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好景不长,云滨诞下一子后,只过了半年,就去世了。
小公子被八重山老爷定为继承人,然而八重山家那时的势力大都已被藤原掌控,老太爷一死,城主就顺理成章地变为藤原姑爷。
可怜小公子,自幼失去母亲,在家中的地位也一日不如一日。到他未满3岁,藤原就废去了小公子继承人的地位,改回族姓藤原。好歹他算有点良心,怜惜已死的爱人,未将小公子的姓氏废去,总算留下了八重山家的一条血脉。
小公子名叫出云,是为了纪念死去的母亲,才取了这个名字。然而不仅如此,小公子也继承了母亲在琴艺上的天份,从小就擅弹各式的琴,对武艺谋略却兴趣缺缺,城主便认为此子无用,出云在家中的地位越发一落千丈。
原本小公子就寡言而安静,自从遭家人冷落之后,就越发寂静少言了。
等到阿望注意到的时候,小公子已经几乎完全不说话了。
直到那一场12年前的巨变到来——
有人……好多人……
出云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
明明已经是深夜,可是外头却不知在闹腾什么,让他易感的意识不断地醒来。
他单独住在府邸的深处,他这里的仆人全都经阿望吩咐和调教,连走路都不会发出声音,全是因为他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会觉得心情烦躁。
那么,此刻外头的人声,究竟是出自什么人?
出云再也睡不着,终于翻身从床垫上起来,掀开被子,整理一下衣襟和头发,走到自己摆放筝的桌子前,坐下。
年仅14岁的他,已经弹得一手好筝。这是全城人人皆知的事情。然而他弹得再好,父亲也只会说玩物丧志而已。
心中一烦,出云蓦地伸出手,按上弦。
叮……
轻轻拨了一个音,他的心情马上沉稳下来。
这张筝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
听说,这张筝还是飘扬过海,从遥远的中原运载回来的,出自中原一个著名的琴匠之手。
筝的名字叫做吟,就刻在筝的一端。
出云查过古书,知道吟字在中原的意思里是吟咏,即抑扬顿挫地吟诵,似乎也有唱的含义。
可惜,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让这张筝真正唱起来。
他弹筝的手法无可挑剔,却从没有一次能流淌出半分乐曲的感情。这也是自己的琴艺老师常常摇头叹息的事。
所有人都在背后笑他,说他只是一个会弹琴的布娃娃,机械地奏着音符而没有丝毫感情。
或许他们说得对。出云自暴自弃地想。或许自己就是藤原家的洋娃娃吧。
摸向自己的唇,他忽然记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开口讲话了……
哗——————
哇啊啊啊啊啊……
忽然,外头响起一声惨叫,让出云厌烦地蹙眉,只见纸门外火光乍现,许许多多的人影被投射到门上。
出云不悦地抿唇。
家里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见到陌生人,所以从不接近他的禁院,今晚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喧闹?阿望呢?他怎么不将这些人赶走!?
正在这样懊恼,自己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慌慌张张的阿望,他扑通跪在门前。
怎么……?
从未看到阿望如此失态的样子,而且,他的衣服上竟然还有血迹,出云吃了一惊,不解地看向屋外,发现不知何时开始,火苗竟从各处窜了起来,主屋那边还传来隐约的哭喊,院外还有打杀的刀剑声。
怎么回事?
过度的惊愕让出云只能盯着阿望,露出不解的神情,发生了什么事?
完全明白出云每一个细微表情的阿望连忙快速说:“小主人!敌方的武士已经攻破城门,此刻正在疯狂屠杀城里的百姓。城主和您的两位哥哥……已经遇害,请您快跟小人逃走吧。家臣们都在院外守住您,请抓紧时间,快跟我走吧!”
什么?
敌军攻进城?这怎么可能!?
出云不感置信地倒退了两步,不敢相信一夕之间,物事全非。
父亲和哥哥们都已经死了?这……这……家族中就剩他一人!?
难以消化这样惊人的消息,出云下意识地扑向自己的筝,紧紧按住筝弦。
“小主人!别再犹豫了!快跟阿望走吧!阿望说的千真万确!刚才,听说就连大小姐和小小姐都已经……遇害了……”说到这儿,阿望哽咽了起来,连忙抹去眼泪,“小主人!快跟我走!阿望已经打点好一切,立刻就可以出发,小主人!!”
姐姐和妹妹都……
出云觉得一下子呼吸困难起来,仿佛屋外的硝烟已然弥漫进了屋里,他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响应眼前的忠仆,只是反射性地牢牢抱住筝。
“阿望!阿望!!!”忽然,走廊上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阿望!快带小主人逃走啊!前面的人就要支持不住了!!”话音未落,一阵尖叫,刀起剑落的声音和人哀号的刺耳声让出云一阵抖动。
阿望见出云仍然没有动作,就低语一声:“失礼了,小主人。”
说完,他冲进屋里,飞快地从出云的衣柜中取出已经过世的夫人的外挂和面纱,出云想问为什么要拿母亲的东西?但是他张嘴却是无声。
阿望迅速将这些女人的服饰套上出云的薄衫外,并盖住出云的头部,让他看起来完全像一个小姐,然后作势就要拉出云往外面跑。
不!!!
出云抽回被阿望拉住的手,死死守住自己的筝,不愿意离开。
见此,阿望连忙取来琴匣,将筝从桌子上移入琴匣中。
即使怀中已经抱了琴匣,可是出云还是不想离开自己的屋子,这里有他全部的东西,他母亲留下的许多遗物。他无措地抱着琴,想不出该带走什么。外头厮杀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了。
“小主人!别再犹豫了!快跟阿望走吧!”
出云最后只能抓过原本放在筝旁边的母亲的玉佛珠,然后就被阿望给拖出了屋子。
哐——
一声巨响,出云听出那是前门被撞开的声音,心跳顿时如擂鼓。
女人的衣物让他走不快,视野也看不清,他就听见耳边不断响起尖声的喊叫,以及家臣们拼命厮杀的吆喝声。空气中的烟火味和灼热让他的脸颊被熏得发烫。
他什么也无法判断,只能任凭阿望拉着,保护着,拼命向府邸的后门冲过去。
经过最后一条走廊的时候,三个婢女迎了上来,那也是出云院子里的人,出云虽然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但还记得这几张熟面孔。她们其中一个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大包袱。
不知为什么,明明就是在逃亡,出云心中却仍然没有任何真实感,只觉得心中一阵茫然,眼前一片红雾。
出了后门,大街上流民四处乱窜,整个城都在燃烧,出云见了这番情景,才隐约害怕起来。
人……好多人……好多好多人……
恐惧让他缩着脖子,睁大了眼睛,死死握住阿望的手,不敢松开。
阿望回顾了半天,不见半个接应的武士来护送小主人出城,不禁也有些慌张起来。
“都美、典子,武躬大人和三重野大人不是说约在这里会面的吗?”
看着人来人往的混乱,阿望知道小主人已经吓坏了,连忙扯住三位侍女,几人躲进墙角里。
“望叔,这么晚他们还没有来,多半已经……”恭仁子回答道,看着流民逃逸的方向,“望叔,不能等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护送小主人出城去避难才是啊!”
阿望在原地想了想,也知道情况紧迫,可若是没有半个护送的武士,光凭他一个佣人和三个女人,要怎么保护小主人呢?
“望叔!我们就扮作一家人,四个姐妹和一个老父,应该不难混过去。”典子建议。
阿望想了一下,同意了。
于是五人护卫着出云,虽流民一起朝城门的方向跑去。
“启禀柏原大人,后院已经没有男丁了,只剩下这些侍女。”说话的下属一挥刀指着那批女眷,女人们抖瑟身体聚拢在一起,哭哭啼啼着。
柏原瞥了一眼死在院外的大批藤原家臣和武士,摇头:“肯定有什么人逃了。说不定是藤原的血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么说着,他不理会下属困惑的表情,走向那群侍女——这些都是本院服侍出云的人——揪起一个长得颇为俊秀的端庄女子,他问,“你说,这院子里原本住的是什么人?”
女人吃痛地抚住发根,犹豫着回答:“……是…大夫人。”
柏原露出微妙的表情,直视女人的脸,判断她的话里有多少真假,然后冷哼一声:“不过是一个夫人,需要家臣们这么拼死守护?”
女人咬了咬嘴唇,补充:“这是城主大人的吩咐。啊!!”
柏原狠狠揪住女人的头发,看到底下其它的女人一片惊恐。
他抬起刀尖,指着一个泪流满腮的女人,质问:“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是……是……是……”流泪的女子抖个不停,声音都无法好好发出,游移的眼睛不敢看柏原的脸。
“哼!”柏原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刀抹上手中女子的脖子,端庄女子轻轻叫了一声,当场睁着眼睛咽气了。
底下众姐妹纷纷大哭起来,叫着“璃子姐姐”。
柏原的手下武士一个个胆战心惊,眼睁睁看着柏原拎起第二个女人。
这个女人长得相当标致,眼角还有一颗勾魂痣,此刻这个女人正边流泪边瞪着柏原。
“……你说,这里面住了谁?”柏原指着院子。
女人直勾勾地看着柏原,回答:“是大夫人!”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柏原挑高眉毛。
“你没看到刚才那个女人的下场吗?”
“看到了。”女人还是毫无所惧地回答,“她没说谎,我也没有。”
“柏原大人!!我发现了!!”柏原的手下下户冲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套精致的男孩服饰,说道,“这是在一间相当雅致的屋子里发现的。照属下看,那里面原本肯定住着一个14、5岁的男孩子。类似的衣服还有很多!”说完,他邀功似地呈上衣服。
柏原没有接过,反对美丽的女子微微一笑:“你看到了!?”
“那是……!!!”女子还想辩解什么,却立刻被丢入柏原的武士下属们中,柏原大喝一声,“好好玩玩她!玩过了,杀!!”
顷刻间化为禽兽的男人们扑向美女,开始拼命撕扯美女身上的和服,然而没多久,他们就一阵惊呼,原来美女已经咬舌自尽了——同样是死不瞑目。
柏原微微哂笑,看向已经不敢哭出声的女人们,她们嘴里似乎在呜咽“桔梗”这个名字。
他再问一个哭泣的女人,女人立刻哭泣着照实回答:“原本住的是小主人……是城主的三公子……今年14岁,呜~~~别杀我!大人!我什么都说了,别杀我!!”
听到女人的哭喊,柏原不屑地撇唇,于是下令:“听话的女人就玩一玩,不听话的统统杀掉。”撂下话,他转身对下户道,“去城门拦截,他们八成是想出城,别让他们跑了。凡是看到14、5岁的男孩,杀无赦。宁可错杀,不能错放!哼,不忍心杀的,就绝了他的后!听明白了!?”
“是!属下遵命!”说完,下户带了7、8个武士,朝后门飞奔而去。
“小主人……小主人……”
快到城门的时候,阿望悄悄扯着出云的袖子,叮嘱:“无论别人问你什么,你都不要答应。我和恭仁子会说你是哑巴,你千万别开口,记住了吗?”
出云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连忙点头,更加紧紧地抱住怀中的筝——就好象溺水的人抱住水上漂动的浮木一样。
恭仁子走到出云身旁,也轻轻嘱咐:“小主人……委屈您当我们最小的妹妹。您别害怕,只要出了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恭仁子小心用面纱和头罩将出云的头部盖住,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脸。不是因为他长得男孩子气,而是不管他是男是女,都承袭了大夫人精致的样貌,婢女几个别的不怕,就怕敌方武士见到之后对他起色心啊……
佛祖保佑!
阿望悄悄在心中祈祷。
夫人,希望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小主人平安无事啊!
走在前面的典子和都美也都不安地朝恭仁子看了一眼,恭仁子点点头,要她们不要害怕。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出云忍着满眶的泪水,看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女孩,和自己差不多大,身上破破烂烂,还扶着一个半死的老人,女孩不停地朝自己看过来,可能是羡慕他身上精致的服饰吧。出云的心中一阵悲哀。
忽然行走的队伍停了下来,出云想也不想地扑进阿望的怀里。
恭仁子示意典子她们不要慌张,自己伸长了脖子,向前头看去,只见一群武士打扮的人,由一个眼光闪烁的男人带领,来到城门口,对守城的武士吩咐了几句,然后就带着他的人,一同站在了城门口。
恭仁子心里一阵乱跳,觉得好象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免攥紧了拳头。
“呜哇……………………孙子!我的孙子!!”
忽然前头传来一阵哭嚎,一个老妇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让其它所有人都惶惶不安起来。
“………………”
守门的兄弟看着眼前小男孩的尸体,铁青着脸不敢开口。
下户瞄了小孩子身首异处的尸体一眼,皱了皱眉——显然他也觉得杀死小孩子有点残忍。于是他吩咐属下:“不要杀了。像这种看起来不太像有钱人家小孩的,阉了就好。”
听到这种话的乡亲们无不露出惊恐的神色,尤其是有14、5岁男孩子的人家,都忍不住哭起来。
远远地听到这番话的恭仁子,立刻满脸惊慌地跑到出云身边,对阿望说:“小主人身上的衣服都是夫人的,如此细致华丽,万一被人疑心,那该怎么办?还是和我的换一下吧!”
“可是,恭仁子你……”阿望心酸地看向忠心的侍女,几乎落下泪来。
“没关系。望伯,我有办法,他们问起,你就说我本该今天出嫁,结果夫家人都死了,这是结婚的礼服,不就好了吗?”恭仁子抚摸着出云身上的服饰,“虽然不是白无垢,但好歹也是白色,家境一般的人家,用白礼服代替新娘服,不会不合适的!”
“可是恭仁子姐姐,夫人身材娇小,这衣服给小主人穿嫌大,给姐姐穿却太勉强了呀。不如,让小主人和我的衣服对换吧。”这么说着,都美率先躲在人后,取下了外衣和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