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城破了。
到处都是惊怖哭喊的声音,到处都是血污狼籍的场面。男人们被砍掉了脑袋,女人们抱着孩子在街巷里狂乱地奔跑,但是没有用的,她们也逃不了。
因为,我们战败了。
***
“殿下,您的母亲在找您呢。”
季白回过头,看着向他行了一个完美的曲膝礼的女官。一向镇静得如同殿前青铜雕像般的女官,在这样的情势下,也微微苍白了脸。
“大概还要过一会儿才会到达王宫吧,在那之前,不必着急。”
季白尽量安抚面前比他年长了二十多岁的女人,同时也是安慰他自己。
他很想能够再仔细地看看这里的景色,从他所站的地方——王宫高高的护墙。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有一条蜿蜒的闪光银带,那是臧河。这个国家便是因它而得名的,就连这个王都,也被称为臧都。
季白最喜欢的,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这里望着它。可以看见夕阳温柔地溶在它里面的样子,象洒了一层淡淡的薄金一样,浮着闪闪烁烁的眩光。还有生长在它两边的那些树木,他虽然不能辨别它们的模样,可是却能够见着它们在黄昏的风里摇荡的可爱姿态。他甚至可以想象躺在那里休憩的滋味是何等的美妙,身下有如茵的绿草,头顶上是茂盛的树叶,伸手就能够到香甜的果实……
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能够站在这里远眺,所以他希望将这美丽的画卷永远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的意识深处。
季白跟着女官穿过内廷,注意到周围那些惊惶的表情,游移的眼神,还有他们从走廊上跑过时候急促的脚步声。
王家的礼节是严格禁止这种轻浪的举动的,它要求人们的仪态应该安祥文雅,移动时必须轻盈优美,“要象蝴蝶一样翩跹,不能象苍蝇似的嗡嗡乱飞。”
可是现在,明显的,矜持的规条已经被对未来命运的惶恐心态给击倒。那些年青的侍女们跑过他身边时竟然连膝盖也忘了弯。
“太没规矩了,象什么样子。”女官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绷得很紧,如果换了平常,她一定很严厉地喝叱他们了。不过季白倒是很理解这些人的失态。他们还有保全性命的希望,但这希望又并非完全由他们掌握。未知产生恐惧,而恐惧则搅散人的思维,于是行动也就混乱了。可是他们毕竟还有希望。
“渚夫人,现在是非常时期,就不用这么苛求了吧。”听到他这样说的女官默默地欠了一下腰,却更固执地挺直了颈项。
在广弘殿的台阶前,季白遇见了他的兄长——正式的称呼为“丹朱公子”的——他亦由一位女官引导,白衣飘飘出尘地过来,怀里还抱着他名闻天下的古琴“绿绮”。丹朱是当今有名的乐者,他在音乐上的才华便如他的容貌般出色,很多人都称其为“臧之美玉”。相比之下,公子季白除了比一般小孩子显得聪明一点以外,其他方面就只能说是普通了。
女官们在两兄弟踏入广弘殿以后就全部退下去了,红色的大门也沉重地合拢。唯有夕的余光从雕花门棂漏进来,照着广弘殿里华丽庄严却死气沉沉的木柱、铜鼎、几案,以及空气里翻滚的细小尘埃。高大深旷的空间让季白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弥漫在其中的寂静又是那么的让人窒息压抑。
广弘殿是朝议的地方,在其尽端正中的丹墀上,有一张铜铸九龙高椅,上面端坐着臧的女君——也是丹朱和季白的母亲。
女君的打扮非常的正式:红色的礼袍,胸口和袖口都绣有暗金的藻纹图案,外面罩着玄色的单纱。这样的衣服按照礼制只有当大祭和大典时国君才会穿着。
女君的脸色是苍白的,在这晦暗的殿里,在她颜色深重的礼服映衬下,这种苍白让人胆战心惊。
然而女君的模样很镇定。
她坐得很直,下巴微微向上扬起,隐在珠旒后的面容不能瞧得很清楚,唯见抿得极紧的嘴角,直线一样。
丹朱和季白一齐弯下腰去,双手揖过头顶,额头轻轻碰触到地板,恭敬地念颂着“儿臣拜见女君,祝女君安泰。”
“季白,你过来,到我跟前来。”
不寻常的,女君没有按规定的礼仪那样抬手准许他们起身,而是命幼子上前。
季白依言起身,步上丹墀,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准备重新跪下。
女君阻止了他。
她冰冷的手指缓缓爬过季白的额际,在季白过去十一年的生命里,这是他的母亲唯一一次对他展现母子间应有的温情。
“季白,”她说,“我要传位于你。”
季白吓了一跳,看向仍旧伏跪在下面的丹朱。
但是女君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的目光从垂在面前的珠旒后灼灼地透过来,一直望进季白漆黑的眸子里去:“一个漏时前,京城已经失守,现在蒙戎正率领着他祢国的士兵在撞击王宫的大门。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女君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莫非,季白你不敢当一个亡国之君么?”
“咣啷”一声,女君自袖中甩出一把匕首,落在季白的脚前:“如果你没有这样的自信的话,不如现在就自裁殉国。”
雪亮的利刃如一泓秋水一般横在青石砖上,映着一张还属于孩子的犹带稚气的脸。茫然,失措,无奈……各种各样的神情在那张脸上交织闪过,再怎么聪明,他终究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啊。可是季白还是跪了下去,伸出双手,平平向上托起。他的头低着,看不到女君的嘴角在那一瞬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的手上一沉,一样冷冰冰硬梆梆的东西落在他的手心里。
——原来这就是当帝王的感觉。
季白忖道。
“丹朱,你也过来。”
女君的声音放柔和了,同丹朱说话时,她象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多过象一位国家的君王。
“丹朱,我把王位传给了季白,你恨我吗?”
季白站在一边,捧着重得快把他的手腕都要压折了的玉玺,心里却极想大哭一场。
他宁愿不要这劳什子玩艺,他宁肯不当这个国君——无论臧是不是要亡了。他愿用这些去换得母亲温柔地喊一次他的名,亲昵地摸一次他的头,夸奖一声他的字写得好或是他的文章做得有新意。
可是母亲的微笑从来就只肯向着丹朱一个人,她从来就不会问他:“你会不会恨我?”。
胡思乱想间,听得丹朱清朗的声音说道:“儿子本来就无意继位,弟弟天资聪慧,国君之位能传给他是最好的。儿子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恨母亲呢?”
女君似乎苦笑了一下,摩挲着长子的面颊,她喃喃地低语:“是啊,我的丹朱是想当一名音乐家的。本来……”她的话音半途折断在廖落的空气中,再开口时,女君的声音变得冰冷了。
“丹朱,虽然臧的希望我已经全部交给了季白,可是身为臧的长公子,你也有你当尽的责任和义务。季白的年纪尚小,还不到可以和蒙戎抗衡的时候。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我要你倾尽全力保护他——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你都绝不能让祢的人伤了季白的性命。丹朱,以你的琴向我起誓,答应我的要求。从今往后,季白不单是你的弟弟,还是你此生唯一的君主!”
季白的眼角跳了一跳,女君的话里有一些不祥的征兆。为什么丹朱将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那么女君呢?难道女君她已经……?季白向前跨了一步,想验证自己的猜想。可是女君朝他淡淡地一瞥,他的脚便无法再向前挪动一分一毫。
丹朱有些疑惑地看季白一眼。他和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并不太亲近,一来他的性子冷淡而略有几分清高,除了与音乐有关的以外,对其他的人也好事也好一概都是漠不关心;二来季白性格文静,嗜好读书,也不会闲没事和他来兄友弟恭。因此虽是两兄弟,遇见了相互一点头,彼此错身走过,便两两相忘。王家的特殊地位使得血缘淡漠,公子间勾心斗角彼此算计的事多了,似他们这样互不关心反而还算好的。再说季白继了位就是国君,他便是王臣。君臣名份在那里明摆着,忠义两个字他逃都逃不掉。可是却要郑 重其事的发誓,还要指着他的琴——一个真正的乐者就算丢了性命也不会背叛他的琴的。这样反而透着古怪。
然而古怪又如何呢?女君不但是他的君王,也是他的母亲。他根本想都没有想过要反抗她的命令。
于是丹朱指着绿绮,立了一个毒誓——若有违今日之言,人同琴一齐作飞灰灭!
3
女君的身体从龙椅上滑了下来,就象强撑在胸口的一股气,终于泄了。延板撞在龙椅的扶手上,扯断了的旒珠一颗颗跳溅开来,叮叮当当响作一团。
两兄弟吓得魂飞魄散,抢上前去一看,女君的脸惨白如纸,七窍出血,眼见是没救了。
“你们来之前我就已经服了……毒,我不能……受辱于蒙戎……我愧对先……王……”
女君气若游丝地说。她两只眼睛都在冒血,目光涣散,显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她依然抬起手来准确地找到了丹朱:“做娘的对不起你……可怜的……孩子。不要……怨……娘狠心……”
丹朱哭着摇头,将女君搂在自己怀里。
季白茫茫然瘫坐在旁边,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女君侧过脸来,另一只手抓住了季白的手腕,用力得似乎连手指都要陷进他的皮肤里去了一样。
“季白……我要你……有一天把……整个天下都……握在手里……报仇…………”
季白混身冰凉,耳边听见丹朱放声大哭,自己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子摇摇晃晃,忽然向后一倒,竟昏厥过去。
几乎同时,广弘殿的大门“咣”地被撞开了。
大批的士兵涌进殿来,明晃晃的刀枪剑戟给大殿里平添了几分森然的亮光。他们有序地在丹墀前环列成一个半圆,手中的兵器全部指着王座前的三人。
女君已经咽气,身体渐渐地在变冷。季白晕倒在旁边,一动不动。丹朱一手抱着自己的母亲,一手抓着他的琴,根本看都不看下面。
蒙戎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僵持的局面。
“怎么回事?”
蒙戎一边抹着方才激战时脸上溅到的鲜血,一边对着丹墀上或倒或坐的三个人冷冷地皱了皱眉。
“是啊,怎么会还有活人?”
从他身后传来的声音,不大不小,明显的透着讽刺的意味。
这个人,好大的胆子。
蒙戎侧转身,看向正踏进殿来的俊美青年,哼了哼:“你来得太晚了。”
“说风凉话也要想想自己的对手。”青年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毫无作战能力的宫奴和训练有素的卫兵相比较,比我早到没多少时候的陛下你才是真正来晚了的那一个吧?”
敢在天下诸王中,以脾气暴劣出了名的蒙戎面前这样子讲话的人,除了不怕死的,也就只有他原六阳了。
甩着宽大的袍袖,蹬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越过众人,走上丹墀。原六阳大剌剌地抬起丹朱的下巴,挑高了又细又长的眉毛,吹出一声口哨:“美人哪。”
丹朱翻着眼睛冷笑了一下,张口就往他的手指咬去。原六阳的反应也是极快的,左手一缩,右手一巴掌就甩在丹朱脸上,嘴里却还在笑:“这么火爆的脾气,和我们家那位倒正好一对。”
然后再不去看他第二眼,径自去瞧躺在地上的季白。
摸了摸脉,又翻开季白的眼皮看了看,原六阳蹲在那里吊着眼睛瞅着屋顶发了半天呆,忽然站起来叉着腰骂道:“臭小子,装什么死,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骗得了我吗?”说着抬起脚就准备踹人。
脚还没下去,眼角瞥见一抹寒光流转,也算他收脚及时,否则五根脚趾头怕已经和他本人说再见了。
丹朱握着刚才女君丢在地上要季白自裁用的那柄匕首,挡在季白身前,眉目泠泠地盯着原六阳:“谁敢动我弟弟,我就杀了谁。”
“哈哈哈哈……,想不到原六阳你也有被人威胁的时候。”
丹墀下,某人不知死活地仰天大笑,笑得台上的原六阳绿眉毛绿眼的把他恨着。
“哇……”一声毫无顾忌的嚎啕大哭声,非常不客气地打断了蒙戎张狂的大笑,突兀得令原六阳耳朵“嗡”的一下差点失聪。
季白醒了。
4
坐在地上,手里抓着比他的巴掌还要大的玉玺,梗着脖子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孩一边哭一边还扭动着身体。这个样子,与晕倒之前的季白,简直就是两个人。
原六阳没见过之前的季白,可是他听说过。
他是个很仔细的人,臧国王家的资料上至女君的三围体重下到季白喂的两条兔子,一只鸽子,他都查得清清楚楚。
其中他最有兴趣的,也认为最有威胁性的一个,就是季白。
季白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有神童之誉。
流传得最广的一则传说是关于几个刺客某天晚上摸到臧的王宫准备行刺。也是他们运气不好,竟然在王宫里迷了路,结果误打误撞逮到了年方八岁的季白。锋利的长剑架在颈上,季白竟然还没有被吓得惊惶失措,反而和刺客头目讲起了条件。
“你们见过女君么?……那么公子丹朱呢?公子季白呢?……我真佩服你们,竟然只凭几张画像就敢摸到这里来。”季白一边说还一边摇头,一脸匪夷所思的模样。“你们不知道王家的画像都是作不得真的么?比如你只有一分的美丽,那些画师们想多讨赏,便会画出十分的美貌来。这样的像有不走样的才怪。”
一番话讲得那些刺客个个傻眼,头目脑筋动得快些,恶狠狠地抓过季白怒道:“你小子是什么身份?”
“我么?我是季白公子跟前的一个小书奴。”
“那好,你一定认得这些人。你带我们去。”
“那你先把剑收起来,这么架在我脖子上走路我会分神的,再说被人瞧见可就大事不妙了。你放心,我不过是个小孩子,打也打不过你们,跑也跑不过你们,我若嚷嚷,你拔出剑来一下子把我劈了,也还是来得及。”
结果被季白一直带到王宫的机关里去的刺客们,得到了此生最难忘记的一个教训:绝对不能相信小孩,尤其是看起来很天真无邪的小孩。
处变不惊,诡诈多谋,这样的小孩长大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所以,最好,现在就杀掉。
原六阳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哭到抽搐的季白——想装软弱无能来骗我?呵呵,演技不错。一转脸又看见对着自己剑拔弩张的丹朱——啧,所以说搞艺术的不适合拿凶器,那么修长秀气的手根本就握不稳嘛,一个劲地在发抖。
就这个样子竟然还敢威胁我!原六阳撇撇嘴,左手扶上腰间的剑柄,向前跨上一步,骇人的气势自然而然地直逼丹朱眉睫而去。
“六阳。”
这一次阻止他的居然是蒙戎。原六阳非常不爽地回过头来:
“干什么?”
“留下他。”
“我就知道,你还真是没节操!他我可以不动,不过那小鬼一定得杀掉,以后肯定是个祸害……喝,你这小鬼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