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很遗憾的是,李诚旭没有一个上位者应该有的心胸,李莫白的存在一方面是他不可或缺的强大助力,另一方面又仿如鲠在喉,所谓功高不可盖主,对于民间传说的储君之位是亲生弟弟让出来的这个说法,李诚旭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只是现在还不是对李莫白动手的时候。
可是翟若商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个平衡。
翟若商与李诚旭扯了半日的废话,最后终于不紧不慢地进入主题,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札,呈上去给了李诚旭,什么话都没说。
李诚旭打开以后看了,先是有些漫不经心,随后脸色越来越沉:信的字迹很潦草,纸张墨迹也有些拙劣,用词含糊不清,通篇好像什么都没写,却又好像什么都暗示了。
估摸着他看得差不多了,猜谜也猜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翟若商才说道:“殿下可知这是莫白殿下给谁的密信?”
李诚旭轻哼了一声:“先生这是何意?先生乃我西戎贵宾,却做出这等挑拨离间的事,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翟若商心里有底,这个色厉内荏的太子殿下如果真的完全不相信的话,自己恐怕早就被处理掉了,看他的样子,至少是已经相信了七八分。有的时候过于明确的东西反而叫人心生疑窦,含糊一些,粗制滥造一些,正是给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最好的陷阱。
“太子可知道莫白殿下两年前谋划刺杀锦阳王和燕祁丞相冉清桓一事?”
李诚旭稍微犹豫了一下:“自然知道,那是经过本王首肯的。怎么,先生不会觉得这其中有什么细事吧?”
翟若商笑笑:“那么太子自然也知道那次行动实际上是失败了的一件事,一百多侍卫全部殉了国,只有郑越和冉清桓两个人好发无损地回到了锦阳——恕我直言,锦阳王固然文治武功不俗,可是他一个人能捻几颗钉?但是当时刺客又是什么人?有多少人?”
李诚旭眯起眼睛。
翟若商继续说道:“这似乎也太巧了吧?太子相信么?莫非是那两个人的命就真的这么大?”
李诚旭沉吟了一下:“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太子殿下,”翟若商叹了口气,表情无奈,“太子不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么?”
李诚旭微微一愣:“先生是……”
翟若商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太子,我本是北蜀人,随公主入燕祁,本想建一番事业,可是……唉,那锦阳王狼子野心,我在一边观察,再这样下去,我北蜀迟早也危险,于是便有了退隐的意思,就算我草民一人,无法效忠故国,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么被郑越颠覆,可是这时候,莫白殿下找上了我。”
李诚旭眉间一跳:“我确实听舍弟提到过他在燕祁的几个股肱助力,莫非就有先生么?”
翟若商自嘲似的笑笑:“在下算得什么股肱?不过混口饭吃、为故国出些绵薄之力罢了,可是……唉,真是一言难尽。恕我不恭地说一句,莫白殿下这时候真是有些分不清敌我,为了一己私利,竟要断送西戎百年的基业!”
“先生……什么意思?”
“太子这还不明白么?现在的李莫白早就不是当初太子殿下身边那个重情重义、甘为太子两肋插刀的白殿下了啊!自古身在帝王家皆是无情之辈,他纵然一开始对太子殿下是兄弟情深,可是这么多年沉浮,谁能抵挡得了生杀予夺大权的诱惑?太子这么通透的人,竟也是被情义迷惑而不明白的吗?”
“这……”
“殿下!”翟若商站起来,慷慨陈词,“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那信就是李莫白给温龙跃的密信,温龙跃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难不成是畏惧燕祁那区区几万人么?殿下啊,你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西戎的基业啊!”
翟若商一时说完,屋子里一片静谧,停了一会儿,李诚旭才道:“容本王考虑。”
翟若商一揖到地:“在下话就说到这里,太子殿下定夺。”
此后不久,归域竟传出温龙跃兵败的消息,西戎的朝堂上炸翻了天,太子党们在一股神秘力量的搅动下上窜下跳起来,六月,正是满架蔷薇一院香的季节,温龙跃却如同身堕数九寒天,将西戎王旨置于地下,将军仰天长叹:“天亡西戎啊!”
温龙跃被收监,洪州吕延年震惊,联盟已而摇摇欲坠。
余明趁人心动荡之时,在有内应的情况下,一把火烧了归域的粮草大营,这个时候,留守归域大营的洪州军和西戎军之间积聚的矛盾大爆发,几乎兵戎相见。洪州总将赵庆麟迅速下令撤兵,欲休战,却在回撤时遭到花弥的偷袭,吃了大亏。
冉清桓回归两军阵前,燕祁人犹如神助,所向披靡。
这年七月,归域大破。
余彻在燕祁北边境大肆排兵布阵,隔着泠州边陲的小镇对洪州隐隐示威,而冉清桓在归域战场上又牵制了洪州很大一部分兵力,就在吕延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自骑虎难下时,燕祁的使者到了洪州。
不久,洪州燕祁停战,挑拨两国导致大战的罪名理所当然地落在了西戎的头上,洪州军撤出,联盟破裂,冉清桓长驱直入,迅雷一般地于短短两月之内横扫了西戎全境,如同虎狼之师,一日千里。
九月,西戎对燕祁称臣,西戎凤栖公自贬一级,从此成为燕祁的属国,菁菁公主入燕祁,郑越宽宏大量地答应了保留西戎王室的一些权力,燕祁只派遣部分文臣协管,而军队驻扎在王都和燕西边境。
这样一来,既卡住了西戎的脖子,又不会让北蜀感到太大压力。
正是金秋时,锦阳少年三两秋游而行,有一处却是血流成海。
他听到身后一声惨叫,脚步顿了一下,蓦地回头,看到自己的心腹爱将胸口被插了一把刀,整个前襟瞬间绯红,犹在对他摇着头,拼尽全力地喊道:“殿下,走……快走……”
他眼眶一热,险些滴下泪来。
都是些出生入死的弟兄啊,就这么葬送在异国他乡了么?
李莫白不禁长啸出声,心中悲愤不已,他去国离家,为了西戎舍下了荣耀的殿下之位,来此任人差遣,低三下四、如履薄冰,就落得如此下场么?!
他的亲生父兄,因了猜忌毁了西戎的江山,而后又为了苟且偷生而将他生生卖了出来!堂堂金枝玉叶尚不及丧家之犬,连自己的同袍手足尚且保全不了!
苍天何其不公!
人事音书……莫非也不过是冷漠?
李莫白的目光狠厉了下来,手到之处血肉横飞,惨叫声连成一片——燕祁想要留住我,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眼看被他杀出了一条血路,猛然一阵尖厉的马嘶声响起,一道极耀眼的剑影扑面而来——明月!李莫白眉一拧,她也来了?好啊,自己这番真是值了,居然能劳烦禁军统领明月将军亲自出马!
堪堪避了过去,李莫白半身染血,仗剑而笑:“没想到我们真的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方若蓠用明月指着他,面无表情:“束手就擒,念在相识一场,王爷会留你个全尸。”
李莫白纵声大笑:“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起这么不好笑的笑话了?明月将军,君巾帼不让须眉之令名早如雷贯吾耳,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便让你我堂堂正正地一分高下如何?”
方若蓠冷哼:“放马过来!”
放眼整个锦阳城内,除了是这时已经去西戎传令的樱飔,李莫白相信,就算是锦阳王郑越亲自来自己也尚可一拼,何况金贵得不行的锦阳王又怎会亲身犯险,来和他这乱臣贼子一拼高下?
方若蓠厉害,可是她究竟是年轻了些。
三百回合尚平分秋色,五百回合之后,方若蓠的气力果然已有不接,李莫白一剑刺她空门处,方若蓠本是避无可避。
可是这个时候,李莫白却看见了女子眉目中流动的冰冷的颜色,没来由地心头一颤。
仿佛是不知谁说过的,她那微微上挑的眼睛和那个人有三四分像,而此时越到心情激越时越平静得几近冷淡的表情不知怎的,竟让他觉得与画中少年如出一辙。
他手上不觉缓了一下,可是没想到这一缓,就最终要了他的命。
李莫白被押进刑堂的时候,郑越正背对着他,独自一人,低着头看着他藏在桌子中间已经很久的冉清桓的画像。
半晌,郑越才转过身来,眼睛里是还没来得及褪去的温柔:“得了他的神韵了。”
李莫白不禁呆了一下,刹那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却见郑越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就像是平常里体恤下属的那个锦阳王一样,闲闲地开了腔:“皊卿啊,孤是该继续叫你皊卿,还是该尊你一声莫白殿下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