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收拾好东西,看着稚子娇嫩的脸,不禁叹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确实不适合我,今天听到打仗,心中又翻腾起来。真想找到一个可靠的人,把璇儿托付,然后回中原,和他痛痛快快的斗一场,他将是我生平仅见的敌手。但是,娇弱又敏感的璇儿,我怎放得下?
“先生,宣先生。”
低低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看了一眼璇儿,悄悄走了出去,面对帐外焦灼不安,充满求恳之色的哈梭族长,淡然一笑。
哈梭的族长搓搓手,谦然道:“对不起,这幺晚还要打扰先生。”
我又一笑,负手而立,举头看向天空,轻云笼罩,月亮时隐时现,风中传来花草的清香,草原上泛起清雾,更显得夜色朦胧,。想起一句,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
不由失笑,叶荐清,你什幺时候竟沾上那些文人的酸气了。
“族长是有什幺事要仲远帮忙吗?”
哈梭的族长却突然跪倒:“我知先生必非寻常之人,求先生救我哈梭一族。”
我叹了口气,他把我当成救命稻草,却不知我在这里才是他们全族的大祸。
昨日和萨图说完话后,我悄悄探听到,北项这两个月迅速扩张,荡平了几个游牧的小部落,领兵的正是那位风将军严起,他拥戴的竟是那个文弱的三王子,若不是那彭丹深藏不露,便是严起心怀不轨,无论如何,他们背后一定有人支持。
应该是他做的没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把我逼得没有藏身之地。
“族长请起来讲话。这些日子族长对我父子诸多照顾,仲远感激不尽,但仲远只是落魄江湖之人,恐不能帮上什幺忙。若族长是问北项之事,我的意见就是归降。”
族长站起身来,却深蹙着眉:“可是,这样就要受人摆布,我的族人不会答应。先生曾一人力敌群狼,可否请先生——”
那些狼吓坏了璇儿,一怒之下出手,事后也很后悔。
我叹气,这到处显山露水、不肯示弱的脾气,能逃到现在真是不简单。
“族长,仲远只是略懂武功,何况一人之力,哪里敌得过千军万马?若不想亡族,便只有归降一途。族长若答应仲远一事,我便教你劝服族人,免于纷争的的良策。”
“我一定答应,先生请讲。”
我紧盯着他,摆出当年统领千军的气势,直到族长额头见汗,膝盖发抖,才道:“你或你的族人,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我,一个字都不能。”
哈梭的族长站直身体,昂然道:“我以萨摩拉大神的名义起誓,哈梭全族断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先生。”
我微笑颔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欣然点头,又向我叩头拜谢。
其实我的计策很简单,只是教他一个办法将归顺之意说成是萨摩拉大神的意思,这些牧民敬仰大神,自会听从,又教了他应付北项使者的说辞。
北项的使者不日便到这里,若还不走,我的身份怕也瞒不住了。
于是带着璇儿,在族长的目送下,连夜离开。
站在茫茫草原之上,怀抱稚子,看着无边夜色,第一次感到无路可走。
他一定早猜到我会逃往北地某处,却到近几个月才动手,一是要处理我走时故意留给他的烂摊子;二是降低我的警戒;三是有时间在北地之外设下天罗地网,我一现身便是自投罗网,大内高手,怕是倾巢而出了吧;还有就是知道我的烈性,终不敢逼得太紧。
东昌之君与我有杀父之仇,亡国之恨,西璜之主曾被我擒下,折辱一番,也必恨我入骨,他们现在又对天朝俯首称臣,就算我逃出大内高手的追捕,又能去哪里?
南越,南越最安全,但是断不能去。若去了那里,他必更怒,恐再难回头。
想到这里不由心头一惊,叶荐清,事到如今,你还在为他考虑,难道还想回头吗?还能回头吗?
在草原上游荡了三天了,费尽思量,权衡利弊,还是没有想到安然离开的办法,璇儿却病了,于是干脆不走,又悄悄潜回哈梭部落族长的帐篷中,他已经用我的方法劝服了族人,也应付走了北项的使者。
见到我惊喜交加,我要他不要声张,就住在他的大帐之内。一面思考脱身之法,一面为璇儿治病。
又过了两天,东方初亮之时,忽觉大地微震,伏地倾听,隐隐有风雷之声,是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涌来,知事已败露,反而轻松了。
叫醒族长,让他列队欢迎北项风将军。
哈梭的族长惊疑不定的看着我,见我神态悠然,才安心前去。
我怀抱璇儿,坐在大帐之内,定定看着久已未用的名剑“秋水”。
秋水共长天一色,“秋水”和“长天”号称天下最利的剑。
自古神兵利器,有缘者得,“秋水”归我所有,“长天”却在他的手上。
严起一个人进来,两年不见,当年那个俊帅的北项风将军更加英姿飒飒。倒是我,当年号称“战神”的天朝辅国大将军竟落魄至此。
看到我,他纳头便拜,连连磕头,却不说话。
璇儿不安的叫:“阿爹。”
我冲他一笑,道:“璇儿乖,阿爹在,什幺事都没有。”
严起看我脸色缓和下来,才道:“这几个头是谢将军当年教导提携之恩,将军是在下生平最敬仰之人,今日却不得不——”
我摇头:“我知你的苦衷,你我当年结为好友,以兄弟相称,今日就当朋友相聚。坐吧。”
严起站起身,在我左首坐下。
璇儿又叫:“阿爹。”紧紧搂住我脖子。
我不由叹气,敏感的孩子,轻轻摇着他安抚,对严起道:“严兄是从族长的身上看出来的吧。”
严起点头:“哈梭族一向硬气,我已做好攻打的准备,可是那族长对我使者的说辞太雅了,还说是大神托梦给他,神石现世,上面写道要哈梭族与北项共荣辱,同患难,世代归顺……,若没有高人指点,他做不出这些事。”
我苦笑,叶荐清,你这多管闲事的毛病,迟早会出事。那哈梭族长,大概把我的话原封不动的说给使者听,记性倒挺好,可笑的是连安抚族人的计策都说出来,不被起疑才怪。
只听严起又道:“我发兵前来,还道将军已经离开,只是想问问将军的去处,没想到将军竟然没走。”
我叹了口气道:“严兄说我走得了吗?”
严起看了一眼璇儿,默然低头。
没有璇儿,天涯海角任我去,谁能阻拦?但是没有璇儿,我又何必去那天涯海角?
杀戮和血腥岂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承担的?作为他的父亲,我要为他挡下这一切。
我笑道:“严兄要当北项之王吗?”
严起惶恐,连连摆手:“将军莫要说笑,我哪里能——,是三王子即将登位。”
我冷笑,立一个十五岁的文弱少年,还不是你严起把持朝政。
严起知我的意思,涨红了脸,涩然道:“将军十五岁时已立下赫赫战功,威名远播,三王子虽不及将军,也绝非无能之辈,我,我——”
拿彭丹和我这个自幼被称为旷世奇才的人相比,看来他对那三王子倒很看重。不过,看他的样子,怕不仅仅是看重吧?
我又问:“他派谁跟着你?”
严起一愣,惊异的看看我,又看看帐外,没有说话。
以严起对我的崇敬,断不敢为难我,他怎会不派人跟着?那人应该就在帐外,是谁呢?
只要能擒下那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第三章
以严起对我的崇敬,断不敢为难我,他怎会不派人跟着?那人应该就在帐外,是谁呢?
只要能擒下那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那人肯定是绝顶高手,怕要动用“秋水”,但是“秋水”一出,焉能不见血,我的璇儿——
“将军,严起斗胆请将军随在下走。”
我咬牙,看了一眼璇儿,将他递向严起。
严起一惊,已明白我的决心,双手颤抖,竟不敢接。
璇儿惊慌的叫:“阿爹。”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抬眼一瞪,他的眼泪在眼眶转啊转了两圈才掉下来,不敢大声,开始小声抽泣。
我心一软,酸痛不已,却咬牙道:“严起,我当年待你如兄弟,今日将我的命交给你,请你护他周全。若我不能脱险,请你将他交给——。”
严起却又跪倒在地:“我不知将军为何离开天朝,但是皇上并未下令诛杀你们。只要将军——”
还未说完,一个面白无须,眉目和善,略微显胖的中年人走进来,接口说:“只要将军肯回去,皇上既往不咎,还会饶过叶家满门。”
我眯眼,居然是他身边的福公公,他派一个不会武功的太监来是何用意?这人是唯一知道我和他关系的人,就不怕我挟持天朝钦差逃走?就不怕我一怒杀了这人灭口?难道他还有后招?
饶过叶家满门?仅仅一年,他就对叶家出手了吗?这代表,他羽翼已丰,可以随时把将他一手扶上皇位的叶家一脚踢开。父亲,你太大意了,我还以为你最少能撑过三年。
我慢慢抱回璇儿,他搂住我的脖子再也不肯撒手。严起愧疚地看了我一眼,退了出去。
福公公递过来一张纸,又道:“这是皇上的亲笔书信,请将军过目。”
接过来,打开,却只有一个大字:清。
笔意苍劲有力却又在某些地方透出圆润缠绵,似每一笔都充满了思念和惆怅,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写字时的情形,似颦非颦的眉,含情带怨的眼,因凝神而微启的唇,修长光润的手,挥洒自如的笔……
我的手抖了一下,却笑道:“福公公,他想用一个字就让我回头吗?”看了一眼犹自抱着我呜咽的璇儿,不禁恨起来,握拳,暗运内力,顷刻之间,此信化为齑粉。
将手伸开,递到他面前,一甩,碎片从指间滑落,然后挑衅地看着面前的人。
福公公却不动怒,摇头叹道:“这样的字,皇上每天要写几百几千个,将军走了多久,皇上就写了多久,怕将军毁都毁不完。”
这次抖的是心,我仰天大笑:“果然是我的陛下,知道荐清向来吃软不吃硬。但是他忘了,同一个招术用了两年,还会灵吗?他还忘了,叶荐清已死,听说是他亲自送葬的呢。”
福公公道:“将军这些年征战四方,树敌太多,若不将死讯传出,以将军的为人,早已报露身份,哪里能逃得如此轻松?皇上怕为将军带来灾祸,纵万般思念,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找寻。不过请将军放心,这件事皇上早有安排,只要将军回去,必还你应得的一切。叶家纵有错,也会看在将军的功劳上,饶过他们。”
好一张利嘴,真是黑的也能说成白,若不将我的死讯传出,一旦报露身份,以我的才能,拉拢我的人绝对比追杀我的人多得多,他最怕的是我为别人所用吧?
而叶家最大的错就是拥戴他为帝。
我冷笑道:“若我不回去呢?福公公,他还安排了什幺对付我,尽管拿出来吧。”
福公公倒沉得住气,道:“将军对皇上误会已深,老奴斗胆劝将军一句,至刚则折,将军这样的性子,只有吃亏啊。皇上这些年对将军诸多回护,将军看不到吗?何必——”
不等说完,我抬手扣住他的脉门,用力一捏,剧痛之下,他再不能开口。
然后柔声对璇儿说:“璇儿,闭上眼,不要挣开,抱紧阿爹,万不可松手。”
璇儿点头,我还是不放心,拿出手帕,蒙上他的眼,又撕下衣角,塞住他的耳朵。他似乎也知事态严重,不吭声,只是紧紧地抱着我。
我轻道:“我的宝贝儿。”亲了他一下,拉着福公公走了出去。
正是当午,阳光下,旌旗招展,四面八方都是骑兵,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抖擞,所持刀枪闪烁着摄人的寒光,马嘶声声,尘土飞扬,大有万马奔腾之势。
这些全为对付我一个人吗?还真看得起我。
看了看璇儿,暗道:幸好他听不到,也看不到。
哈梭战士,坐于马上,手握兵器,神情戒备而愤怒,他们的确有理由愤怒,哈梭族人,粗犷豪迈,生性耿直,最恨不守承诺之人。
不由想起萨图的话:草原上的雄鹰岂会害怕豺狼的利齿,哈梭的子民受萨摩拉大神的眷顾,永远只追随不屈的英雄,我尊贵的大神将会为战死的英灵……
好一个草原上的雄鹰,不屈的英雄。今日成败在此一举。
我冲哈梭族长一点头,把福公公推到身前,慷慨激昂地说:“严起,他们已经归顺北项,你要杀我尽管动手,我不会抵抗,放了这些人。”
严起却看也不看福公公,低头不语,看来这里另有作主之人。
是谁呢?我正在思索,哈梭族长上前一步,大喊:“先生不必为我们如此,他们不守信约,我哈梭子民宁死——”
话未说完,就被人用长枪威胁地点在喉咙上,他竟不躲,直撞向抢尖,那人收枪不及,霎时血溅当地。哈梭族人立时群情激奋,骚动起来,冲突之下,顷刻间已死了几人。
严起大叫:“快停下,住手,否则——”
局面却控制不住了,哈梭一族执意报仇,以死相拼,竟是刚猛无比。北项兵马仓促应战,场上乱作一团。
我冷笑,等的就是这一刻。
就凭这些人,能耐我何?但是只怕一动上手,千军万马之中,刀箭混乱之下,会顾不了璇儿,所以我不能出手。
握住住福公公脉门,暗用内力,厉声道:“我不愿开杀戒,让你的人为我开路,挡路者不管是谁,格杀勿论,否则,我先杀了你。”
福公公痛叫一声,道:“将军,老奴哪里做得了主?”
我又是一捏:“说,来的到底是谁?”
心中却若有所悟,会使他吗?若我是陛下,定会派他来。
只听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道:“跟我来,离开这里再说。”
我僵了一下,暗叹:果然是他,怪不得早不肯现身。
此番不会有性命之忧,却也绝对逃不了。
放开福公公,抢了一匹马,策马追去。
跟在他后面,我只是紧紧抱住璇儿,防止有血溅到璇儿身上,随手挡开攻击,却没有还击。
来得既是他,自然能护我们周全。
但是哈梭一族终是因我招至大祸,我方才故意激他们出手,好趁乱走脱。
而他明知会如此,却不加阻拦,应是想和我单独相见,他虽是奉命而来,也是想帮我的吧。
不知奔驰了多久,厮杀声再也听不见,风中也没有了血腥之气,他停下马,面对我。
高大魁梧的身躯,刀刻一般的刚硬线条,沾满鲜血的征袍。尘满面,鬓微霜,眼中却充满了解和慈爱,静默的看着我。沉稳凝重的气质,凛然不可撼动的威严,似再一次为我撑开一片任意驰骋的天。
我翻身下马,跪倒在地,眼泪奔涌而出:“师傅。”
莫怀远,天朝的第一将军,却谁也不知,素与我父不和的他,是我的授业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