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谁是佣人?
而且今天早上还……杜邦云更深地拧起眉头,嘴角忍不住抽搐,锄草就锄草吧?一铁耙下去,竟然砸穿了水管,几乎一人高的水柱巍然壮观的呼啸而起,宛如中央公园的喷泉!
不消一会儿,积水经厨房倒灌进客厅,所有他亲自挑选,由法国空运过来的家具,一下都可怜兮兮地泡在水里。
想到这,杜邦云不由松了松领带,今早他是真的发火了,揪着黎晨远湿透的衣领,怒气冲天地骂了他一顿,如果不是工厂紧急的传真,恐怕他现在还在大发雷霆!
「该拿他怎么办?」侧过头,杜邦云盯着坐在自己身后的黎晨远,按捺住胸口无尽的苦恼,深深地叹息。
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在新产品失败,股票下跌的危机前,他的脑海里,全都是黎晨远或说或笑,或冷嘲热讽、野蛮任性的身影。
「不错嘛。」在宽阔的汽车底盘生产线车间里,黎晨远侧着头,由工厂副经理带领着,一边参观钢索天桥底下全自动的机械、仪器,一边走向通体钢架结构的经理室。
杜邦云先行一步到汽车装配车间去了,工程师正集结在那里,讨论、实验、争议,每一样都会花很长时间,也许怕黎晨远无聊,杜邦云让副经理陪着他,到经理室休息。
总面积一万多平方米的工厂,每一车间都有经理和经理室,黎晨远以为那只是简单的房间,实际上,里面由玻璃分隔为会议室、设计室、模型展览室、茶水间,甚至还有娱乐用的桌球室。
黎晨远对台球不感兴趣,他径直走到设计室,七、八个穿驼色工作服的设计师正一脸严肃地开会,看到黎晨远的闯入,诧异地睁大了眼。
「对、对不起,我是……」不由白口主地面颊泛红,黎晨远结巴地解释:「那个,杜邦云……」
直唤财团总裁的名字,设计师们更是露出警戒和排斥的神色,一位戴金边眼镜,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露出白皙手臂的金发女人,冷冷地直起身体。
「啊,凯洛琳小姐,他是总裁的客人。」金发女人刚想发难,副经理及时赶到,化解了危机。
「哦?」凯洛琳浅褐的黛眉扬了扬,用德语对副经理说,「随便乱跑,这么没礼貌的人,一定是哪个投资商的太子爷吧?你带他到外面转转,别打扰我们。」
「可是……」副经理犹豫着,因为杜邦云之前曾千叮万嘱,要他安顿好黎晨远。
「你也知道今天厂里很忙,总裁是没空理他了,你应付他一下,然后快点送他回酒店吧。」
凯洛琳一边说,一边挥了挥手,看似很不耐烦地重新投入工作,「这种人最讨厌了……」
「喂!你以为我想待在这里吗?!」黎晨远越听越窝火,用德语回敬,「我是被你们的总裁拖上飞机的,又不是自愿来的!还有,拐着弯骂人,你这算哪国的礼貌?」
没想到黎晨远的德语这么流利纯正,凯洛琳怔了怔,尔后若有所思。
「黎先生,我们走吧。」知道黎晨远会说德语,副经理的脸尴尬得像茄子似的,「去经理室休息。」
「经理室?」这么重要的地方……凯洛琳眯起深蓝色的眼睛,凝神看着黎晨远转身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茂盛的观叶植物后。
偌大的经理办公室,两堵玻璃墙壁前放着钢制的从地板直到天花板的书橱,一堵玻璃墙壁前放着皮沙发,约一米长的里一色办公台立在拉着百叶窗帘的玻璃窗前,透过稀疏的缝隙可以看见楼下作业的工人,黎晨远走到办公台前,推开高背皮椅。
「您随便坐,」副经理鞠躬道,「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不来也可以。」黎晨远嘀咕着,坐了下来,副经理转身出去了,并顺手关上了门。
书籍、资料、报告、财务表、桌上堆满了文件,黎晨远漫不经心地翻着,一会儿推开它们,摆弄着加密的笔记本电脑,一般来说,越秘密的东西越能激起他偷阅的兴趣,可不知道怎么了,他今天的心情很糟糕,甚至可以说郁闷。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周围一切都平静下来后,黎晨远忽然有了思考的空间。
他关上电脑,默默地伏靠到冰凉的桌面上,手指玩转着派克钢笔,茶色的眼睛则出神地盯着不远处,那被空调风吹得啪啦啦细声的白纸。
杜邦云不再和他一起睡了,为什么?复杂的片断闪过后,黎晨远的思路渐渐集中到那个让他忐忑的,想要忘记但总在心头徘徊的问题。
自从那天的「裸奔」事件后,杜邦云就不再要他当抱枕了,而是一个人睡到客房去,让他这个「佣人」独占整个主卧室。
「好奇怪哦……」黎晨远喃喃着,用钢笔帽叩击着桌面。
不再有让人觉得窒息的强吻,不再有仿佛被禁锢似的拥抱,吵得双方都火冒三丈,就差掐脖子的时候,一定是杜邦云先住口,然后愤怒地转身回到书房工作,直到女佣准备好晚餐才出来。
讨厌他吗?不像,杜邦云如果讨厌他的话,早就把他踢出来了,可要说喜欢?
每个星期都带着不同的香水味回来,也见过他和一个英俊的金发青年在跑车里接吻,电话多,「宴会」多,他根本就是个花花公子,才不会……
「讨厌!」黎晨远突然大叫,猛地搓乱自己的头发,白痴、白痴、大白痴!管他喜欢谁?!会思考这种问题,脑袋进水了吧?
「啊!」难不成相处久了,变态也会传染?
「没这么倒楣吧?」皱起眉头,黎晨远嘟嚷着重新伏到桌上,困扰地眨巴着眼睛,玻璃窗外,嗡嗡营营的昆虫似的机器运行声,听来好像越来越遥远,抬眼瞟过墙上的时钟,原来已经下午两点。
肚子开始咕噜噜叫了,刚才那个老头会送东西过来吃吧?可谁知道呢?他是个不速之客,看起来不受欢迎?
有点想家了……黎晨远收拢手臂,把下颚枕到上面,有多少年没回香港了呢?好像大学毕业后,就直接在这里「创业」了,欠杜邦云的钱,虽然数目庞大,可跟奶奶打个电话,无论如何也付得出来吧。
并不觉得向家里要钱有什么羞耻的,他「狮子大开口」般的要求从来没被拒绝过,时不时地,过百万的美金会像长翅膀一样自动从香港飞到他的账户里,只是杜邦云会收那些钱吗?当初只是说,「大不了我给家里打电话……」他的脸就阴沉得像刮雷暴似的,现在,他扣住他的护照、签证,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不是恋人,更不是朋友,杜邦云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他们的「同居」关系,究竟建立在什么上呢?
视线越来越模糊,黎晨远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午餐还没行人送过来吗?好困,真的被「忘记」了?
有点赌气地闭上眼睛,黎晨远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
「好冷。」黎晨远呓语着,冷得就好像冰锥扎进皮肤,他想抓住什么东西盖到身上,可身体很沉,麻木的四肢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嗯?」眼睑剧烈地颤动着,就任他要惊醒时,忽然一股温暖宁静的,带着隐约麝香味的暖气,自背后像春天和煦的阳光般,柔柔地覆上他整个身体。
「唔……」 一瞬间,能感觉到自己头顶上方,亦被那股阳光笼罩了,不再发抖,黎晨远终于舒开痛苦纠结的眉头,暗想,「好暖和……好喜欢这种味道哦。」
朦胧的睡梦中,黎晨远贪婪地伸出手,想反抓住那股温暖,可是,贴着他的胸膛离开了,他刚不满地嗫嚅,一个柔软的东西,蜻蜓点水般掠过他微张的嘴唇。
「啊?!」黎晨远惊咋地醒来,怔怔地瞪着眼睛——陌生的书架,陌生的房间,这里是……对了,他回过神来,自言自语,「是杜邦云的工厂啊,嗯,我睡着了吗?」
揉揉僵硬的肩膀肌肉,有些奇怪怎么会做那种梦,黎晨远疑惑地转过头,「哇啊!」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穿著范思哲灰色条纹西服,像帝王般英气逼人的杜邦云,就站在沙发后面。
「你什么时候……」震惊地大叫,定下神来后,黎晨远才发现,杜邦云和他之间,隔着堵玻璃墙呢。
「怎、怎么回事?」
黑色的圆形大桌,十几个穿橘黄色工作服的人神色严谨地围坐着,原来经理室的隔壁就是会议室吗?咳,吓死人了!也不把窗帘拉起来!
「哎,不对啊,刚刚进来的时候,那边的窗帘不是关上的吗?」黎晨远坐直身体,忽然感觉不妙。
空调的温度被人调高了,风摆叶没再冲着他扇,而且……桌角那一包还冒着热气的东西是什么?汉堡吗?黎晨远呆怔地看着,不知不觉脸颊发烫。
「不是梦吗?刚才的……」手指尖触上微微颤抖的嘴唇,黎晨远的心脏剧烈地跳着。
这时,杜邦云侧对着他坐下,那正思索着难题的黑骏眼瞳,似无意地看向他直愣的脸孔。
「嗯?」
杜邦云的嘴角扬起来了,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黎晨远还是看得很清楚,这充满戏谑的笑容。
又被他当众吻了吗?可恶的家伙,真是大意不得!紧咬着嘴唇,黎晨远瞪着杜邦云,懊恼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可另一方面,他那像被捆压在箱底的沉郁心情,忽然间畅快了许多……。
隔天上午——
穿着单件墨灰色,颇有嬉皮士风格的恤衫、肩膀科倚着圆弧形机窗的黎晨远,忿忿地用针一样的视线,扎剌着坐在机师旁边的杜邦云,后者佯装不觉,看着窗外的风景。
浩瀚的大西洋,一望无边,澄澈莹蓝,以一股不动声名的气势,清晰地划出地球的弧度,零星几只海鸥像箭一般低低地掠过海面,往地平线那边飞去了,虽然看不见,但在远处,一定有相当郁葱的海岛吧?
「嗯……」杜邦云低头看了眼手表,十点钟,到拉巴特的电线工厂的话,可能要傍晚了呢。
经过昨天的试验,蓄电池自燃的问题,和甲克虫车厢的设计、材料无关,而是由于摩洛哥厂家提供的电线,在外芯绝缘方面有罕见的失误,杜邦云和那边的工厂负责人通完电话,就决定亲自去看看。
黎晨远很不想出国,因为既累又无聊,他已经睡了一宿的沙发,吃够了汉堡,难道还要到摩洛哥去「受罪」吗?
啧,杜邦云工作认真起来,根本就不会管他!干嘛还带着他呢!黎晨远气呼呼地侧转身体,双手横抱于胸前。
注意着他的杜邦云,淡淡地一笑,「昨天……是第一次睡沙发吧?」
「哼。」
「汉堡的味道怎样?」
「要你管!」
「还想吃吗?」
「开玩笑!」黎晨远猛然转过头,「那种东西……把肉夹着厚厚的番茄酱,又油又腻,恶心死了!」
「我住在哈莱姆区的时候,一直吃这个东西哦。」杜邦云幽幽地说。
「哎?」黎晨远很是意外,杜邦云住过贫民区?
「骗你的。」杜邦云讪笑道,「瞧你那表情!」
「你……无聊啊!」黎晨远刚想发火,忽然感觉身体猛地一震,就好像被一个巨猛大汉狠狠地撞击似的,而后脚底发虚,仿佛坐过山车!他一下就懵了,瞠目结舌地抓紧着扶手,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地震!」机师这时大叫道,「我们脚下的岛屿……啊!」
浓滚滚的黑烟冲天而起,气势汹汹地直扑向飞机,就好像猎鹰扑向雏鸟,飞机螺旋桨发出吱吱嘎嘎地仿佛被铁链卡住的恐怖声音,机身跌跌撞撞,似一叶浪尖上的小船,机师一边呼救,一边试图稳住飞机,紧急迫降!
黎晨远吓坏了,面无血色地紧抱着椅背,自动落下的氧气面罩在他肩膀上方剧烈地摇晃!
「坐起来!」杜邦云艰难地伸出手,想抓住黎晨远,可就在他喊「带上面罩!」的时候,一块硕大的还燃烧着的火山石,像子弹一样,从斜下方,无情又凶猛地砸上机窗!
第七章
「晨远!屏气!」
飞机紧急迫降在波涛滚滚的海面,落水的一瞬,那慌乱和恐怖,简直非笔墨可以形容,黎晨远虽然水性颇好,却因冲击力太大,落入水后登时头晕目眩,无法自救!
杜邦云避开断裂的机舱碎片,竭力潜到他身边,一把拽起他胡乱挥舞的手臂,同时拚命地踢水。
即使是小型飞机,下沉时造成漩涡也够拖他们两人到海底,惊醒过来的黎晨远,眼看两人就要被无底又冰冷的黑暗吞没,凄惶地反手抓住杜邦云结实的胳膊,使劲地往上游!
腰部被人紧揽住,就好像戴上了救生圈,在呛进海水,胸口像要炸开来似的生疼的时候,头部忽然冒出水面——
「呼……喝」黎晨远仰高头大口地呼吸着,杜邦云则不敢大意,一手挟着他,一手划水,并时刻注意海面上颠动的飞机的残骸。
地震后引起的海啸,会使这些碎片变得比死神还狰狞,给它们撞一下,就如同被旋转的螺旋桨刮到,后果不堪设想!
黎晨远没有杜邦云那么好的耐力,在汹涌的海水中踢踹七、八分钟后,脸孔就像纸一样的白,他的脚抽搐着,双臂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快要划不动,只能凭本能紧抓着杜邦云的衣服。
海浪忽地从后脑袭来,登时把他们俩人埋进二十几码深的水里,黎晨远感觉到一股巨大又急速的冲击力,把他们推向那刚才在海面上依稀可见的海岛,水流湍猛,他一不留神,竟被卷离杜邦云!
无法呼救,眼前一片漆黑,黎晨远绝望又惊悸地挣扎着,可到处是令人窒息的海水,他抓不到任何东西,无助地下沉!
「唔……」就要消失在黑暗中的刹那,黎晨远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并非常用力地攥紧,而后,海浪退却,他终于在闷死前呼吸到了空气!
两、三秒的功夫,浪尖又打来,这一次他做好了准备,在汹涌的水中硬憋了下来,海潮退去的时候,他的双脚触到了陆地,是一延伸到海的浅滩。
怕被海水再次卷回去,踩到陆地的杜邦云和黎晨远,奋力地涉水,终于挣离了地狱般的海洋,双双倒坐在沙滩上……
风停了,薄薄的,雪一样的灰色东西在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不知道是地震引起了岛上火山爆发,还是火山内部运动导致了地震,总之,潮水退了,现在一切风平浪静,黎晨远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地上,丝毫不想追究坠机的原因。
「晨远,起来。」脱掉湿透的西装,解开衬衫钮扣,隐约露出壮实胸膛的杜邦云,站在一动不动的黎晨远旁边,催促着他,「我们要游回去。」
「哎?」黎晨远乏力地抬起头,「你开玩笑?!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大西洋里的某个小岛。」杜邦云说着,仰高头环视了一圈——
他们所处的海岛,看来人迹罕至,婉蜒的白色沙滩背靠着郁郁葱葱的热带森林,密匝的林口没有土著或野兽出入的痕迹,森林似乎覆盖整座岛屿,退后两步看,有一座高大而陡峭的山峰耸立在北边,像是这座岛上迤逦山脉的主峰,没有飞禽,大概因为火山喷发的缘故。
「亏你还知道,游回去……哼,你以为这是你家泳池啊?!」黎晨远忍不住抱怨。
「说什么呢!」杜邦云瞪了他一眼,手指附近的海面, 「我们要游到那里去。」
「嗯?」黎晨远看到了白色的飞机残骸,像一艘小艇般搁浅在礁石群里,机头斜斜地冲向天空。
「定位仪,通讯器,饮用水还有急救箱,我们必须把这些搬上来,」杜邦云表情认真地说,「刚才,并不是真正的火山爆发,只能算它打了个喷嚏而已。」
「咦?还会喷发吗?!」黎晨远惊骇地坐起身体。
「不知道,这一带的火山比较活跃。」杜邦云眼神沉郁地凝望着飞机完全垮掉的机窗,「海上救援队不会那么快找到我们的,我们要有所准备,几个小时,一天,两天,或者……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