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走了,大军走了。这大院子就给了军医营,用来存放我们这些不易搬动的伤兵。
我住在最东面一个小跨院里,十分清静。离小厨房也近,如果需要用个热汤热水什么的,都方便。显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身体也不再反复,各处伤口都渐渐愈合,也能拄了拐杖四处走走,略微活动活动筋骨。眼看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还不能坐车赶路,太医说大约还需要再养上半个多月。既然这样,我便早早打发了太医们回去京城家里,让他们少在这里受罪。出来这么久,肯定早想家了。我知道不常出门的人偶然出远门的心思,必然是惦记着家里,归心似箭的,能早走一天,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大赦。
太医们得了我的将令,自然是感激涕零高兴得很,千叮咛万嘱咐地安排妥当了剩下的事,拿着包袱,蹬上马车,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
小鱼扶着我,慢慢走回院子。院子里光秃秃的,地上原来没膝高的草都黄了,东倒西歪的一地,也无人整理,跟小城各处的风景一样,透着骨子里的荒凉。
我随手揪起一根金黄的蒿草在手里把玩。正午的太阳不错,暖洋洋的,难得没有风,就索性坐在廊下,背靠在廊柱上。
让小鱼去屋里忙他的事,我则闭了眼晒着太阳想心事。
本来也不是刻意要想心事的,只是一闭了眼,又没有立即睡着,心事就自己找上门来。
这些天,好像约好了似的,我没给他递过只言片语。而他也没有一纸半字给我。就这样不上不下的,用距离,用时间把彼此隔得远远的。把心生生地冻在冰窖里,冻麻了,说不上是冷还是痛。
仿佛时间又退回了从前,发生过的事都还没有发生。我没有受伤被俘,而他也没说过为我报仇。甚至这样惨烈的一仗也根本没有打过。我只不过和以前一样戍守边关,恪尽职责。而他也依然还在朝堂上忙忙碌碌地做圣明天子。日子和之前的很多年一样,平平淡淡。
不,不一样的,以前即使隔得再远,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温暖,以前即使离得再久,我也知道他在惦记着我。而现在,我感觉不到他半丝温暖,我知道他没有在惦记着我。我们都在逃避。
他在逃避什么?
而我又在逃避什么?
我自己的心思自己清楚,
被俘时几乎要抹了脖子,那时只想再看看他;……
战场上,被绑在高台木架上,活靶子似的,以为自己必定是要死了,那时只想着让他放心;……
决战后,见他失魂落魄地离去,我只想,不管是死是活,就这样放手,从今以后,再不让他为难。所以,我不给他写信,我不想去烦他,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养伤。我……其实心里还是委屈的。
人的心思总是这样,临死以前,只怨造化弄人,自己命苦,索性不管不顾慷慨激昂全豁得出去。而既然生还,却又有无限的委屈需要倾泄,非要做个样子闹给人看,闹给自己看,真正哪有那么豁达。……
等等,等等,
什么东西从脑中一闪而过?答案呼之欲出!
失魂落魄!
对,他失魂落魄地离去!他失魂落魄地从战场上离去!就是这样了,一定是这样了。
这次决战的胜负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定下的结局,恐怕几十年内都再没有机会改变。关键时刻,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身为帝王,御驾亲征,责任重大。
然而,他,却滚鞍落马!致使这一战,没有结局。
没有结局的结局,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他对这一战寄予了太多的期望,他的压力难以想象。前功尽弃啊!这样的结局让人如何下咽?!更何况是心高气傲,从不服输的他。
我可怜的陛下,你在惩罚你自己么?为了这场战争,我们付出的太多,你几乎就此失去我。而你却没能如愿品尝到胜利的果实。血流了,泪流了,心都碎了却没能得到渴望中的胜利,这样的挫败,如何承受?!
罪魁祸首是那匹马!我的马。如果你那天骑的是另一匹马,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你错在骑了我的马,而你之所以要骑我的马,是因为你想用这种方式怀念我!那么,罪魁祸首应该是我!我才是这次失败的罪魁祸首。
我就知道,你不想责怪我,便只能责怪你自己。所以你就躲着不见我,不给我写信。对不对?!
眼前豁然开朗,多日来迷迷蒙蒙的心绪一扫而空。也好,就让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何必因为一匹马而耿耿于怀,何必因为一次战役而放弃希望。
你不是一个容易沉湎于失败的人,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重新振作起来,继续你的宏图伟业。而我,虽然这次断手断腿,伤得七零八碎,但还是可以拼拼凑凑,再作你的左膀右臂,更何况,我想要你快乐的心,从未改变过。
我会让你再快乐起来的,我会让你的世界里:笑声朗朗,朗朗笑声。
我总盼着能有那么一天,上天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告诉你一个惊人的秘密,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
抬手叫过小鱼,问他:“天越来越冷了,小鱼你准备咱们过冬的东西了么?”
小鱼忽闪着大眼睛看我:“我准备了一些。现在天还不太冷,我想路上多带几个手炉估计也就够用了。”
我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你看,我的腿还没好,坐车都不方便。再说也没什么事等着我回去,不如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等好利索了,骑马回去,那多快啊。”我耐心给他解释我的想法。
“唔,那倒是,我听军医营的段大夫说,腿骨伤了,不容易好,得多养些日子才能用力。”小鱼就是聪明,立刻旁征博引支持我的观点。
“所以啊,你得做好在这里过冬的准备,”过一天算一天吧。
“可是将军,我们也用不着一冬天都在这里吧。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太不方便了。”这手底下的人若是聪明了有时候也不好——反应太快,你蒙不住他。你话还没说完,他立即就想出了问题。
他说的没错,我估计就算我想这么待上一冬天,也会有人不答应。
“你先准备着,至少这个月咱们不走!什么时候走,再说!”就这么定了。
小鱼想了想,又想起个问题,
“将军,我听这里当地人说,如果下了大雪,就会封路,到那时,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正好,我带你上雪地里逮兔子去。”我顺着他的话说。我得让他想点别的,他就不惦记着走的事了。
“将军,你还逮过兔子?!”他一脸难以置信,睁大眼睛看我。好象我这样的人就只会做在大帐里看地图,要么就是在点兵场上发号施令。根本不可能做那种打鸟逮兔子的事,那些事,只有军队里的老兵油子才会干。
不过想想也是,我跟竹儿打鸟逮兔子的时候从来不敢让军队里的人看见,怕有损众人心目中的大将军形象,失了威仪。所以每次都是以公务为名离开营地,骑了快马跑得远远的,等玩够了,再一本正经不动声色地回来。反正军队里也没有人敢问我:大将军,你跑哪里玩去了?
想到这,我心里暗笑: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还拉着皇帝一起下河摸过鱼,还哄着皇上上树去给我掏过鸟窝,那还不得当场把下巴都摔碎了?!
好在现在就我和小鱼两个人,怎么都好说。“那当然了,”我捻着手里的草优哉游哉地继续说:“你以为你家将军是墙上的画——只管看得,不管用的?……告诉你啊,把那兔子肉弄干净了,剌出十字花,穿在木棍上,穿紧了,架在火上烤。那火不能烧得太旺,太旺了容易糊,得慢慢地烤。冬天的兔子油多,烤熟了的时候,滋滋的顺着肉直往下掉,闻着可香了,撒上一点盐,抹点辣椒面,再来点烧酒……”我一边吸气,一边皱着鼻子闭上眼引他遐想。
“太好了,我要打兔子去!”小鱼欢呼着,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奔出门去。
心思单纯的人就是容易快乐,我十七岁的时候,比现在的小鱼还要快乐。
十七岁,得了武状元的那天。他拉着我的手,在御书房里说了一整夜的话,句句都是他的思念!
说他三年来,如何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四处找我,每次刚有些线索的时候,就断了。让他的心起起落落,咋喜咋悲……
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地想我,他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闲暇时就爱坐在回廊里闭上眼睛,一句句回想,那是他三年中最大的娱乐。……
天快亮的时候,我有些困了,他让我枕着他的胳膊,两个人面对面的侧偎在榻上,把玩着我的头发,给我讲,他想了多少种我们再相见的情景,设计了多少句再见时要说的话……我一边听一边笑,笑着笑着就睡着了,醒来时,他昨夜穿的龙袍披在我的身上,而他却和每天一样,照常上朝去了。
那夜的他,说话的时候,两个眼睛端端正正地看着我,直直的,舍不得眨眼,眼角眉梢都是最舒爽的笑意,最深情的眷恋。声音轻轻柔柔的,和了蜜一样,酽酽的,款款的,如山风拂过百合,将蚀骨的香馨送进我的心里。
这香馨便融入了我的血液,穿过心扉,流淌至今。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
第九章
边陲小城神仙般悠闲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尽头。
圣旨没有来,等来的是兵部的公函,很客气地催我动身回京。
这些日子,我和小鱼由着性子地疯玩,把许多小时候没玩够的游戏都玩了个遍。
小鱼觉得奇怪,问我:“将军家里又不是没钱的,小的时候,应该有时间玩啊,”
我想了想,苦着脸对小鱼说:“我小的时候,除了练武就是看书,作业都写不完,哪有时间玩。”
小鱼挺同情我的,说:“我们小的时候,能走路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了,也没时间玩。”
我俩对望着点点头,决定要把小时候缺的“课”都加倍的补上,弥补儿时的缺憾。
冬天里能玩的东西其实不多,我的腿又不好,于是我们就商量了一下,决定利用地理位置的优势干点实惠的——捉麻雀。小鱼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破箩筐。揪了把草简单补了补,扣在地上,筐边上支根木棍,木棍上拴了根草绳。试了试这简单的机关没有问题,于是“开弓狩猎”。
筐放在窗前的空地上,下面撒了几颗谷子。窗子开了个窄缝,把绳子牵进屋。我坐在窗口的热炕上,围了被子,左手抱个手炉,右手牵着绳子。小鱼趴在我旁边,一起从窗子的小缝里望出去,等着麻雀来自投罗网。刚刚下了场小雪,地上白花花的,几个谷子格外显眼。不一会就有麻雀走到筐下,我看准机会,一抖手里的绳,箩筐噗的扣住,吃食的麻雀就全成了瓮中之鳖,无一漏网。小鱼对我的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干脆连窗外都不看了,专盯着我的手,只要我一抖手里的草绳,他就欢呼着从我身边跳起来,冲出去收获麻雀。……
尽情玩儿了一个下午的收获就是晚饭桌上添了一道菜:又油又辣的香酥麻雀。
不知道小鱼从谁那里搜刮来一坛酒,又从厨房里拿来两个黑乎乎的破边大海碗。酒是我喝过的最次的酒,跟嗖了的米汤差不多,昏昏黄黄,不清不楚的一碗。碗倒是很豪气的碗,喝起酒来会从缺口处漏出一些,洒在衣服上,很有些江湖好汉的做派。
我嫌那麻雀肉粗,嚼着费劲,吃了两口就放在一边,改吃白菜炖豆腐里的嫩叶。小鱼倒是喜欢麻雀,他牙口好,嚼得津津有味,嘎嘣嘎嘣的,吃得满脸都是,活象一只馋嘴小猫。我隔着桌子把手边的湿巾扔过去,要他擦脸,他接了,在脸上胡乱抹了一圈,放在一边,灌口酒,继续吃。那大咧咧的吃样儿,象一个豪爽豁达,无拘无束地江湖浪子——几只麻雀一碗酒就可以让他今晚快乐而满足。
望着快乐的小鱼,我忽然想起了竹儿,竹儿就总是一幅江湖做派,最不喜欢军里的规矩框框。他若在,没准这会儿就要跟小鱼划拳猜酒了。
想起竹儿,一阵神伤,我放下手里筷子。
小鱼百忙之中注意到我的异样,停下嘴小心地看我:“将军怎么了?”
“没什么,吃得太快,噎着了。” 我不想扫他的兴。
小鱼松口气,给我杯里添了点热茶,笑嘻嘻地继续喝酒吃肉,奋战麻雀。
用了两天时间,收拾了路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车马文书。晚上郭雷过来找我去他那里喝酒。
明日就要起程返京了。郭雷奉命留守,再想见面,还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今夜,有些交心话,必是要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