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龙由九[上]

作者:龙由九[上]  录入:05-05

 可是——四天了吗?都这么久了,我倚在窗边远远望去,整个王府绿翠红嫣,琉璃飞光,尽收眼底。想想只有我才有这份眼福,心里终究是得意的。
 也是因为千云戈的宠,才让我在这从未起过楼的王府中有了座精致的三层宅邸。千云戈最初给我的别院已经羡煞旁人,可当时我却不愿屈从,所以有意刁难,偏说要住在云阁上。没想到三个月之后,就在王府的显赫位置真的盖起座高楼。千云戈牵着我来看,一向凌傲的脸上竞笑意盎然,惊的王府上下不敢大意。
 只是那一刻,我看着那个整整大我二十三岁的男人居然疏忽了,于是住进销云阁的头个晚上,我纵容他在我身上撒下了情欲的种子,从此我不恨千云戈只恨自己。
 是日子太平淡安逸才让人容易陷进妄想吧,那些曾经不堪的记忆甚至比经历时还要清晰,而模糊的只有裁判,我已经在这场人生的游戏里迷了路。如果以前料到今日,或今日计量出以前,一切又何去何从呢?
 和千云戈的这出故事,到了后世也许什么都好,只有开头不好。
 千云戈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只是依稀记得母亲的死,躺在花街柳巷背后的残败中,我太小,伤心还没有学会,就任人把那个我唯一可以依靠的怀抱带走葬了。
 接着的几年便是在当时红遍京都的酥雨阁里听人差使,偶尔反错,或打或骂,却没有觉得太难过。
 别人都说我十一岁的那年冬天,我端着热水去给姑娘们添茶,突然就在廊子里被一个人高马大的醉汉拦住了,他夹着瘦小的我就往暖房里走,滚烫的水撒了我一身,我哭了,慌了。
 后来老鸨、护院几个人把我从那人手里夺过来,折腾了一番,送走了那人,不但出乎意料地没有罚我,还重新审视起我。
 这孩子不错。
 我只记得一脸横肉的护院说了这么一句。
 此后就是识字读诗,下棋弹琴,我住起了姑娘们专有的香闺,穿上了五光十色的绫罗绸缎,连梳头、装扮都周到起来。
 那时候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好,虽然有点烦,但终究不用干粗活了,吃的用的都好过从前,我有什么不满意呢。
 然后就是十一岁夏天的那个下午,我才跟女师父炼完琴就被老鸨叫去后院。
 我穿着湛蓝的丝袍,天太热,就把头发高高绾起,脚下踏的是素白的便鞋。
 第一次见顾峥我就觉得这人真是厚道又可靠——可靠,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认识的人竟然觉得可靠。
 顾峥坐在太师椅上,十分稳重儒雅,他边喝茶边打量我,而我也好奇地看着他。
 老鸨面有难色,却不太敢流露,只是陪着笑说,只怕这孩子太小,不懂事。
 我于是又对顾峥多了种看法:连一贯张扬跋扈的老鸨都对他小心讨好,这个人肯定不简单。
 后来顾峥留下了几张银票,显然老鸨心满意足了,我就决然一身跟着顾峥来到了均赫王府。
 从前悠然自得的日子被初到的艰苦一扫而空。
 均赫王府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但也就是这些经历让我今时今日清醒地知道,千云戈于我,是恨之入骨的。
 如果只是需要粗使的下人,大可不必劳烦顾峥这样有身份的人到酥雨阁里把我买下来,况且,买我的价钱绝对不算便宜。
 那么最初在王府里受尽驱使与奴隶的唯一原因就是有人故意要折磨我,要我受尽欺凌与羞辱,而如人所愿,那一年中,我的确吃了不少苦头,时至今日,依然心有余悸。
 所幸的是,在众人的势利压迫之下,好在有顾峥不时的看顾与安慰,我和顾峥的恩怨正是始于斯。
 顾峥大我十二岁,是当时王府总管顾仁凤的大儿子,我们地位悬殊,对顾峥的好,虽然诧异,却感激不尽。我当顾峥是兄长,是死党,是值得刨心剜腹的人。
 而真正知道自己的美,是十三岁那年——我险些被王府中的马夫强暴,虽然及时救下,但无辜挨了顿打,王府上下更一时流言蜚语,男人们对我也越发不规矩。
 就在我要被人生生折磨死的时候,突然一旨令下,我被送给了当时的宰相杜海年。
 走之前,顾峥来看我,眼中是道不尽的不舍和怜惜,只有我还傻乎乎以为要逃出苦海了,还好心劝顾峥不要难受将来若得个一官半职也能有所作为。
 顾峥无可奈何的一遍遍叹气,最后将一个镶金的玉坠子塞到我的包袱里,木然嘱咐着——收好了以后有难处的话用的着……王爷要重用你你乖乖在宰相府待个几年不要任性……人各有命凡事要看开……
 我莫名其妙地听着顾峥说那些话终究当时没有参透。
 这些年我对顾峥一直保持着仇恨的姿态,恨他和别人合伙纵陷我,糟蹋我,把我推进万劫不复的炼狱里,其实有时候想想倒觉得,也许那时候他不告诉我是好的,告诉了,该发生的事情能避免吗?不过徒劳些不满和挣扎罢了。
 进了宰相府我才知道,我是被当成男宠送去的“礼物”,当朝宰相杜海年偏爱青涩貌美的少年,并以此为乐。
 第一个晚上,是在挫骨扬灰般的痛楚中度过的,就像跟什么妖兽打了一仗似的,身上心上到处伤痕。
 我见过青楼中的男欢女爱,自然知道杜海年在我身上做的是什么事,而直到此时我才想起临别前顾峥对我说的话,并对酥雨阁中那半年的轻闲日子恍然大悟。
 少年的血气方刚怎么容的下背叛和侮辱,但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一病不起。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顾峥居然把我接回了均赫王府,养了一个多月,命是拣了回来,但我从此不再理任何人,尤其对顾峥横眉冷对。
 僵持了将近两个月,我再次被送给九府尊大人杨延睿做男宠。
 为此,我自杀过一回,可没有死成。
 黄泉路上只感觉一双蛮横的大手死死拽住我的腕子不放我走。
 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我苦苦求着,用尽一生没有过的悲哀和低下,只为解脱尘世里的耻辱和无能为力。
 要走就把你欠的还回来……那个声音像雷霆,几乎将我魂飞魄灭……
 后来转醒,依旧心有余悸。
 直到我跟了千云戈很久才依稀知道,当时拉我回来的正是他这位一向倨傲的均赫王爷。
 只是到现在也不明白,我欠他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是鬼门关前这一番游转让我开了些窍,还是我生性儒弱,随波逐流。没有几日,我便乖乖随分到了杨延睿府上,并且性情大变,纵身风月迷不知返。
 遥想当年,在杨府同姬妾们夺宠,在平安王爷的怡园内同美妃们争魁,更在振边大将军的寿筵上一杯花酒博得群芳失色,我都是安之若素乐在其中的。
 再没有半丝羞愧之心,那不让粉黛的狐媚与风流好像与生俱来一般,拔皮去表,骨子里我竟如此,还有什么不肯认命?
 但唯有一次,也就是那次,让我倒在人世的蹉跎里,再难理直气壮地为人。
 春暖花开的季节,包容着我淫靡之至的生活。
 春暖花开的季节,遇着梨花般贞净美好的惜卿。
 和风戏,柳丝舞,脉脉漓波惹浅草,君如艳阳倾风华,肯为寒闺薄指柔……
 就是敬我、爱我的惜卿到最后也是心碎绝望而去。
 为什么你是个男宠呢?为什么你不是好人家的少爷,或者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子?
 任花前月下、良辰美景,都安抚不了这样通彻心扉的不甘与追问。
 为什么?命运布下的局,你叫我如何回答……
 一生之中,我最无力的,看着心爱的女子渐行渐远,却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
 是谁造的孽?认命,是轻贱自己,也轻贱了爱的人——我以为我不会再争什么,但还是破釜“未”沉舟了一回。
 无风无月,每一次我跟命运的交战都是暗无天日。只觉得心里的血快流尽了,可还是跑着跑着,从将军府一直到均赫王府。
 顾峥见到我癫狂的样子吓得任我所为,我在王府护院的棍棒下还是爬到了均赫王爷的温柔帐前。
 放我走放我走放我走……身上只剩下这唯一的声音在颤抖。
 休想。均赫王爷看也不看就决然否定。
 我笑得如妖似魔——是因为这张迷惑了无数禄蠹的脸吗?我毁了它撕了它我的悲剧该到此为止了吧?
 如果当时那一刀下去而我也从此面目全非……以后的一切会好过现在吗?
 问,仍是被命运早早淘汰的问题,仍是没有答案的浑话——可是我的心却怯怯地盼望。
 你敢就叫你生不如死……
 冷冷的话一棒将我打醒,疾风般划过的大手更让我残身如溃。
 后来……后来……
 比死还堕落,比死还折磨,不想活着可是命早不是我的。
 再见到光影尘埃一切晃然若隔世。
 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拽着麻木如行尸般的我来见识人间地狱。
 杜海年,杨延睿,千云汀,龙孟诘……曾经有染过的男人一个不差,惨不忍睹。
 身体深处传来阵阵痉挛,望着具具血肉模糊一息尚存的身躯,我分不清到底谁在槛里槛外,只有满眼的猩红和张狂的腐味在肆虐。
 生不如死……
 这就是你所谓的生不如死……
 的确,生不如死。
 你给我的监牢又是什么?
 你的独断专行?你的狂暴残忍?还是你的温柔宠溺?
 既然决定了要伤害为什么倒不叫我沉入深渊,既然不想叫我好过你给的荣华与尊贵又算什么?
 你睡里也不肯放开的手是要将我灰飞烟灭还是要囚我在苦海里不得超度?
 惟我独尊的千云戈,冷眼人间的千云戈,我永远参不透的千云戈……
 忤自这一刻,精雕细琢的菱窗边,我放尽一切力气,让罗袖自垂自扬;眼是幻然的,风里更看不清变化的曲线;若是醉了,便有你,在飘舞之下,仰头浅笑……
 
 “销魂!”仰头浅笑,果然是你。
 理不清的思绪惊吓中逃之夭夭,手中的书本如翩然的鸽子,直下层楼,掉在你脚边。
 你拾起来,看了看,消失在门扉。
 不多会儿,轻快的脚步声近在耳边。
 “是王爷!”芫儿早跑着去迎接。
 我一回头,竟妩媚地笑了。
 芫儿识趣地悄悄离开,暖阁里漫着刚才没有散尽的寇欢,变得格外生动。
 “销魂。”千云戈刀销般层次分明的脸微微发红,挂着抹会意的笑走到我身边。
 “王爷。”声音恭敬,人却不动。
 千云戈又看一眼手中的书,念出声来:“菱花志……销魂的学问又进益了。”
 我夺过,放在案边,假装责怪:“王爷又拿我取笑。”
 “岂敢。”他边说边拉起我的手,我由着他,一直被引到软塌上,坐下。
 千云戈把我的手放在颈窝里问:“这几天想我了吗?”
 我忍住笑,有意调侃:“想——不过不是我,芫儿姐姐天天念叨王爷,害的我的耳朵跟着受罪。”
 “哼,没良心的东西。”嘴上如是说着,结实的胳膊一横,揽过不解风情的我。
 “芫儿姐姐怕王爷再都不来了呢,天天鼓捣我去给王爷赔罪。”
 “是吗?那你呢?”千云戈也不避讳,依旧问着。
 “我?王爷想我怎样呢?”我淡淡回问。
 千云戈抱着我不动,隔了片刻,叹口气:“也不想怎样,只要现在这样就好。”
 我心头微微一震,眼角竟有些发酸——什么时候开始,你连我的犯错也不忍惩罚了?这可还是那个稍有差池就要人性命的千云戈?
 “销魂?”千云戈又叫我。
 怕他发现我的异样,我赶紧起身,也不看他,径直走向门口:“王爷稍等,昨天承晟王爷差人送来的上好神仙塔,我叫芫儿沏来,王爷尝尝。”
 千云戈也不拦我,看着我掀开帘子出去。
 逃也似的跑到楼下,我再也按耐不住情绪。
 到底是我变了还是千云戈变了?乱,久违了的乱。
 过了好久,我同芫儿端茶上来,千云戈正立在我刚刚凭眺的窗边,他的背影又让我一阵愕然。
 挺拔如他,威武如他,那桀骜的气势中也有凄怆吗?我的王爷啊,我几乎要不认识你了。
 不敢再多看,我唯有洒脱地笑笑,接过芫儿手中的茶,说道:“王爷看什么这么专著,害我烫了手都没有人管。”
 千云戈慕然转身,朝我走来,放下我手中之物,在十指间摸索:“烫到哪里了,芫儿怎么都不……”
 “我说笑呢,瞧,好好的,你别错怪芫儿。”我赶紧接过话,免得芫儿无辜受冤枉。
 芫儿也委屈,嘟着嘴小声道:“七少爷又作弄人!”
 千云戈无可奈何的看我一眼,那一声“你呀”落在无言中。
 我得意地拉他过来喝着茶,他有意敷衍,芫儿看惯了他的脸色,自然退下。
 又剩下我们俩,千云戈盯着看我怡然自得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幽然说道:“我真怕……”
 我轻笑,问:“怕什么?”
 千云戈握住我的手,我的手握紧白玉杯,一霎那,四目相对。
 “我怕——怕你像那天,走了就不回来。”
 我木然,不想刚才安抚下的心再有闪失,故意浑说着:“不过是在府中走走,王爷说的好像我要出走似的。”
 “气我吗,销魂?”
 我收回手,虽然明白他有所指,但实在不想跟他因此执着下去,于是说:“王爷怎么变得这么好记性了,我胡说八道的话,你也当真。”
 “那天你走了,我一直等你不来,想你必是恼我所以不回来休息,无奈只好去别处——这几天也不敢来见你。销魂,你生气怎么都好,就是别说走就走。”千云戈说的赌气,可赌气中又带着些委屈,我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一般,忍不住竞落下泪来。
 转念又一想,原来他是为这个才几天不露面,心中倒释然了。“我知错了,下次王爷赶我也不走了。”
 见我伤了神,千云戈终究有些不忍,一边帮我拭泪一边劝:“别哭!”
 我别过脸,说道:“我没哭!”
 千云戈又把我靠在他怀里,下巴抵上我的颈窝:“好了——我想那皇帝小子送你这沉鸿榻是别有用意。”
 我一愣,不知道他怎么崩出这么句话。
 “让人睡得那么舒服,一旦习惯了就离不了,销魂,这几天我都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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