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还是小娃儿时,他常常偷偷趁没人在时,跟珩玩,摸摸珩的小手,偷亲他的小嘴,奇怪的是,珩见他这副怪模样,竟也不吵不闹,反倒是他时常被珩的无所反应吓到。
若不是珩还是小娃娃的模样,也不会说话,只会哭笑发着不知名的牙牙耳语,他真想问珩是不是认得自己。
是不是还记得他们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
珩的左手掌心有块胎记,胎记的形状得像湛浔的鳞片,湛浔料想,也许是因为那次他将自己的鳞片拔掉后,将鳞片紧握在掌心所烙下的伤痕,而这个伤痕,便成了珩一直带在身上的印记了。
初时,查觉珩身上带着这样的印记时,湛浔着实自责了好一阵子,每次看见个胎记,他便会想起那时他是多么的愚蠢,以及因他的愚蠢使得珩付出惨重的代价。
若那时他能聪明一些,多信任珩一些,他们便不必分离如此之久。
「唉......」湛浔摸摸珩稚嫩的脸,细心地为他抹去颊上沾染的灰尘。
今天珩在外头同几个同龄的小孩玩了一整天,唉,因为旱灾的关系,他们个个都长得又瘦又小,看得他好心疼。
湛浔在暗处参与了珩说第一句话,珩会坐、会站、会走,所有的一切,若不是时间未到,他真想就这么带走珩,好好的守护着他,不让他遭受任何危难。
然而他不能违背命运的安排,命运要他们何时重聚,他就得彻底地遵从,否则,他又要再等了。
他想拥抱珩,想被珩拥抱,想永远永远跟他在一起,想放弃自己黑龙的身份,化身为一名人类,与珩一道生活,一起老死,一同轮回......
「嗯......」床上的珩发出一声梦呓,湛浔连忙将他踢掉的被子再盖回他身上,手轻拍着珩的肩。
后来,珩愈长愈大,他再也无法在他面前现身,只能躲在暗处保护他。
可珩的视线愈来愈常落在他藏身的地方,好似他很清楚自己躲在何处,湛浔知道,珩一出生就拥有一双能堪透阴阳的阴阳眼,能看见不属于人类世结界的「东西」,而他更明白,珩这双异眸,会为他带来多大的灾难。
「吓!」湛浔低头一看,突然发现原本以为在熟睡中的珩睁开了眼,正盯着自己。
湛浔有若生了根似地呆在原地,转动金眸迎上珩的注视,心有若擂鼓般砰砰砰砰的直响,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令他又是失望又是开心地,珩又闭上了眼,没多久又睡着了。
「唉......」湛浔叹口气,「珩,你还是不认得我么?还是你根本看见我?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他知道「时间」快到了,但他很怕「时间」到时,他没有能力收取珩的肉身与灵魂,他抚着珩的发尾,小声道:「珩,你等我,我去找人帮忙,这次,说什么我也不会再放开你了。」
夜很深,唯有湛浔的叹息声回响着。
湛浔没有发觉的是,珩背对着他,一双眼眸睁得老大,毫不见睡意,漾着淡淡的笑意。
☆
日正当中,太阳照得大地都呈现一种扭曲的感觉。
一路行来,有许多饿死的尸体与接近死亡仍在地上爬行的人。
树木枯倒、作物枯煌、土地干裂,什么都......死了。
湛浔走过的地方脚印留下一点湿意,然而经过未久,脚印留下的湿气即被热意蒸干,黄土被风吹过来,掩盖了他的足迹。
他环视这个村庄,即便是他并未伪装,就着这副特异的模样走在街上,也无人在意了。
这场旱灾来得又凶又猛,没两天,旱灾便扩及至此,这是湛浔离开之前,未曾料想的。
「湛浔,这......未免太严重了吧?」跟着他一道前来的临错愕不已地望着这满地的死尸与萎靡。
早在湛浔前来找他,告他珩的「时间」快到了,要他前来帮忙时,他并未料想会是这样的情形。
湛浔没有回答临,他倏地停下脚步,似是在思考什么,随后拔腿便跑,口里不断唤着:「珩!珩!」
「湛浔!」临略一迟疑,跟了上去。
只见湛浔左拐右弯,到了村尾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屋旁有棵枯萎的大树,树前瘫倒着个中年男子,只瘦到剩下皮包骨,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手上还拿着把沾血的菜刀。
地上有道干涸的血痕由屋内蜿蜒至男子瘫倒的地方。
湛浔一见,脸色大变,冲进屋里,大吼着:「珩!」
临站在外头,听着湛浔在屋里发出乒乒乓乓巨响,再见地上的血痕,也知他们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珩!」湛浔几乎没把房子拆了,就是没在屋里找到人。
他冲了出来,揪住瘫在树下的男子,「珩到哪里去了!他到哪里去了!」
中年男子呆滞的眼眸在湛浔强力的摇晃下凝聚焦距,但仍不甚清醒的他,并未将湛浔的模样看清,只喃念着:「都吃了......都吃了......」
湛浔一听,金眸闪过狂怒,「你吃了他!」
「湛浔,不能杀生!」临见湛浔手成爪正欲攻击之时,连忙制止。
「我不管!他害我失去珩,我要他偿命!」湛浔早在见到地上的血痕,在屋里找不到人时,就已失去理智,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这个男人害他还要再等珩的转世,叫他怎么冷静!
原本晴朗的天空,因湛浔的情绪变化,开始凝聚乌云,隐隐闪着电,打着闷雷。
「湛浔,你不能杀人啊!」临揪起湛浔的衣襟,就是一巴掌,「你冷静一点!神族杀人是违返规约,会灰飞烟灭的啊!你想想珩,你要是怎么了,珩怎么办!」
神族不能杀人,这乃是几百年前那场大战之后订下的新规约。
湛浔这才收回利爪,但仍是揪着男子,金眸忿恨不已地瞪着他,恨不得用眼神将他杀死。
「算你好狗运!」湛浔松开了手,男子也无力地瘫趴在地。
他站在屋前,难过不已地低着头,一串泪就这么滑落眼眶,掉在地上,随着他的哭泣,天空也起了大变化,湿气开始聚集,却仍然无法下雨。
「为什么......我只是离开几天而已......为什么......」
这一世的珩,会在这场旱灾中死去。
死因不是饿死,而是被一名饿到发狂的男子给杀了,那名男子还将珩的尸身生吃下肚。
那时苻家大娘带着珩的五位兄姊到田里去挖挖看是否还有藏在土地的蕃薯或是树薯,只留珩一人看家,结果那男子就拿着菜刀冲进来,杀死珩了......
湛浔知道珩会这样死,可却只能预知大概的时刻,因此他才前去找临,希望临前来一道帮忙收取珩的灵魂与肉身。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离开的时候,惨剧发生了......
「珩......」湛浔半跪在地,不停地哭着,「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啊......」
「湛浔,你先别难过,你不是没在屋里找到人?也许......也许珩逃了这一劫啊......」临拍拍湛浔的肩,安慰着。
临口里虽然这么说,但实在一点把握也没有,屋里散发的血腥味连在屋外的他都闻得到,加上地上的血痕,不难想象当时的惨况。
「珩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如果有肉身,还能把他的灵魂强留住,然后让他好好修练,就能肉身不灭活下去......可是现在......没了肉身,灵魂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湛浔擦去不断冒出的泪,哽着声道:「我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珩这一世,这一世错过了......要我上哪去找珩......」
雨开始一滴两滴地下,接着是一大串一大串的下,打在地上将那飞扬的黄土与热气全都给解除了。
村里只要是还活着的人全都发出了愉悦的声音。
「下雨了......」
「老天爷终于下雨了......」
没有人想得到这场雨是湛浔因伤心过度而召来的。
「唉......」临眼眶跟着泛红,他虽然已不似之前感受力那样深,可见着湛浔难过的模样,他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他悄然地拭泪,眼角余光瞥见那自不处走来的身影。
咦?
临微瞇起眼,定睛一望,以为自己看错人了,但他揉了揉眼,又捏了捏脸,确定自己没在做梦后才拍拍湛浔的肩。
「湛浔,湛浔......」
「你别管我,让我哭一下嘛......」湛浔要好好痛哭一场,他已经忍了好久都没哭了。
「不是,湛浔,你看一下那边,快看啊......」临指着来人的方向,要湛浔看。
湛浔挥开临的手,「我哭一下也不行么?你以为你跟柳兄弟幸福美满我就不敢揍你哦......」
「不是啦,你快看那边,是谁来了......」临再拍拍他的肩,只差没强把他的脸转向来人的方向。
湛浔依言一看,顾不得满脸的泪痕,迅速起身,冲向来人,「珩!」
「你是谁?」那小小的个头,沉稳的眼眸,正是苻聿珩本人。只见他似乎老早预料到会下雨一般地撑着把破洞的伞,伞下的小脑袋正偏头一脸疑惑地打量着湛浔,嗓音犹带稚气地问着。
「我......我是......」湛浔见到活生生还会走动的苻聿珩,一时太过激动,竟忘情跑到他面前,被他这一问,才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苻聿珩故做天真的望着湛浔,朝他一笑,「叔叔你在我家前面做什么?」
「我......我......」湛浔吸吸鼻子,发现自己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忙抬手擦去,露出个傻傻的笑容,「叔......叔叔是......」
天,真的是珩,会说话会动会笑的珩,珩没死,他没死啊......湛浔激动不已,眸底又蓄满了喜极的泪水。
天空似乎能跟随着湛浔的心绪变化而变化,才下不到一刻钟的大雨,忽地停了,然而这场雨,解了两年来的旱相,让所有的人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喘息。
苻聿珩在见到湛浔哭时,开心的笑了。「叔叔是?」
「叔叔......叔叔是来看......你的......」湛浔伸出颤抖不已的手,想碰触苻聿珩,却硬生生在碰触到他之前顿住,他勉力露出个笑容,强忍着泪,「你......你没事......就好......」
「叔叔是谁?我不认识你呀?」苻聿珩满脸疑惑的看着湛浔,眸里满是笑意,说出口的话却像针一样刺进湛浔的心。
「是啊......以后你就会认识了,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是谁,以后你就会知道了......」湛浔好小心好小心地摸摸苻聿珩的头,抖着唇笑道,然后他发现自己并未隐藏起原本的模样,还是那副有角、眼眸是金色的怪样,忙道:「对不起,叔叔这样,没有吓着你吧?」
「没有啊。叔叔为什么你要哭呢?现在在闹旱灾,你不要哭了,哭了会渴,没有水喝的。」苻聿珩伸出小小的手,垫高了脚,想替湛浔擦眼泪。
湛浔见状,便半跪在他面前,想让苻聿珩构得到自己,怎知,苻聿珩在他跪下之时,竟收回了手,改以嘴唇凑上他的眼角,吮去他的泪。
湛浔为之愕然,讶然睁大金眸,直盯着苻聿珩瞧,「珩......」
「叔叔,哭啦,这么大的人还哭,羞羞脸。」苻聿珩推湛浔,蹦蹦跳跳地越过他,走到临面前,状似好奇的打量临。
见临不着地也不讶异,冲着临直笑。
临感受到苻聿珩内心的波动,也跟着笑了。「小弟弟,你方才上哪里去了呀?」
「我去找隔壁街口的小黄玩。」苻聿珩眸里闪着精光,言行却无异于一名七岁孩童。「娘叫我看家,可是我跑出去玩了,叔叔要替我保守秘密哦。」
「好......」临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地看着苻聿珩。
而这时,临才嗅出屋里原以为是血的红色液体,似乎不是血,但他的确闻到了尸体的臭味。
他眸一转,在屋子的角落发现一条不知死去多久的鱼,那腥臭味是从鱼身上发出的,而血......他揩了一点沾于指腹摩擦,凑近鼻下闻,才发现这是颜料,并不是什么血。
此时临不由得有些戒备地望着苻聿珩,想着他是否已然恢复记忆?只是他是怎么恢复记忆的?
「咦?怎么地上有血啊?」苻聿珩低头,见地上有条没被雨冲干净的血痕,一直蜿蜒至家里,十分不解地问,他也不等临还是湛浔回应,就要走进家门,但湛浔一个箭步,赶在苻聿珩进屋前阻拦他。「叔叔?」
「你不能进去!」湛浔抱起苻聿珩,便瞬移到大树旁。
「叔叔?」苻聿珩并不惊慌,只安静地环着湛浔的脖子,任他带着自己,大有生死相随的味道。
「珩,你瞧这个男人,他方才闯进你家,要杀了你把你吃掉,幸好你懂得去找小黄玩,不然死掉的人就是你了。」湛浔指指地上无力再作恶的男人,如是道。
「哦。」苻聿珩老早知晓,否则才不出家,但他不指明,静静听着湛浔说话,眸底流着与外表不符的怜惜。「那叔叔,为什么不能回家呢?」
「呃......」湛浔这才发现自己一时情急,根本不愿苻聿珩再回去苻家,只能支支吾吾的说:「因为里头都是血,我怕你会害怕。」
他已经不想去管屋里的血是怎么回事,只要苻聿珩好好儿的,他什么都不管。
「哦......」苻聿珩加重环着湛浔的力道,把脸埋进湛浔的颈窝,肩膀微颤着,「我最怕血了,叔叔,我好怕哦!」
「珩乖,不用怕,叔叔保护你。」湛浔完全没发现方才苻聿珩见到血时还一脸平静,以为苻聿珩真怕了血,连忙安慰。
倒是站在一旁旁观的临似乎发现了什么,他微偏着头,理会到湛浔未曾理会的事实,笑着摇摇头,心想着:湛浔啊,湛浔,你真是永永远远也翻不得身啊......
「叔叔,那怎么办?家里都是血,我不敢进去。」苻聿珩不止肩膀发抖,连声音也带着颤音,蹭着湛浔,状似害怕的求助。
「不打紧,有叔叔在。」湛浔心疼不已地拍着苻聿珩的背,安抚他不安的情绪。「叔叔就算死也会保护你的。」
「叔叔死了怎么保护我呢?」苻聿珩倏地抬头,脸上全无泪痕,反是飘着一丝淡淡的怒意,「若是叔叔为了保护我死了,那以后谁保护我呢?」
「我......」湛浔睁着无辜的金眸,被苻聿珩三言两语堵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能:「对不起......叔叔以后不敢了......」
苻聿珩这才捏捏湛浔青白的脸,笑道:「嗯。」
一旁的临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轻咳几声以抒缓忍笑忍到快内伤的痛苦,「咳......湛浔,咱们该走了吧?」
苻聿珩已经逃过死劫,照理说,他应该还有一次死劫,但见湛浔紧张兮兮的模样,临知道湛浔就算违逆天命,也想把苻聿珩带在身边,牢牢护着,他绝不想再经惊一次今天这种事。
这代表湛浔只要询问苻聿珩是否愿意跟他走,在湛浔的保护之下,苻聿珩便能超脱轮回,以人类之身修仙,也就不用担心寿命有进头的问题了。
「叔叔要走了么?」苻聿珩睁着清澈的黑眸,笑问。
湛浔见了,忍不住感动的热泪盈眶,他想把苻聿珩带在身边,连他守在一旁都会出事,不难保接下来还会有更多出人意表的意外,他不敢保证这种「意外」再来一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叔叔是要走了,但是,珩,你愿不愿意跟叔叔走?」
苻聿珩沉默半晌,才问:「跟叔叔走?」
「嗯。」湛浔抱着苻聿珩,屏气凝神地等着他的回答宣判自己,并在心里盘算着假若苻聿珩不肯走,他该怎么防患未然,怎么杜绝命运再跟自己开玩笑......
「好啊。」
苻聿珩的首肯,让湛浔露出笑容,但下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