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宸北扬着下巴,淡淡一笑,“没那个必要。”顿了顿,他也问,“怎么不问我有没有枪,或者是不是埋伏人?”叶云色也摇摇头,随着他的口气说,“也没那个必要。”
殷宸北大笑,“好!深得我心!”他眯着眼睛,放轻了声音,“这样的你,不做我的对手太可惜了,所以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决定再不放过。”
叶云色毫不动怒,“殷宸北,做对手这句话,应该是我和你说才对。从第一天起,我就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
殷宸北笑得如同见了多年的好友,“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来,坐下说。”
他把自己的座位拉得近了点,叶云色就坐在咫尺的地方,他微微倾了身。
“我想,确认一件事。苏进中枪而死,身上虽有刀伤却不致命,告诉我,枪,是你开的吗?”
叶云色已经看到他瞳孔里的犹疑光芒,打击这个男人的最好办法是告诉他自己亲手杀了苏进……他的心一阵动摇,却还是摇了摇头,“不,”他说,“不是我开的枪。”
很明显的殷宸北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你知道,我不能说服自己跟刚杀了他的人这么平心静气的对话。”
叶云色点头,“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所以在得知小冉是死在你们手里时,我要用尽多少力气才能忍住自己报仇的冲动……
他明白殷宸北,殷宸北也了解他在想什么,两人对视的一眼里都有貌似平静的汹涌,殷宸北淡淡开口,“那个卫长伦,我查不到美国警署里有这么一位出色的华人警官,想必,是国际刑警?”
叶云色并不否认,“是,而且这个人,你应该还很熟悉。”
“哦?”殷宸北剔剔眉毛。“你指的不会是那位脑神经教授吧?”
“不,还记得公海那个案子吗?带头的长官就是他。”
殷宸北终于忍不住皱了眉,“是那个拳头很硬,连伤了我们好几个人的?”
“没错。”叶云色颔首,“那个时候,你和贝利都以为是我吧?”
殷宸北想了想,缓缓取出一只烟来抽了,“这一局你赢的漂亮。”他很中肯的说,“我的确不能把那件白大褂和警服连起来想。”
叶云色面色平静,眼中丝毫没有任何欣喜的颜色。
“那么,你们早就认识了?”
“是他早就听说了我。准确的说,他觉得我的身份不会那么简单,下手调查,继而安排时机接近我。”
“他们想为你正名,让你可以继续做警察?”
“不,那样太麻烦,他们也不会得到任何利益,何况他们缺少的只是一个线人。”
殷宸北无语,叹气,“你又没有什么好处的被人给利用一把?”
叶云色笑了笑,“怎么能说全没好处,他们承诺,事后会让我回祖国大陆,换个身份给我。”
“哦?”殷宸北凉凉一笑,“好处是好处,不过也太不诱人。”
“是啊,可是就算没有好处,我也一样会答应。”
殷宸北看了他片刻,轻轻吐出个烟圈,“小叶,我有时在想,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杀了我而安心吗?”
叶云色似要回答,嘴唇抿了抿,又默默转过头去,他的目光穿过楼宇落在虚无的一点,半晌才道:“也许,是我自己不甘心……”
不甘心被你随意摆布,不甘心这样一辈子。
殷宸北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你在那方面……还是不行吗?”
叶云色转过头来,嘴角牵起一抹冷淡的笑,“不行。心里适应不来,身体也不肯合作。”
“那……”殷宸北探前一些握住他的手,“我真的很想帮你克服这个毛病。”
叶云色好笑的看着他,“药引只要不是你的话,或许我也可以试一试。”
殷宸北眸光一沉,甩掉他的手,“别做梦了,我怎么会把你交给别人!”
“殷宸北,事到如今,怎么你还是这副脾气?”
殷宸北“哼”了一声,“就算下一秒进监狱。小叶,你低估了我的耐心。”
叶云色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进去后还会有出来的可能吗?”
殷宸北架起长腿,他说话的声音也不见得如何高,语气也不见得如何强硬,但那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就是用什么法子也抹不掉的。
“只要我想,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叶云色不语,轻轻抿了抿唇。
“怎么,还不甘心?”殷宸北笑笑,“这里不是大陆,犯了事吃不到枪子。最多关我十年二十年,我出来后还不到五十岁。“
“如果罪名是终身监禁呢?”
殷宸北大笑。
“相信我宝贝,我要是没有把握,敢让他们把我送进去?”他低沉得动人的声音缓缓的说,“我进去,只是为了让你心里好过点。”
叶云色勃然变色。
他在殷宸北面前向来淡定自如,哪怕身受酷刑见到他后也力图镇静,从来没有失态过。殷宸北眼前一花,只道自己看错了。以前宁肯他崩溃也要看一次他的脆弱模样,现在却在他甫一变色的时候心头便是一凉,继而是一阵被后悔压得喘不上气来的疼痛。果然人一深陷便关情,他现在就是见不得他一点痛楚,见不得他一点伤心。
他试着来握叶云色的手,“怎么了?”
叶云色向后一退,连人带椅滑出一步。他用力收紧握在扶手上的手,那手背在雪白中绷出数条青筋,雪红血白,瘦可及骨,殷宸北就算从来没有服过软道过歉,此时也不禁说,“你别生气……”
叶云色压抑着呼吸,片刻已归于平静,他坐直了背脊,第一次用冰冷的声音说,“殷宸北,你把我当做什么?”
殷宸北迟疑一下,正要说话,叶云色已经打断他,缓缓的道:“那么,我不介意说的更坦白些。”
他压了压紊乱的心绪,看对面的人已经敛了笑意,才徐徐开口。
“我从小学习刻苦,考入警校时成绩排在第一。防暴制暴、抓捕技能、射击、战术、野外生存每一样名列前茅,教官和老师总是用很多词汇夸奖我,同学们尊重却不亲昵,我总觉得,自己缺了点什么……”
殷宸北不说话,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只有少数的人才有体会,也不知是幸事,还是不幸。
“我第一次见你,你在数十名武警包围下谈笑自若,头脑清楚,进退时宜,你枪法好的连队里的人都称赞,大家都说你虽是毒枭,却不失为枭雄。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是适合做我对手的人,尽管不会站在同一条线上并肩作战,但是,我在心里渴望着你能变强,然后由我来打败变强的你……”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轻轻吸了口气,“谁说男人和男人之间不能有感觉,惺惺相惜,尊重,钦佩和颀赏,就是当时我对你的感觉。”他淡淡的看着他,“你懂吗?”
殷宸北脸色平静如初,暗地里的手却不住颤抖。他不着痕迹的用力捏紧,才止住胸口处涨涌上来的熟悉的疼。
很疼,但他只能忍,不能说。
叶云色停了片刻,继续说下去。“可惜,我还没能机会和你第二次较量,就已经,已经出事了。我当时不是没想过是你,但我想像你这样明知被包围都敢拿枪出来较量的人,怎么会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我选择相信自己心目中的你……我没有,汇报过……”
殷宸北命令自己听下去。
“后来,我去喝酒……队里那时只有冯冉对我好,不嫌弃我,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才敢哭,但是他,他也被我害死了……”
长时间的沉默……
殷宸北强压喉咙里的剧痛,开口说,“小叶……”叶云色听到了,略微抬头,眼中破碎的哀伤一瞬即灭,再看,已经恢复了平静,是他习惯的掩饰起来。
“我从来不跟人说我的心事,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警察来抓我,我都不知该怎么辩解。我害怕杀了人,杀的人还是小冉……他家里还有父母,他爸爸都快60了,他还没……结过婚……刑警押我出门,他们就站在门口看着我,那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关在监狱里,狱警对我很好,我知道那是死刑犯才会得到的待遇。我什么都不想,把我的命赔给小冉,我认了。我也没指望会有人救我,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第一次用队里的枪打鸟……和同学去接女生放学……殷宸北,你一定不会想到,我还梦到过你……”
殷宸北的心跳了跳,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梦到我什么?”
叶云色侧头看他,嘴角隐有微笑,“梦到你啊,你被我打败了。你还很不服气的要和我重新比过,我当时说好啊,是比枪法还是比拳头……”
殷宸北看他停下来,不禁问,“后来呢?”
“后来?”叶云色重复,“后来就醒了。”殷宸北微觉失望。叶云色已经接了下去,“我醒了后,就看到你站在我面前,一脸得意的看着我。”
殷宸北的心沉了下去,渐沉渐深,几乎沉到不能触底的深渊。他清楚的记得,叶云色在飞机上醒过来的时候说了两个字,“是你?”当时听起来没有任何含义,现在想起来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动魄惊心!
他记得他睁开的眸子明亮清澈,他干净的气息让人醺醺,自己就是在那一刻再也压抑不住狂暴的思念,甚至连旁边有没有人都忘记了,动手撕开他的衣服……
叶云色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从来,不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是……可以的……”
他在阵述一个事实,一个恍若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实。那时的他是真的不知道,只有二十岁的拘谨性格让幻想一下少女的胴体都深以为罪,更不能想象这个一向期待的人会在瞬间变成了野兽。他缓缓闭上眼睛,其实现在说这些,他并不是很痛,在经过这么多年后,再深重的苦难都变得麻木,他只是觉得该把这些事告诉给殷宸北,他做一个了断给他,从而彻底和他划得干净。
可是……讲故事的时候都会觉得很累,觉得疲倦不能压抑。
殷宸北收紧了手,挟着的烟蒂已经快烧到肌脸上了,他没有低头看,也没有想着扔掉。他的全部目光都集中在叶云色身上,看他讲到这里乏累的阖一下眼,长长的睫毛下苍白的脸色……他曾经下手折磨过的人……
他忽然一缩手指,在叶云色未注意的时候把烟头按到手掌上去。
叶云色在这一刻睁开眼,手一伸,已经把那烟头夺了过来。
“如果自残,我至少比你会多一倍的方法,”他淡淡的说,“我甚至想过要毁了这张脸,那样的话,你会不会肯放过我?”
殷宸北一震。
叶云色把烟抛在地上,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没有看错,对面男人一瞬间流露出的眼神,是惊骇和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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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我不会选择这些。我告诉自己,那样只是懦夫,不是叶云色。叶云色是要活下去,不论遭受到什么,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报复给你看!”
20
宾士车停在最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阿尔斯又看了一眼紧绷着身体的梁冉,确认的再问一遍,“真的决定了?”
梁冉的眼睛直直瞪着前方,半晌说,“决定了。”
“梁,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我们还可以安全离开这里。”
“不,阿尔斯先生,我的决定不会更改。”
“那么……”阿尔斯拖长的声音更像是叹息,“梁,藤堂小姐说过,对于你决定的事,她全都鼎力支持。”
“替我谢谢她。”梁冉说的面无表情。
“OK,现在我来告诉你,你应该怎么做。”阿尔斯指了指前方的地下停车场,“从这里进去,是殷宸北的私人停车场,因为事先清理过现场,你会一路畅通无比,而且没有警卫碍你的手脚,他们都被事先调走了。”
“因为藤堂姐的关系?”
“是的,别忘了他们是多年的世交。昨天晚上已经有人证实殷宸北把奥斯汀停在这里,他现在还留在这座公寓,一直没有出来过。我们猜想警方今天会对他下达拘捕令,你知道,他不是个会束手就擒的人,他会逃,而且当然不会徒步,所以……”
“所以,他一定会来这里取车?”
“说的没错,到那个时候,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去取。”他侧身从后座拎出一支皮箱出来,按开密码锁,里面是一支柯尔特左轮手枪。
梁冉的眼晴里看得出有点紧张,不安的动了动身体。
阿尔斯把枪管、弹匣和消音器仔细的组合好。
他的嘴角有一丝非常温柔的微笑,他本来就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这个时候更是文雅温和。
“看到了吗,梁,”他摩挲着流金色的枪体,犹如对待情人的嘴唇一样,“这是藤堂小姐为你这次行动准备的礼物,只有990g,对于你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梁冉接过枪,“阿尔斯先生,我左手坏了,这样也没问题吗?”
“哦,当然,你完全可以拎着它站一上午。”阿尔斯拍拍他肩膀,“你宁愿拿着它也不愿去用那500万。还有,你感觉自己的射击成绩合格吗吗?”
“……”梁冉点头,慢慢的说,“是的。”
“看起来你好像已经接受了是吗?”
“是的。”
“那么让我最后问一次,你真的考虑好了?不会再后悔?”
车厢内很安静,在他问过这句话之后,梁冉所有的表情都沉淀下来,他在深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终于,激烈的心跳得到平复,他用这辈子从没有过的冷静声音说,“我决定了,并且永、不、后、悔。”
“既然你恨我,为什么不选择现在杀了我?”当静止的时间重新流动,殷宸北低低的声音才缓缓响起,“由你来亲手解决这一切。”
叶云色看着他把一支袖珍手枪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向前轻轻推动,他笑了笑,也伸出手,按住了那只枪,“如果在几个月前,我一定会接受你的提议,”他清晰的说,“但是现在不能,因为你要接受的,是法律给予的审判。”
殷宸北深深注视他,“好,如果你希望,我可以答应你。”叶云色抬了下眼帘,殷宸北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确认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