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尽愁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失态,慌忙把视线移向窗外,说:"你紧张什么?反正都是男人。"
看到西尽愁慌神儿的样子,岳凌楼立即猜到他想到哪方面去了,于是嘴角勾出一丝笑意反问道:"到底是谁在紧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说着,他已经从妆奁盒里取出黛笔,开始对镜描眉,边描边说:"即使都是男人,也不一定安全哦。你如果不知道我倒是可以教教你,男人和男人之间的......"
把最后一个的字拖得老长,却不把话说完,给西尽愁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大清早的,早饭都没有时间吃,就开始讨论这种问题,的确是非常奇怪。但岳凌楼却丝毫不以为意,反倒把西尽愁说得没语言了,只好一直僵硬着身体望着窗外。
天边红日正在冉冉上升,空中也有了早起的鸟雀展翅冲上云端的身影。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的街道上行人和车马渐渐多了,人声也跟着变得嘈杂。翠微轩里,不多一会儿也热闹起来,隐约还可以听到莺燕们和客人调笑的声音。
"哪有一个大男人大清早就跑到青楼里来梳妆打扮的?"西尽愁纳闷着,"难道对方是女扮男装的?也不对......既然丘然已经说了他是男的,他就不会是女的......但是......"
左想右想也没想出个什么结论来,西尽愁干脆放弃思考这个费脑筋的问题了。不过,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在这段时间里竟一直无法回头。硬要追究原因的话,大概是潜意识里,担心自己稍有动摇转了身,就会立即中了那小妖精的魔吧。即使如此,他却没有忘记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以确定岳凌楼乖乖坐在妆镜前没有离开。
岳凌楼的确没有离开,他也没打算离开。从刚才到现在,他除了打扮自己以外没有耍任何花招。因为昨夜他急急从离阳镇赶到兴和城来,就是为了见一个人,而这个人则是这翠微轩的常客,也是云南千鸿一派的现任总舵主--常桐。
从镜子里看到西尽愁一动不动的背影,岳凌楼觉得好笑,暗想:"叫你转过去,你就不敢再转回来了。未免也太听话了吧?"正想开口讽刺他几句,却瞥见了搁置在地面的一张古琴。银色的琴弦,暗红的琴身,一圈细致的金色花纹把琴面装饰得华贵典雅。
总觉得......似曾相识。
遥远的记忆里,总有十根白皙纤弱的手指在拨弄着琴弦。"小楼......"母亲见自己听得出了神,便会微微转过头,弯着细细的眼角温柔地问说,"想学么?"
于是仰起脸狠狠地点着头,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怀里,让她的手掌附上自己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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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噌--"
岳凌楼的指尖微微上勾,一个音符飘飘而出。曾经以为早已经遗忘的旋律刹那间又涌入头脑,止也止不住。哪里该轻拢,哪里该慢拈,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它们早已经渗入自己的骨髓,剔也剔不去。
然而传来阵阵凉意的手背却残忍地告诉自己一个不争的事实--母亲已经死了,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自己眼前。她的尸骨早已被埋入不知哪里的乌泥,化为蛆虫。
那天,她的血滴到自己脸上,是温热的;还有一并滴到自己脸上的泪水,也是温热的。仿佛无论何时,母亲都是温暖的......曾经天真的以为,一直一直,她都会淡笑着握住自己的手,把她让人安心的体温传给自己......
但是那一天,母亲却冷了,僵了,瞪大的双眼再也无法闭上了,脸上痛苦的表情冻结住陪着她长眠地底。也曾想过,当她和那个杀死她的人共赴黄泉时,心中是否还残有一丝半点的情意?母亲是爱着那个男人的,若干年后,当岳凌楼在恍惚中梦见母亲那天的表情时,他才知道她还爱着那个男人。
她的眼神分明在说:"即使是死也无所谓,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在你身边,只有让我们两人在一起......无论是地狱,还是黄泉我都陪着你......"
好可怕!
每当这个时候,岳凌楼总会从梦里惊醒过来,捂住渗出冷汗的前额大口喘气。永远也不会理解,永远也不想去理解......那种不顾一切去爱一个人感情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它只会害人而已,迟早会要了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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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里琴声铮铮,悠扬盘旋。
西尽愁蓦然转头,岳凌楼依旧低头抚琴,看也不看他一眼。虽是风光霁月的曲调,但此时听来却含了一股莫名的悲怆,有种令人疯狂的讯息回旋不止。
然而最令西尽愁吃惊的不是琴声,而是抚琴之人。岳凌楼席地而坐,木琴平放在腿上,低头轻移玉指勾弦,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仿佛已经超脱了这个尘世。
虽然明知道眼前这宛如谪仙的人便是岳凌楼,但西尽愁却不敢相信。
因为此时岳凌楼已经挽发成髻,珠玉缀满头,环配响叮当。身上的那套白衣已换成了橘色为领,白纱为袖,穿嵌着金丝银线的女儿装。面敷香粉,文青娥眉,点绛薄唇。眼角涂上了金粉闪闪,额迹贴上的五点红印拼成淡淡桃红。
察觉到一股视线正朝着自己而来,岳凌楼挑起眼角望了望西尽愁。此时西尽愁正用一种惊艳的表情盯着自己看,双眼一眨不眨,但双眉却紧紧锁到一起。
的确是惊艳。虽然西尽愁见过不少青楼佳人红妆美女,但却从来没人能够让他如此清晰地感到惊艳。连昔日江南排名第一的美女--现在天翔前门主夫人--欧阳扬音也不能!
那些女人美虽美,但看久了难免让人生腻,然而岳凌楼却不会,他身上有一股神秘的妖气,仿佛要诱人亲近;但同时又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难以让人靠近。正是这中间若远若近的距离,才令无数人为他颠倒痴迷。
他究竟是仙是妖?西尽愁倒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已经跌入了一个用美色设成的圈套。
岳凌楼双手按住琴弦,音符戛然而止。他朝西尽愁暧昧不明地笑了一笑,随后便低头专心致志地调起弦来。此时,无论他做什么动作,即使只是一个眼波的流转或者手指的曲合,都是一种极度的诱惑。
这次,岳凌楼的确是要用美色来设一个圈套,但他想要套住的人绝对不是西尽愁,而是千鸿一派的总舵主--常桐。
手指再次移动,凄婉的旋律依依不绝。轻轻吸一口气后,竟和着琴声唱了起来,那美妙绝伦的嗓音远不只天籁二字可以形容。
一音刚发,满坐阒静。楼下的喝酒人竟忘了把酒咽下去,只愣愣地含在嘴里。青楼的女子们也一脸错愕,不知道姐妹里面竟有这么厉害的人物。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凝神而立,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呆呆望去。
"风无情,叶凋零......心随风去,空留下喃喃叹息......君记否,雕阑水榭,共倚残霞;玉砌楼台,醉看风雨......尘缘欲断,香梦难续,终是难守今世缠绵......"
唱的不过也只是那些儿女情长空悲叹的艳词,但只要从岳凌楼的口中出来,就好像是被失过妖术一般,连西尽愁也跟着呆住了......
正如岳凌楼所料的那样,此时常桐已经到了翠微轩楼下,听罢此曲,急忙招来鸨母问说:"这唱歌之人到底是谁?"
老鸨笑道:"是翠微轩刚进来的一名姑娘。"
常桐一听,急不可耐道:"那你快把她叫下来,让本公子瞧瞧她的模样。"
闻言,老鸨你脂粉过重的脸竟露出了难色:"只怕她现在还不能下来,因为楼上还有一位客人呢......"
"我叫她下来也不行?"常桐皱眉反问,语气里带着阵阵怒气。他是堂堂千鸿一派的总舵主,云南这片土地,就是他的势力范围,在这里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的?现在不过是想见一个小小的妓女,竟然还有人敢给他脸色看。
"恐怕......还是不行......"见常桐生气,老鸨的声音立即低了下去。他知道常桐的身份,知道是她得罪不起的人。但因为早先就拿了岳凌楼的银子,所以也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
看到鸨母为难的样子,常桐更加恚怒起来。只见他突然拍案而起,握紧一柄装饰华贵的长剑冲上了木阶,边走口中还念念有词道:"我倒要看看她接的是个什么客人,竟敢如此嚣张!不把我们千鸿一派放在眼里!"
见总舵主动怒冲上楼去,千鸿一派其它跟着舵主来寻欢作乐的人也匆匆拿了武器跟着朝二楼奔去。楼底的客人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越谈越欢,惟独老鸨见情况不妙,担心闹出什么事情来,连忙拦住了常桐道:"常公子,你看你这样上去......"
此时常桐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一把推开老鸨冲上楼去。
"常公子,常公子......"
被推翻到一边的老鸨还不死心地跟了上去,企图拉住常桐的袖子。
其实老鸨刚才说的一番话都是岳凌楼今天早晨刚到翠微轩时教给她的,她既然已经收了岳凌楼的银子,也就只有乖乖按岳凌楼交待的话去说。
但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被这么一件小事给弄大了。现在常桐气势汹汹地提剑冲上楼去,还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呢?鸨母可不想让她的翠微轩被血溅红断了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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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楼下传来的阵阵喧哗还有楼梯仄仄的响声,岳凌楼微微一笑,他知道是常桐要上来了。
"你可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岳凌楼平静地笑着,表情仿佛在说这一切的发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之后怎么应付他也早有计划。
"当然记得......"抱着看好戏的想法,西尽愁回答道,"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岳凌楼点头道:"很好。"
话音刚落,只听砰!一声巨响,门被常桐一脚踢开。
房间里的西楼二人同时侧目朝门口望去。西尽愁并不认识常桐,但见他衣饰华丽行事嚣张,猜想他的靠山一定够硬,不知是朝廷重臣之子,还是独霸一方的名门望族。
见有人硬闯了进来,岳凌楼假装一惊,立即起身,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这位公子......"
"是千鸿一派的总舵主常桐常公子啊......"赶过来的老鸨急忙抢着回答。她的意思是提醒岳凌楼这千鸿一派的总舵主可不好惹的,说话顺着他一点,不要把对方惹急了,在翠微轩里生出事端来不好收拾。
岳凌楼对鸨母淡淡一笑,仿佛在说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但事实上岳凌楼早已打定了主意,今天他不但要惹事,而且还要惹大事。见鸨母紧蹙双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岳凌楼朝她点了一下头,示意这事自己会处理。老鸨犹豫了一下,转身朝身后的众人道:"没事了没事了,大家都下去吧。挤到这门口来干什么?别把我家的姑娘给吓着了......"
鸨母连推带哄,又说了一大堆话,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聚集在门口的人群给驱散了,随后鸨母也关上门退了出去。此时厢房里只留下常桐、岳凌楼、西尽愁三人。关门时,鸨母还非常不放心地望了岳凌楼一眼,仿佛有些后悔当初答应让岳凌楼他们进来。
常桐么......西尽愁默念着这个名字。云南第一大派当家人的大名,他当然早有耳闻,不过都是从和女人扯在一起的艳史花词里听来的罢了。本来以为这种靠本能生存的动物一定是其貌不扬肥肉成堆,但是常桐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不但眉眼端正而且体形颀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符合美男的标准,如果不说话往街上一站,绝对是众人眼中的焦点人物。
房间里的气氛尴尬到极点,表面上是两男一女,然而实质上却是三个男人。首先打破这诡秘气氛的人是岳凌楼,只见他规矩得体地朝常桐行了一礼后,问道:"小女子凌楼,不知常公子有何贵干?"
凌楼?岳凌楼!
西尽愁突然愣住了。相处了这么久,竟忘了问对方的名字。难道他就是即将上位的天翔门东堂堂主岳凌楼--那个尹昀临死前要叫自己小心的人?如果他真是岳凌楼,为什么不乖乖呆在杭州等着即位,跑到这千里之外的云南来做什么?
那常桐见了岳凌楼,七魂早已被勾走了六魄,一改刚进门时的凶神恶煞,说话的语气也温柔起来,好像生怕吓坏了他眼前的小美人似的:"不干嘛,就是想要见见你而已。"
边说着边伸出手了,想在岳凌楼的脸上摸一把。但岳凌楼却把头一偏,让常桐摸了个空,用诱人的声音说道:"那常公子现在见也见过了,还想做什么?"
"还想做什么......你问我还想做什么......"常桐用他色咪咪的眼睛上下打量把岳凌楼打量了一遍说,"有些事情说的太明白了......大家都会不好意思。"
常桐的这个大家里,可没有把站在一旁想问题的西尽愁包含在内。因为此时他眼里就只看得见岳凌楼,把其它人在意识上处理成空气。
岳凌楼笑道:"常公子大概还不太明白,凌楼每天只接一位客人......"
"一位?我不就是一位吗?"
"可是那边的那位少侠......"岳凌楼面露难色,不安地望向站在窗边的西尽愁。那娇弱的模样和欲言又止的表情简直是无懈可击,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西尽愁也会撞进他的陷阱里。
常桐顺着岳凌楼的眼神望向西尽愁,不屑地吐出一个字:"他?"
西尽愁左顾右盼一阵后,发现这房间里的确找不出第四个人了,才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吃惊地确认道:"我?"
岳凌楼双眼含笑,雍容地朝西尽愁点点头,看着他错愕的表情乐在其中。常桐没有发现岳凌楼的小动作,他双眼一直盯着西尽愁不放,生硬地问道:"你已经接他了吗?"
岳凌楼道:"还没有。"
"那就对了,既然你还没有答应接他,又为什么不可以答应接我呢?"常桐偏头朝岳凌楼笑笑,仿佛已经认定眼前的这位小美人就是今天自己怀里的玩物。
"因为那位公子......"岳凌楼低声道,"他比你先到。"
"那么......"常桐的目光突然变得凶险起来,"......他死了呢?"
"那......常公子就是凌楼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了。"
"好!好极了!"常桐大笑,转身拔剑朝西尽愁挥去。剑未落下,就被西尽愁用两指死死夹住,动弹不得。
西尽愁一脸讨好的笑容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如果常公子你真这么喜欢这位凌楼......姑娘,我就让给你吧。"
他说姑娘这两字时说得极为吃力,差点把舌头给咬到。岳凌楼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他也假装没有看到。本来西尽愁也只是答应呆在岳凌楼身边而已,并没有答应要帮他做打手。为了一个男人而和另一个男人刀剑相向,这种事情光用想就已经觉得很奇怪了,如果是美女还可以考虑一下。
常桐拿剑的手紧了紧,虽然对西尽愁刚才的行动大吃一惊,但依然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只当对方是侥幸夹住了自己的剑,而现在已经被吓得结巴了,于是乖乖把岳凌楼让了出来。
常桐得意洋洋地收剑笑道:"算你识相,今天本公子心情好,不和你计较了。"
他走到岳凌楼身边,搂住了岳凌楼的肩膀,对西尽愁说道:"你现在还呆在这里干嘛?出去。"
西尽愁微笑道:"我不能出去。"
早就听说千鸿一派的新任舵主花天酒地,只懂得寻花问柳每天泡在女人堆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真是可惜了他的堂堂相貌,如果真能好好经营家业,还不知道有多少美女佳人愿意倒贴着进入常府服侍他呢,也不用他这么辛苦地每天跑到花街里来。
"不出去?"常桐一愣,把西尽愁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敢这么明明白白忤逆他的人,全云南也找不出几个。但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幅色鬼表情说:"好。本大爷今天心情好得很,你不出去,我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