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解此毒——想必也会下毒。”我说的狡黠。
只见皇上脸色一阴,马上又变得平和:“都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你倒不像这样的人。”
“皇上说完了?”
皇上看着我,目色静如水,深如渊,但终究敛去一池玄机,沉声道:“完了。”
“我听说这遗露宫中有酒池、鹿台;想那虽都是亡国的东西,但实在让人神往。皇上,销魂早想一睹如此人间极境,不知有生之年,皇上肯不肯偿我所愿?”我巧笑哀求。
皇上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突然乐个不住,好半天才勉强收声说道:“销魂……销魂……果然……再贴且不过!”而后话锋一转,又道:“酒池、鹿台是谣传,不过这遗露宫中确实有更让人神往的处所。你既来了,那地方本应你这么个人享用。”
我漾着一脸谄媚,对他话中之意不置可否——皇上,千砻狄,好哥哥,咱们走着瞧。
“段戎!”
“是,皇上!”一直杵在一边的黑衣人躬身答道。
“带销魂去渲颐池!”皇上又吩咐。
“属下遵命。”
那黑衣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不顾顾峥已然焦灼的神情,挪着步子袅娜而去。
得天应水,依峰偎潭,凝露铺璧,仙馧弥涎;
上有桂桥,下有珍葩,弱水碧涤,星罗宝洒。
渲颐池——若有极乐地,也必是逊于其妙。
我驻足池畔,细细品味这浑然天成的极至,想着何等仙姝神女才配的上此情此景。
忽一回头,竟发现引我来的黑衣人正在我身后站着,目光炯炯望着我。
我稍一退后,笑着说:“段戎大人?”
“卑职姓韦,名段戎,七少爷叫我段戎就行。”他施了个礼道。
“好,段戎——你帮我救过唯铭王爷,我还没有谢你。”
“段戎不敢,为七少爷效劳是段戎荣幸。”
我掠一眼他鹰样的眸子,话语中夹了丝威利:“真这样才好,我最恨心口不一的人。”
“七少爷放心,段戎不会辜负七少爷。”韦段戎答的泰然。
我不再多言,信步来到一处浅地,脱了鞋袜便坐下去,双脚没在玉池中,一阵温酥融入肌肤,舒服得要命。
那池底奇石璀璨,缤纷恍人,水面又飘零着如虹的落英,我忍不住伸手去掬,不料身子一滑便倾了下去。
突然一双宽厚手掌揽着腰把我扶住,回头,正对上韦段戎安详的脸。
“七少爷当心。”韦段戎恭然道。
“幸好有段戎!”
韦段戎放开我,退后两步,不觉间,脸色变得黯然。
“段戎以后不必见外,叫我销魂即可。”莫名的,我心中倒有些失落。
韦段戎缄默许久,终于侧目道:“销魂——大可不必如此!”
“如此?如何?”我调侃。
“段戎——不愿你待我如待旁人一般。”
我一震,不禁扬起脸——如待旁人,你知道我怎么对待旁人么?
“段戎此生绝不辜负销魂。”韦段戎说完,大步离开。
我拧头看他,雾沼中,那虚黑的背影越变越浅。
“七少爷!”突然有人叫我。
我循声望去,竞是杜倾雨。
诧了一刻,我问:“杜姑娘怎么在这里?”
杜倾雨缓缓走到我身边,目中尽是关爱:“是皇上让我来的。”
我一敛声色,心中略有些懊恼:“皇上?杜姑娘也和皇上……”
“皇上于倾雨有救命之恩。”
我寻味着,固然知道杜倾雨待我情深意重,但实在不敢肯定此刻的敌友利弊。
“七少爷想什么?”聪慧如卿,那眼底的一丝哀惋还是泄漏些许心寒。
“没什么,想起些旧事。”我寡然道。
而后静默无言,我们在仙境般的渺漫中各自心事重重。
“七少爷怪倾雨?”杜倾雨不无伤感地问。
“没有,杜姑娘与我也是有恩,销魂不怪。”
“那有恩之外呢?倾雨于七少爷只是有恩?”
我回头望着她执著而哀伤的脸,终于放下坚持,忧柔道:“杜姑娘知我,怜我,体惜我,销魂不敢忘了杜姑娘的好,可是——”
“可是我今日怎么跟皇上扯在一起?七少爷恐怕和皇上对立,我又偏偏受命于皇上,七少爷当我是为了在皇上面前立功才接近七少爷,你——可是这么想的?”杜倾雨一口气说完,两眼泛湿,怔怔望着我。
不敢再看她,毕竟,我太懦弱,所以“是”或“不是”都难出口。
“七少爷,你让倾雨心骨俱折不敢为人了!”杜倾雨说着已经失声。
我一阵惊慌,挥手打在地上,痛绝道:“杜姑娘,你——你再要折毁自己是叫我也不得好死!”
“七少爷!”杜倾雨衣襟轻摆,重重跪了下去:“你这样说,倾雨别说万死难辞,就是惜卿泉下有知也必不肯饶过我!”
“惜卿?”
“七少爷难道忘了文惜卿?”
我努力在脑子回忆起那熟悉的名字——惜卿,惜卿,惜卿……文、惜卿!
“七少爷送给惜卿的络子,倾雨怕辱没了,不敢随身带着。但那藕香绫编的同心结、绯蒙石上亲手刻的‘如君’二字,七少爷该不是也忘了吧?”杜倾雨声如凄歌问着。
“你与惜卿是……”
“惜卿……”她眉头一震,声音弱了下去:“是我嫂嫂——一辈子为七少爷守着清白。”
“哦?”
那她想必过的极不好。惜卿爱我,到了骨子里,然这爱也是她要害上的刺,我早该知道,这刺一日不除,她一辈子受苦。可是我糊涂,且自私,竟没有为她着想,任她走了便不管不顾。我欠她千千万万早难以清偿,但最不可饶恕的是没让她死心。
见我已淆然泪下,杜倾雨更是哽咽不住:“惜卿一辈子只有七少爷。她说过,不管你是皎仙儿,还是别的什么人,除了你,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让她动心。她死的时候还恨自己……好糊涂……当初若不顾一切跟了你,也就不会抱恨终生!”
垂泪……任是无用也只有垂泪,香魂黯陨,痴情仍筹,这番执着,我要度几回阿鼻地域才能勾还?
我抹一把残湿,问:“惜卿,是什么时候去的?”
杜倾雨也渐渐收住抽搐,道:“去年,二月。”
“那该有一年半了……”我喃然,又失起神。
“嗯,她在世时就不得杜家喜欢,又从未尽过妻妇的责任,所以死了也没能入得祖坟——只在燕支山下葬了,不过也是个好的处所,于她,总能自由,循着挂念的人了……”
又是一阵无言以对。
凄然许久,我终于愧色道:“我错怪你了——杜姑娘。”
“七少爷不必太过意不去。我与惜卿既是姑嫂,也是从小的闺密。从前一直听她说七少爷的好,我就想,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可见了七少爷才知道,七少爷为人,比惜卿说的还好,所以我是真心仰慕七少爷。
至于皇上的意思,七少爷想必也明白。倾雨虽受天子恩露,效命龙颜,但决不会因此强逼利诱,望七少爷别要误会,否则倾雨……”
我见她说的真切,自然释怀:“杜姑娘,销魂知道了。你若真心当我是朋友,以后再不要叫我‘七少爷’,叫‘销魂’便可。”
“销魂?你——当真甘愿作个……”她话到一半,便不好再说下去。
我茫然叹惋,由着她未完的话思量下去——
我当真甘愿作个娈宠吗?当然不是。
千云戈现在还仅当我是娈宠吗?我不敢妄言,但绝对确信,也不是。
所以,我不愿作娈宠,千云戈把我纵的早不是娈宠,除了世俗人,再没人命我为娈宠。止于我,足够了。
销魂这名字是太轻佻,但是千云戈给我的,里面有他的情意,别人怎么鄙薄我何必在意?
“杜姑娘若信我,就叫我销魂,我心甘情愿叫这名字。”我笃定说道。
杜倾雨了然点点头:“好,销魂——你以后也不用杜姑娘地叫我,惜卿都叫我倾雨。”
言及惜卿,我又一阵心疼,于是忍不住道:“是我误了惜卿,她此生最不该遇着我!”
“何必这样说,她尚且感谢上苍,你又何苦自责?若真说不该,那你和你那均赫王爷呢?”
我被她说中心思,不禁慌然失措,支吾半晌也回答不上。
“人算总归不如天算。本来以为你身不由己,若大家合力,助皇上揽回大权,也是救你出了苦海,现在看来,倒是我枉作小人了!”杜倾雨不由得惆怅。
我也是忧心忡忡,问:“皇上当真要与他为敌么?”
“你说呢?谁不愿意堂堂正正的?销魂,不是我要谗言。皇上当的起天下,会是个明主。可那均赫王爷——”杜倾雨说着望我一眼,不敢再说。
我无奈地摇摇头:“你但说无妨,他是什么样我清楚。”
杜倾雨赧然片刻又道:“你和均赫王爷的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依你的性子,那样屈于人下作个傀儡,你当真不后悔?”
“倾雨,我也许说不透你,但——”轻叹,却是此番幽繁谁谙?
和着杜倾雨不解亦不休的眼神,我只有起身,慢慢向池水中没去,轻娆的袍子自觉地褪落,只剩一件薄透的小衣,湿哒哒贴在身上。
我卸下冠绾,仰头——三千烦恼丝,散不尽,落英自飘零……
梳理完毕,同杜倾雨道别后,韦段戎又来迎我。
我深望他一眼,心中反复的却是杜倾雨那句——若有一日,各卫其主,千万别留情面!
有些分不清了,自己倒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身边的人,如走马灯似的,我固然记不住许多;但他们经过,必要留些余孽给我,而我也从来没有禁忌,随波逐流中,总跟着浮沉,且沦落在别人的风尘中。
我与韦段戎折回皇上的寝宫。
进去前,我突然转身,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怔然半晌却实在找不到言辞,只得作罢,笃自去了。
皇上依旧在龙案上提笔挥画。
我走近,行了个礼,便不多言。
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皇上终于开口说道:“销魂可还喜欢渲颐池?”
“很喜欢,真是人间仙境。”我浅笑道。
“景无人烟总是荒绝,销魂可听过这么几句——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朕的宫中什么时候也有这般生气!”皇上感怀间又去弄笔墨。
我不禁寻味起这个未来的天子——论犀利,他或者连个妄臣都不如;论威仪,多少王子贵爵也不逊其下;可继位至今,近二十年之久,他从最初的稚气未退练成今日的张驰自若,这中间岂是一帆风顺的?而他能承受这么长久的狭制,依然不忘收复河山,这份深沉决不是泛泛之辈能有,看来真是上苍垂青此子,我辈旦求全身而退了。
“销魂想什么出了神?”皇上又问。
我一敛心神,道:“没有什么,只是想,皇上怎么想起这亡国之调。”
“哦?这是亡国之调么?”
“销魂罪过了。”我垂首恭然。
皇上看我一眼,似有似无的笑容中泛出些让人不敢逼视的睿智:“你无罪。这是亡国之调,也是兴国之调。阿房宫何等绮丽,秦人却守不住三世,是失天下么?”
我不答,皇上继续道:“非也,这是人心的短浅。秦人真正失的——是算计!”
我不禁一怵,凶险如白驹过隙划落心头,恍惚一下,竟对上皇上侧视的眸光。
皇上放下笔,抖起龙案上的画幅,横在我面前道:“这是刚才朕想着你嬉戏渲颐池而作的画,销魂看如何?”
“皇上丹青,果然绝妙,销魂钦佩不已。”
“你与我不必恭维。”皇上说着又去看那未干的墨迹:“空落落的总归不好看,倒是题什么字好呢……销魂看那渲颐池的水可清澈?”
“清的很。”我注目在那画幅上的一抹幽蓝——妖姿媚骨,该是我了。
“那是因为没有美姬艳娥涤脂沅粉——不知是‘渭流涨腻弃脂水’、还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好些?” 皇上径自说道。
我闻言臊得难耐,于是忍不住讽刺:“皇上既知道秦人失的是算计,又推诿脂粉作什么?”
皇上笑了,也不辩解,只对着那画目光涟涟。
好半天,他再没提此前的话,只是挑起我微湿的宽袍道:“这纨珠雀丝织的袍子最怕水,偏又是天下绝品,多少王宫贵胄不惜千金一掷,销魂却不珍惜……”
我微诧,收回衣襟:“销魂不知道这是贵重东西,皇上见拙了!”
皇上玩味地看着我,不由得深叹:“把你怎么好呢!”
终于别了皇上,邓尹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带着我和顾峥顺秘道回去。
这次,顾峥不容邓尹提议,便背起我,错开几步笃自走着。
我心内尴尬,当着邓尹又不敢外现,只得在顾峥背上一动不动,等到四肢都酸乏了才忍不住道:“好了,放我下来自己走吧,你背得我难受。”
顾峥怔然片刻,却不多言,轻轻放我下来。
我柔着腰臂,在他俩身后跟着,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戾气。
回到彗升武苑,天色将晚,顾峥早备了车马在外,我也不理他,径自上了车,直等出了彗升武苑许久,顾峥才终于入内,背对我坐下。
我盯着他僵硬的身子,目光随心绪层层蝉变。
“顾峥!”我叫他。
顾峥一震,微微侧头。
“你说你绝不当我是兄弟,那你想当我是什么?”我咄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