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明显带有怀疑欧阳扬音身份的含义,但欧阳扬音却避重就轻,答道:「流苏他护主心切,一定要留在寨主身边,所以这传话一事,只有由妾身僭越了。」
唐碧冷笑一声道:「有什么话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有也只有你留下的这个。」
说着,冷冷地睨了西尽愁一眼。不仅欧阳扬音是个生面孔,就连她随身跟的这名侍从,也是个从未见过的人物。这青神寨到底怎么了?全由这些生人掌控着大局......
「夫人果然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
欧阳扬音双目微微一斜,瞟向了一旁的西尽愁。西尽愁被她一看,顿时心神一凛,知道准没好事儿。果不其然,就听欧阳扬音轻声道:「这次我们幽河寨之所以前来谢罪,是因为扣留了陈寨主临终前托付的传话人,还有那柄--长庚剑!」
西尽愁一惊,一听就知道在说自己,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腰间的长庚剑,心想欧阳扬音是不是要他把剑交出去?正想行动,谁知欧阳扬音却用眼神止住了他,继续对唐碧道:「我听说幽河寨有个规矩,寨主死后,谁若带着长庚剑回水寨,谁就是新寨主,是不是?」
闻言,不仅是西尽愁,就连唐碧也吓了一跳。但好在她也经历过不少风浪,随即便冷静下来,脸色一肃,重重道:「没想到你还真能信口开河!这种谎也能编出来!」
「这哪是谎话,夫人难道真的不记得了?」欧阳扬音说得不紧不慢,尾音微微上扬,还不时地挑起眼角,阴翳地斜了唐碧几眼。
唐碧的脸色蓦然阴沉下来,她也听出欧阳扬音话中有话。
「夫人如果真忘了,我就提醒你一下。凌安少爷......最近身体还好吧?」
一听到『凌安』,唐碧惊得差点从凳子上站起来,喝道:「是你下的毒!」
欧阳扬音不置可否,微微一笑,继续道:「不知道凌安少爷的症状,是不是和天地啸龙有一点相像?如果不及时救治的话,只怕比天地啸龙好不了多少,撑不了几天便吐血而亡了......」
「你到底想怎样!」唐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来。
「我想怎样,难道夫人还猜不出来?」欧阳扬音笑得更深,眼瞳也变得更加深邃,凝视着唐碧渐渐褪去颜色的脸庞,宛若一个黑色的漩涡,要把人卷进去。
唐碧也明白欧阳扬音话里的意思,对方无非是要她无中生有,承认手持长庚剑的人,就是水寨的继承人。但如果这样,幽河寨岂不是也要大权旁落,进入外人的掌控之中?!
见唐碧拿不定主意,欧阳扬音又劝诱道:「陈夫人,儿子只有一个,命也只有一条。留得青山寨,还怕把水寨夺不回来。况且,我对十三寨并没有野心,不过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目的,对夫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且没有任何损失......我保证,只是十天!十天以后,你再也不会看到我,而凌安少爷也平安无事,十三寨,也依然在夫人的手中。」
西尽愁暗自叹气,心想怎么又是『十天』?这个十天之限到底意味着什么?欧阳扬音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他?她又在执着于什么?为什么说十天以后就没人会再看到她......
唐碧轻叹一口气,脸色缓和下来,别有用心地问道:「不知那手持长庚剑的继承人,究竟是是......何人?」
欧阳扬音心知唐碧已经退步,呵呵一笑,却看向了身旁的西尽愁。唐碧脸色一变,知道欧阳扬音那眼神的含义,无非是说--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她带在身边的这名随从!
上下打量了西尽愁几遍,唐碧又道:「不过......你不要把水寨的人当傻子,随便从什么地方弄一个人回来,就想顶替了总寨主的位置......这事儿,怕不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
「怎么能说是随便找一个人呢?」欧阳扬音笑意更深,西尽愁无奈地看着她,因为有约再先,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必须站在欧阳扬音这一边,所以这个时候,也不能开口辩解,只能眼睁睁看着欧阳扬音把自己往这趟混水里,越拖越深。
听欧阳扬音信心十足的语气,唐碧也对西尽愁的身份来了兴趣,问道:「不知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欧阳扬音代为答道:「神圣算不上,不过就是一名小小的剑客,因为几年前得到一柄传奇之剑,从此声名大噪,还进了名剑门,坐上了第二把交椅......」
唐碧惊道:「隐剑西尽愁?!」
欧阳扬音满意地点点头:「夫人,你说如果是这样的人暂时接管了水寨,寨中的兄弟会不会服他?」
西尽愁虽然已经销声匿迹整整一年,但毕竟是几年前红极一时的话题人物。江湖传闻往往是越传越夸张,而西尽愁这个人物,在西南一带的传言里,几乎已经成了神灵一样的高手。试问这样的人物,身为幽河寨主夫人的唐碧,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夫人,这个忙......你是帮,还是不帮?」
唐碧苦涩地一笑,摇头道:「我毕生的愿望,就是期望凌安能出人头地。如果现在连他的命都保不住,何谈功业?」
欧阳扬音知道唐碧已经答应了,于是微笑着柔声道:「夫人想通了就好,扬音拜谢。」
第四章
被岳凌楼用椅子砸跑的月摇光,正在院子里闲晃。
说是闲晃,但脑子并没有休息,边走边沉思。西尽愁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而能令他方寸大乱的人--当前就只有岳凌楼。西楼两人表面上看虽然已经心意相通,但实质上,他们中间却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条沟是岳凌楼自己划上去的,不仅是对西尽愁,而是对所有人。典型的缺乏安全感的做法,把自己从人群里孤立出来。现在的西尽愁正沿着索桥,试着逾越这道天堑,他已经成功了大半,也越来越靠近真正的岳凌楼。
但即使如此,主动权也依然在岳凌楼手上。如果能让他铁下心来,挥刀断桥。那么,即使是西尽愁,也只有死路一条。
月摇光的目标并不是水寨,但西尽愁却是个必须要除去的危险人物,不然总有一天会挡他的路。
而现在的水寨,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各人皆心怀叵测。
陈渐鸿猝死,寨主之位悬而未立,唐碧当然期望他的儿子陈凌安继位,而萧顺等人则主张由长子陈商南出任寨主,两派虽未势成水火,但也难以共处。再加上现在紫星势力又渗透进来,虽然目前并看不出紫巽一行人目的何在,但必定会成为主宰水寨前途的第三股力量。天地啸龙虽然觊觎总寨主之位,但现在却不幸沦入欧阳扬音的掌控之中,欧阳扬音并不听命于紫星宫,而是拉拢西尽愁自成一派,所以也就成为了幽河寨里第四股暗流。
目前,除了欧阳扬音已经主动行动以外,其他三股势力都处于观望阶段,妄图以最少的消耗,获最大的利。只要能让这几股势力争斗起来,形成漩涡,把其中几人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趁机除去,应该也不是件难事......
思及此,月摇光的脸色又阴翳下来,步子也越发沉重,越走越慢,细细琢磨着自己的计划。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思绪被打断的月摇光回头一看,来人竟是--紫巽!
见月摇光惊诧地望着自己,紫巽也走近几步,来到近前,轻声道:「真没想到,你竟是天地啸龙的公子......月摇光,你究竟瞒了我们多少事?」
月摇光无奈地摇头,回答:「瞒也瞒不住,你还不是知道了?」
「虽然知道了,但心里总归不舒服。既然你有这重身份,为什么当日不带我们入寨?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路......」边说着边半眯起眼,典型的怀疑目光。
听紫巽的意思,月摇光也知道他以为自己还有部分立场战在水寨这边,所以才隐藏身份,以拖延紫星宫进入水寨的时间。于是解释道:「并不是摇光有意隐瞒,而是我早已抛弃『天地御月』的身份,不再把自己当成水寨中人。所以也不想在人前提及自己的过去......」
「所谓的『过去』......是不是和天地琉华有关?」
紫巽的咄咄逼人,竟把月摇光惊得打了个寒战,双眉压低沉声道:「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紫巽笑笑道:「不多,也就和西尽愁知道的差不多吧。」
关于天地御月的一切,他都是从欧阳扬音告诉西尽愁的话里听来的。当日被青神寨的人请上船后,西尽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上楼去找欧阳扬音拿『三月五百香』的解药,而之后在房间里欧阳扬音对西尽愁说的每一句话,都准确无误地传到紫巽耳里。
见月摇光沉默了,仿佛是陷入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紫巽又道:「听说天地琉华死后不久,你就离开了水寨,一去就是五年,直到五年前北极教覆灭以后,你才回来。如果照时间来推测的话......天地琉华是你杀的?」
「......」
月摇光一怔,不禁后退一步,竟答不出话来。好像是陈旧的伤口被人戳中了,隐隐发疼。
紫巽留意着月摇光脸色的变化:先是惊惧,再是沉痛,最后竟有一丝隐约的悲戚。于是也明白了大半:看来天地琉华的死,的确是和月摇光有关,但同时,他好像并不是对这个哥哥没有半分感情,而应该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才会露出哀恸之色。
紫巽打破沉默道:「其实就算天地琉华是你杀的,这没什么大不了。你不是北极杀手么?只要命令一下,就算对方是你的父母妻儿,该下毒手还是要下......」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事?」
听语气,显然月摇光是想尽快结束掉这个话题。
紫巽摇头道:「不。其实我来是为了问你,为什么没有把我托付给你的事情办到底?」
月摇光一听就明白,但还是确认了一遍:「你是说保护岳凌楼的事?」
当日送紫星宫三名使者进入水寨之前,紫巽就曾要求月摇光保岳凌楼平安,因为这是紫星宫大祭祀紫坤吩咐下来的任务,他自然不敢有半点怠慢。然而,当紫巽第二次见到岳凌楼时,他却和西尽愁在一起。虽然的确是平安无事,但月摇光毕竟是擅离职守了。
知道紫巽是在怪罪他,月摇光淡淡一笑,轻松地答道:「如果没有西尽愁,这护花使者当然应该由我来当。但既然西尽愁出现了,他们眉来眼去的,我还凑什么热闹?毕竟......如果岳凌楼真遇到了连西尽愁都不能保他平安的灾难,我留下来又有何用?不过多一个死人而已。」
「你倒挺懂得给自己找说法的......」听他这么一说,紫巽也觉得有点道理,于是不再计较,转而问道另一件事,「在你进水寨之前,应该和天地啸龙联系过吧?」
反正瞒也瞒不住,为了不让紫巽对他更加不信任,月摇光索性以实相告:「他用飞鸽传书联系过我,问我水寨地图到底有没有落入紫星宫手中。」
「那你怎么答的?」
「我告诉他,无论地图虚实,紫星宫想做的事,绝对没有办不到的,让他放弃抵抗。」
听罢,紫巽笑道:「你倒真是看得起我们紫星宫。」
月摇光认真道:「这不是奉承,我只是以实相告,谁知他竟不听劝告,派人抢先接走了紫星使者,引入水蛇阵。」
天地啸龙放出的那只飞鸽,也就是当日萧辰清奉唐碧之命,派人监视到的那只。
当时,唐碧以为天地啸龙会尾随陈晓卿出寨,但他却只放出一只飞鸽,再没有其他动静。后来,陈凌安偷溜出寨的消息传来,唐碧不得已之下,才答应接受紫星宫人入寨,以此求得陈凌安的平安,但谁知紫星宫派出的三名使者竟被青神寨的船抢先接走,带入水蛇阵,妄图陷幽河寨于不义。
得知消息后,唐碧急派萧顺前往水蛇阵救助紫星使者,谁知却在淅川河中巧遇逃脱软禁的陈凌安等人。既然陈凌安平安归来,紫星使者到底是留是杀,萧顺也不敢妄自决定,于是趁着暴风雨把西楼两人弃在船上,任他们自生自灭。
但万没有想到,在淅川河中,他们却中了欧阳扬音的季紫兰之毒。用同样的毒药控制住天地啸龙的欧阳扬音,以青神寨主夫人的身份率领众人,再把被困的西楼两人连同尾随逃船寻来的紫星宫人接入水寨。
虽然过程的复杂程度早已超过紫星宫的想象,但今时今日,紫星宫人总算是站到了水寨的土地上,也算是顺利达成所愿。
紫巽猜测道:「如果天地啸龙早知道你在船上,也许就不会用水蛇阵这记毒招了,毕竟你是他儿子。如果你早告诉我们你的身份,进入水寨的事情也不会这么麻烦......」
听紫巽话里隐隐又有责备他隐瞒身份一事,月摇光自朝地笑道:「你不会是想用我威胁天地啸龙领你入寨吧?」
「难道他不会答应?」
「当然不会。」月摇光想也不多想,即刻回答,「我的死活他从来也没放在心上,就算当日知道我在船上,也照样会下令把我们困死水蛇阵。」
闻言,紫巽纳闷道:「怎么?你们父子关系不好?」
月摇光苦涩地一笑,低声道:「他的眼里只有天地琉华,就算天地琉华死了,也从来没有把目光放到我身上。其实,我一点也不后悔杀死天地琉华,如果他活着,我就一辈子只能生活在他的光华之下,做一个影子和陪衬。」
紫巽终于明白,淡淡道:「人果然是你杀的。」
「当然是我。」月摇光不再隐瞒,坦诚相告,但眼中的悲戚不但没有减淡半分,还越来越深重。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哽了好几下,终于说道:「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明明应该是你的东西,但你永远也得不到。明明触手可及,但每次那个人都会抢先一步,你永远只能当第二,永远也赢不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所有的目光都应该聚集在我身上......」
「所以你就让他消失了?」
「没错。天地家的少爷,只要一个就够了!」
「但你后来又为什么要出走?」
「你何必每件事都问得这么明白?」月摇光不想再深谈下去,皱眉瞪了紫巽一眼。
见状,紫巽也不再追问,垂下头,嘴角的笑意依旧淡淡的,像和煦的春风。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非常萧瑟,好似隐藏了很多无奈:「也许在外人看来,第二位和第一位的差异并不大,但只有当事人才明白,与其看着那东西近在咫尺,而又得不到,还不如让它远在天涯。那种永远差一步的感觉,真的令人不太舒服......」
月摇光轻轻叹气:「原来你也明白。」
紫巽突然道:「也许西尽愁也是个无法超越的人物吧......」
月摇光微微一怔,转瞬便明白了紫巽话里的意思,续道:「只要有西尽愁,欧阳扬音的目光就永远不会落在你身上,是不是?」
听到月摇光一句道破,紫巽也索性承认道:「西尽愁对我,就像天地琉华对你的阻碍一样。现在,也许你已经教给我一个解决的办法了......」
「你难道是想......」
月摇光的脚步蓦然停滞,但最后『杀他』两个字却迟迟未能出口。
紫巽回头对他莞尔一笑,算是承认。
的确,如果怎样也不能超越的话,不如就让那个挡在前面的人--消失!
青神寨天地啸龙一行人留宿在幽河寨,唐碧顺了欧阳扬音的意思,连夜派人传书其他各大水寨,命诸位寨主火速前来幽河,说有要事商议。但具体要商议什么,传书里并没有提及。这样做,无疑是为了令其他寨主措手不及,趁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正了西尽愁的位。
由始至终,所有人都是在按照欧阳扬音的意思办事。
天地啸龙是,唐碧是,就连西尽愁--也是!
那天晚上,欧阳扬音彻夜未眠。在幽河寨清静的别院内,她独自坐在凉亭中。
下人们都已入睡,庭院里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聒噪虫鸣。不知不觉间,早已进入夏季。草木茂盛,花香四溢,夜风习习。虽然惬意,但依然没有令欧阳扬音微颦的双眉散开。那种愁绪万千的表情,就连西尽愁,也是第一次见到。
「我不出声,你还要站着偷看多久?」
一直独坐到了下半夜,欧阳扬音才轻轻叹气,重新拿出个杯子,斟满了茶放好,等待着西尽愁的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