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咏叹曲(卷三、四)————非天夜翔

作者:非天夜翔  录入:05-09

  格鲁别过头,瘦削黝黑的手掌握着修白皙的手,彼此的手指扣于一处。他们都感觉到一股颓丧与无力,仿佛明天即将在这座吞噬者般的山脉群中结束。未来毫无希望。

  几秒后,格鲁说“你看”

  修循着格鲁的目光看去,他看到了这漫长的,跨度直达六个月的冬季中,路旁枯萎的树木。

  那是一棵枫树?抑或哨兵树?

  它干削得如木柴的枝桠突兀地伸出,拦住道路,前方队伍的过客纷纷抬手把它拨开,树枝敲打在车斗边缘,发出“答答”声响。

  然而那根干枝的末端,点缀着一抹绿色的新叶。

  “春天终于来了”修悲伤地说道。

  ——卷三·双子星荣耀·End——

  94.番外·被遗弃的孩子(上)

  “花生和豆腐干一起嚼,会有火腿的滋味”孩子忙碌地搬过一张木凳,放在魔法师的脚下。

  这间破屋已近几年没有客人来过了,七岁大的少年兴致勃勃地拉着今天降临的贵客聊着他的生活之道,一面把缺柄的瓦杯放在炉子上灼烧,里面盛有半杯清水。

  魔法师一语不发地打量这间小屋。白桦树搭起的棚寮从山的一面石壁伸出,被拉下后胡乱地系在一起,枝桠上垫起干草,干草上又铺着树叶,以便雨季时这间房子不至于太漏水。两人以及那件摇摇欲坠的小屋顶端,高处陡壁上是耸立的危石群,以及裸露的暗黄色泥土。山洪若是爆发,少年的容身之所便会无声无息地被冲走。

  与隆奇努斯山另一边的“村子”相比,少年的居住之地远远没有这么安乐,贫瘠的土地紧邻北方荒原,黄土质令此处居民难以种植经济效益高的作物。没有矿,没有畜牧资源,一望无际的菟丝像生锈的铁线般纵横交错,捆绑着天之大陆南北交界的这一处人类栖息地。

  然而村庄有正式的名字,叫“夕阳之村”。

  夕阳之村名字源自每当太阳从隆奇努斯的那一头升起后,这里的居民总无缘得见朝日的辉光,唯有太阳落山时的最后一抹瑰丽得以让人认真欣赏。

  但美景不能卖钱,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鬼东西。

  村民并非不图上进,总会有些年轻人希望走出群山的环抱,去寻找更好的生活,正如我们那位呆头呆脑的蓝发小子——许多年前,夕阳之村也有不少人出去过,在大陆上寻觅生计,某个男人,姑且让我们这样称呼。

  他离开夕阳之村,在圣焰偏僻领地的庄园里找到一份打杂工作,并娶了一个老婆,生了个孩子。

  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加,男人的脚罹患痛风,不能再工作,多年积攥下的财产不足以在领地上过好日子,中年男人为了节省开支,便只有带着老婆与四岁的孩子回到自己的家乡。这种事情确实是常见的,乡下节约钱,大城市里贵族们挥霍的一点零头便足够农民们过得很好。那些奢华的生活中,不知多少家庭的财产正在悄然流掉,流向一波一波毫无意义的应酬与交际,流向传教士们的腰包,地主的私囊……

  他回到家乡拥挤且杂乱的平房,在昏暗的室内点起茶炊,过着与废人无异的日子,从圣焰来的妻子厌烦这一居所,歪斜的炉灶,发黄的瓷杯以及瘦骨嶙峋的奶牛,它每天在棚寮里饿得哞哞叫。总之,这景象就如无数不被诗人们关注的柴米油盐的画面,在没完没了的争吵与颓丧,厌烦中,时间悄然流逝。痛风病不断加剧,坐吃山空也令他们逐渐贫困下去,男人意识到这样不行,然而病痛使他无法劳作,躺在土炕上眼睁睁望着发霉的天花板,毡帽遮挡住他无神的,被生活所折磨的双眼,一天就这么过去。

  偶有医师从外地来到这个贫瘠的山村,他的妻子兴高采烈地请回这类介乎痊愈师,魔法师与炼金术士之间的职业——医师什么都会,却又都只会一点。他把一些罐子放在男人的身上,为他放血,污黑的液体从他身体内流出来,仿佛病痛也被一并带走。

  他哆嗦着躺在毛毯上,身上盖着一件羊毛外套,全身不受控制的惧寒,医师放完血,又坐了一会,喝了几杯茶便离去。

  破晓时分,他死了。

  “然后呢”中年魔法师问道。

  “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少年坐在魔法师的脚旁“我以为爸只是睡着了,就没有上前叫他”

  “我在那里等了很久……”

  有多久?一天?两天?饿着肚子的少年只有四岁,却懵懂而无知地看着炕台上的一具尸体,于那昏暗漆黑的角落中安静地耐心等待,直至尸体周围聚拢了嗡嗡叫的苍蝇。村民们来给他下葬,连同那件羊毛外套也埋进土地中。死人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四岁大的孩子兀自发呆,荒野上如他一般的小动物到处都是,像鼹鼠,更多的繁殖期动物的幼儿在出生前便死去,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带着那一段残缺不全的亲人的记忆,挨家挨户地讨来一些剩食。乞丐般在山体的间隙处搭了个窝。

  中年魔法师不由得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他想起自己还是学徒时代,于书本上看到的一段话。

  “你看到了什么?”

  孩子的眼神迷离,望着破陋的棚寮出口,暮光从干枯树枝的间隙内投入,魔法师背光的身影漆黑一片。黄昏时分,红与橙血似的光泽把一切染成金,那金又逐渐消逝,褪成殷红,继而深紫,正如三年前他父亲死去的那个傍晚。

  “那天我看到,有一只猫,正在沿着房门进来”他喃喃道“是一只像猫一样的……它舔我的脸,告诉我,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

  “小猫”

  “行了”魔法师打了个简单的手势。长身而起。

  唯有至亲之人,被死亡带走之时,会留给那些具备亡灵天赋的存活者它的身影。令他们得以窥见灾厄之星的存在。那是亡灵之书上记载的一段话。

  “你要走了?”少年忙拍拍衣服站起,把魔法师送到大门外。

  他不置可否,低下头,朝孩子作了个“再见”的动作。临行前不忘吩咐“不要跟来,我还会回来的”

  孩子点了点头,呼吸一口落日下的空气,转身与夜幕一道进入自己的宫殿。

  夜晚时分,他便是王者,魔法师掏出一个漆黑的水晶球,站在布满繁星的夜空下,球形的镜面倒映出另一张星图,似有生命般在那拥挤的球体内井然有序,脉动不休。他低声念了几句咒文,水晶球中飞蚊般的光点发散开去,继而缓慢地滑动,西天射手弓箭指出一个方向。

  他把尖帽戴好,整理仪容,循着这方向缓慢走进隆奇努斯山深处。

  灌木丛后探出一个好奇的脑袋,那少年还是跟来了。他第一次得见这戴着尖帽子的男人,完全不懂那洗得褪色的灰蓝色衣服上的三颗金星代表着什么涵义,然而直觉告诉他,这男人身上有一股值得亲近的气味,一如父亲死前,在门外走进的那只黑色小猫。

  “你敢进去么?”魔法师在山洞门口停下了脚步。

  少年心头一惊,自己行踪已被发现。想了一会,他点头道“敢”

  “那里住着什么?”他提起勇气又朝魔法师询问道“村子里的人说,那里面住着一只吃人的恶魔……有翅膀,有角”

  “来吧”亡灵魔法师的嘴角动了动,径自走进山洞内。

  少年懵懵懂懂地跟随于他的身后,沛然的威压从山洞深处传来,然而魔法师只是伸出一掌,自身张开的魔法领域便抵挡住了这浩瀚的龙威,与山洞最里传来的咆哮。

  不知走了多久,少年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再醒来时,自己已在中年魔法师的背上。

  “半个月前,我发现一头白龙从隆奇努斯东山区飞过”魔法师像是在对少年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它像是十分生气,不知道他见到了什么,只得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看看”

  “龙是什么?”少年好奇地问道。

  “龙就是你们村子里传说的那只恶魔,它也许在这里发现了什么东西,到了,原来是它的同族,这可真稀罕”

  亡灵魔法师自言自语道,把孩子放下地来,拉着他的手,两人一同望向山洞尽头的出口。

  倏然间孩子大叫一声,一只巨大的,带着腐尸臭味的怪物头颅猛地朝他们撞来,狠狠撞在山洞出口外,而头颅比洞口大了太多,只把山壁砰然撞得碎石纷飞,却无论如何也伸不进来。

  那是一片封闭的峡谷,唯有巨龙得以出入,山与山之间,这样的峡谷就像一座围城,恰好在这盆地内有通向外界的山体隧道。一头全身已腐烂的怪物虎视眈眈地望着两人。它张开大嘴,发出令人闻之作呕的剧毒恶臭。尖锐的獠牙横七竖八地伸出口外。

  “那就是,龙,龙!?”孩子吓得茫然不知所措,在本能下躲到了魔法师的背后。

  “是的”魔法师以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不完全是,或者可以说,它曾经是龙”

  “一头黑龙……”魔法师疑惑地端详那只全身腐烂的庞然大物“还是母龙,是什么令你变成这样?”

  95.番外·被遗弃的孩子(下)

  裸露的内脏被腐烂的尸气撑得鼓起,横膈膜像个气球。黑龙双眼浑浊而黯淡,蛆虫从它脖颈上的伤口内流窜,心脏外部的逆鳞已被无情地撕开。

  “亡灵魔唤阵?”魔法师微有点诧异地看见心脏外部的符文,那血红色的符文以一个优美,严谨的线条整齐分布于心脏上,导致它仍在黑龙死去后不停搏动,魔法的力量把粘稠黑血供应至全身。

  这正是亡灵转化到一半时被强行中断的迹象。是谁导演了这一场半途而废的祭祀?

  “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少年不知所措地回答道,紧紧抓着中年魔法师的手。事实上以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孩子来衡量,他的表现已显得出类拔萃,但魔法师仍不满意,他重复了一次问题。少年方始结结巴巴地描述道“是,是一团雾气,像有个人,又不清楚,有人在旁边等着”说这话时,他背上一阵深透脊骨的寒冷无声无息地侵来。

  “嗯”魔法师表示赞许,“那是死亡,你害怕么?”

  “怕,怕”少年努力忍住即将流出的眼泪,尸腐龙再一次咆哮着冲来,毒气已仅在咫尺,它狠狠一头撞向山洞,似为了宣泄自己已达到临界点的愤怒,更像是寻死。腐烂的紫红色的肉块随着这一撞从它身上剥落出去,现出嶙峋的肋骨,以及脏器。显得逾发可怖。

  “活着不知道迷恋,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魔法师缓缓道。“既能看见死亡的来临,又有何恐惧能言?”

  “不用害怕”中年人的声音带着低沉的磁性,像是在对少年说,又像是对那头濒临死亡边缘,走到生命最后一段旅程的腐尸龙说,他的话里带着不可抗拒的睡意,夜晚仿佛从他浆洗得褪色的魔法师袍内发散出去,令人心内一阵宁静。“无须恐惧死亡,死亡本不是生命的一部分。你恐惧的事情只发生在生命之中,我们有感官,有思想,活着,所以会恐惧”

  “我……我不明白……”少年稍稍镇定了些,眼皮开始变得沉重,不可抗拒的睡意朝他袭来,那头龙仿佛也受到魔法师无形的魔力气场影响,动作趋缓,一爪无力地搭在石壁上,继而慢慢滑下,把裸露的泥岩抓出几道印痕。

  他只来得及听到魔法师的最后一句话,便失去了知觉。这句话从此开始,便牢牢铭记于他的心内,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魔法师说“因为我们不能活着感受自身死去,那已不再是个体需要恐惧的经历……”

  魔法师把那个小身体平放在地上,黑龙已完全安静下来,他走进它的巢,就如领主审视自己的住民般自然,他毫不排斥那头烂得剩个骨架包裹的母龙身体,把一手从它的喉咙处伸了进去,手臂深陷于泥泞般的烂肉里。

  母龙顺势张开嘴,吐出一口灼热的,带有浓重酸味的腐气。那是死亡之前最后一道不甘心的龙炎。魔法师的手臂探入它的心房,抓住心血管,似是怕引起疼痛般把它慢慢掐断。黑龙浑浊双眼中的最后一缕光彩湮灭,它低下头,肌肉,内脏在那一刻尽数脱离了骨骼的固定,轰然爆出无数肉末,携着黑水喷向四面八方,融于地面,肉块以双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烂,冒泡,最终消失。灰白的骨架砰一声掉了下来,摔得七零八落。现出骨骸中央的一颗龙蛋。

  蛋壳泛着死灰,灰中又带着青绿之色,魔法师认真地蹲下,一手摩挲着蛋壳的表面。

  “变异了?”他自言自语道。“真难得,竟会遇上这种事”

  若把它带回自己的实验室……要养一头龙,是自己无法负荷的,然而要把它弃之不管,又实在不忍心。沉吟半响,魔法师并不搬动这只龙蛋,只是伸出手指,凌空画了几个圈。

  “你的母亲死了”他对蛋说“我没有办法孵化你,在这里安静地呆着,如果有其他的黑龙路过,会把你带走……”

  龙蛋微微震颤,像是回应魔法师的话,然而他的另一手也抚上它的表面。“不不,现在不行”

  根据古卷记载,龙族在孕育,孵化,直至破壳而出的那一瞬间,母亲是至关重要的。上古时期人类把龙划为难以驾驭的凶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于,人类获得的龙蛋均是无血亲之龙。

  本着驯服猛兽的经验,最惯用的方法是,于猛兽诞生的一刻,让它第一眼辨识到主人的面容,狮鹫,雪狼,猛狮甚至千万年后的穿甲地龙等等大型可骑乘类宠物,均可沿用此法。这样从第一面开始直至野兽死亡,都会把骑士当成自己的主人,甚至母亲。忠心耿耿地为人类服役一生。

  然而龙却大相径庭。

  处于胚胎时期的幼龙于蛋壳内能清晰感应到守护它的母亲,若出世的一刻,母亲不在身边,这面世的过程便会给幼龙造成无法抹去的精神烙印,孤独的幼龙感觉到焦虑,不安,最后将把等候于一侧的人类撕成碎片。事实上人类并不知道此中关窍,魔法师却是懂得的。

  因为古卷上记载的御龙者被咬死无数,均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龙的诞生并非破壳孵化的一刻,而是作为蛋的形态直接从母亲体内分娩的时候!

  如此魔法师绝不敢冒着被撕碎的风险把龙蛋带回自己的实验室,况且还是个变异的龙蛋,谁也不知道蛋壳破裂后里面的东西是一头怎样的暴戾凶兽,一旦失控,轻则身死,重则危及全帝都。

  唯有把它暂时先封印起来。

  “你母亲的骸骨在这里陪着你”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同情之意“希望哪天你孵化了,能与其他的幼龙一样……”

  迷糊中,少年像是置身于母亲的摇篮里,他不知道半小时前,另一个与他命运相仿的小生命沉进地底。他喃喃呓语,并伸手到脖颈旁抓了抓被跳蚤咬出的红斑。猛的一颠,他醒了。吸了口清冷的夏夜空气。

  “我……我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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