却是不受控制地红了。
“没胆子承认就别惹我,走你的阳关道去吧!我还不至于这么没品,去强奸一个不情不愿的男人。”
喘着粗气,放开了手,袁蔚中冷冷地看着顿失凭依而软倒在地上的卿玄烨,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平息自己的亢奋,摸了一把还在火辣辣刺痛的脸,又躺回原来的地方,不看那个也挟了怒火与委屈,连滚带爬踉跄离去的背影。
顶上传来树叶沙沙的轻响,似有人在接近,却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下来。
袁蔚中头也不抬,没好气地道:“滚下来,你还想看戏看多久?”
“喂,火气不要这么大嘛,老友!再说,就算你火烧得旺,也应该向别人发去——你是真的不想强迫人家,放他走?”
树枝轻轻一摇,还当真从树顶上跳下来一人,笑眯眯地站在他身边,高挑的身型、白净的面孔,虽然是窄袖短襟的武士装扮,倒是斯文有余,若手上再拿一把描金扇,那就活脱一个风流书生佳公子,不过看着他袁蔚中只有火气更大。
“云飞扬,你明知道我只是不想在你面前演活春宫。”他连酒都备好等人上钩了,酒后乱性也是个很好的借口,只不巧云飞扬偏在这时候撞来。
袁蔚中没好气地拿起酒狠灌了一大口,向云飞扬看了又看,到底叹了口气,揉着眉头道:“说吧,你这次又有什么事要找我?”
虽然以前年少时有过用口手互相安慰的荒唐事儿,而且现在他也不能说对云飞扬毫无感觉,但……要跟他牵扯上的代价太大。一是会被这吸血鬼吸得骨髓都不剩——也不过就是得了一点甜头,就已经弄得他不得不从六扇门退出,参与他的复仇计画,当上这小地方的县令至今;二是他现在的正牌情人蓝如烟可不是好惹的,那一手舞得神出入化的鞭子,再加上深厚到难以匹敌的内力……袁蔚中强迫自己把思绪向公事上转移。
“唉呀,不要这么说嘛!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另外还有就是被奸夫通缉中有家不能归,顺便跑路。云飞扬顾左右而言他,却被好友无情地吐槽——
“看你这种气虚体衰的样子,八成又是想吃别人不成反被吃了吧?当初从了我多好,至少我没什么特殊嗜好。”
那个“看上去”娇娇柔柔,一发飙无人能挡的蓝如烟,唉,他着实应该为这好友掬一把同情的泪。
“你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东西!”云飞扬被人提起惨事,就忍不住咬牙切齿,不过他是袁蔚中喜欢的类型,可袁蔚中却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两人当搭档倒是不错,心意相通,无往不利。后来因为他一心想向海天一色阁复仇,袁蔚中又甘心被他所利用,于是奉命到这最近南海区域的小县来任地方官,打理这方海域,提供最新的情报,成为一枚隐于幕后的棋子。
“算了,见了刚刚那个人……我倒真想起一事。”提起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就觉得自己心浮气躁,云飞扬深吸了一口气,头痛地同意不能跟旧日搭档互相拆台——太熟悉了互踩的结果只有两败俱伤。回归到公事上去,咳嗽了一声,脸色也严肃起来。
“刚刚那个?他又骗了什么?”
卿玄烨会有事不奇怪——他没有事才奇怪!
好歹六扇门也是统管全天下大大小小刑事案件,也许有一两个位高权重的苦主私下拜托六扇门高手解决被骗了又不方便取回的东西。
袁蔚中想着刚刚才跟别人闹得不太愉快,这当口云飞扬要求自己从他手中讨回东西恐怕不太容易。
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心想让他多宽限几天,不过云飞扬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叫他张大了口合不回来。
“不是他骗了什么,而是我想拜托你从他手里骗回一样东西。也许是可导致宗元江山易主的证物。”
“他?他有这能耐?”
除了骗钱之外,一个普通的骗子怎么可能会和这么重要的事情扯上关系?他到底什么来头?
袁蔚中一惊坐起,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
“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他是我旧日的一个故人,甚至可以说是童年的玩伴。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被太后以谋反罪论处的叶相一党?”
十年前,他才刚刚加入六扇门,不久后却因为和父亲唱反调而被迁任柳州。也就是在那一年,遇上了同样是离家、叛逆的袁蔚中,说起来当时两人暗恋的对象都是自己的师傅,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很有共同话题。
“记得,因为叶相在先皇驾崩后居然串通宣旨官,私拟圣旨,窜改圣统的继承人,拥立幼主,以便培植自己的势力,后被太后查出此案,叶相一党一夕之间尽数伏诛,连带九族之内的血亲。这卿玄烨难道?”
说起这一桩灭门惨案,袁蔚中记忆犹新。当时他才刚刚加入六扇门,对什么都新鲜,当时为了全力追捕叶相余党,全国上下的州、府、县都接有皇榜,全国的捕快都为此事奔忙,他入六扇门接的第一个差事就是加入那次的追捕行动,怎么可能忘了。
“卿玄烨,清玄叶……他本名应该是叶玄清!你别忘了,十五岁之前我一直在京城,并且与京中各权贵子弟交情良好,虽然现在他的样子跟以前有所不同,但我认得他,绝不会错的。”
云飞扬皱着眉,说出自己的发现。他之前一直躲在树上,并不完全是怕好友发现行踪,更是为了不惊动本人地确认卿玄烨的身份。
“那又如何?新皇不久后登基,大赦天下之际,也言明对叶相一事不再追究。就算他是侥幸逃脱的叶家公子,现在我们也没有抓他的权力。”
不过当时一定费了很多的心机吧?在全国上下都追捕叶氏一族的余党之际,居然还能保下这么个嫡亲血脉,想必为此牺牲的人应该不少。
“这件公案我们可以不去理他,其实后来我有听爹说,当年惨事,完全是太后一手操纵的。也就是说……”云飞扬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当年的圣旨是真的。但皇后不甘心大权旁落在丽妃手上,串通了大将军,硬生生诬陷奉旨行事的叶相私拟圣旨,意图谋反,然后指认了现在的天子。”
过去的事恐怕现在也不能浮白,宗元的江山已稳如泰山,而当年应该继承皇位的小皇子也早就在七岁的时候“夭折”了。
这个秘密知道的人极少,而且现在就算要追究,当年那道密旨的所指定的继承者也已经不在,为了江山稳固着想,最好不让它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其实叶家及其党友如此费尽心力,在满天血雨中保得叶家一脉血亲,其实就是为了保住那道招来全族杀身之祸的圣旨,将来找好时机再对抗太后的势力?”
难怪卿玄烨在洪师爷劝他去考个功名的时候反应如此淡漠,他根本就是理应被埋没,永远也不能发挥自己所学所能为朝廷效力的余孽。
“是,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叶相谋反案牵涉甚广,如果他真存谋反之心,就不会有这么多旧日的同僚暗中助他,不过众人费尽心思,李代桃僵,也不过救得了叶家的大儿子,还有他自幼定亲的战将军的幼女战莲华。叶战两家连亲之谊,战家受此牵连竟横遭如此灾祸,恐怕这是叶相至死仍愧疚的一件事。”
说起旧日玩伴的遭遇,云飞扬不胜唏嘘。
“那你想我骗什么?从他手上把那道系着他叶战两家血仇的圣旨骗出来?”
袁蔚中怪叫,那好歹也关系着人家两族数百口人性命的东西!骗出来?叶玄清不找他拼命才怪。
“我看你也蛮喜欢他的……其实把那东西骗出来毁掉也是为他好。他拿了那道圣旨,现在非但全无作用,并且随时会给他们惹来杀身之祸。你想想,如果他真要给族人报仇,去重翻这件旧案,让圣旨曝光,并验明圣旨确是先皇亲笔无误——光是那道圣旨一出,惊动现在已经退隐大明寺却还时常关注朝廷动向的太后,就已经不是好事。万一引起有心人对此事的重新关注,到头来他的命运不过成为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且是随时有可能被弃来保帅的那枚卒子。”
云飞扬冷静地分析,说出他在查阅过刑部这件旧案之时就拟定的腹案。过去的事,无论孰是孰非都已经过去了,成王败寇,现在的天子已经坐稳江山,重新翻案毫无意义——当然,许是可以报得当年丧失至亲之人心中的血海深仇,但势必会给宗元皇朝带来新一波的震荡,也许又得牵连一大批人受累害命,这是他作为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朝廷命官所不乐见的。
“于理我当然知道是你说得在理,让社会动荡的确会引起很多问题。但于情,我们不能阻止他为冤死的家人报仇,父仇都不共戴天了,更何况是九族血仇。”
听过云飞扬的讲述,袁蔚中对叶玄清的同情又多了几分。他也知道云飞扬分析得在理,无论是对社稷好,还是对叶玄清本人好,这件事能捂着永远不见天日,就大家都相安无事。但九族血仇之怨,叶玄清如果一定要报的话,就算是明明知道以卵击石,飞蛾扑火,却也不能阻止或说他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