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不要一个人忍耐那种事。」
真弓的手,已无法完全保护勇太变得宽阔的背。
「我求求你,勇太!」
尽管如此,真弓依然像安抚哭泣幼儿似的,抚摸着他发颤的背。
「请不要一个人忍耐。」
重复的话语是否有传进勇太的耳里,真弓无法确定。
阿康说,勇太的父亲是特地将马票放在护身符里要给勇太的,不过真弓知道,现在已经没必要再去向勇太解释。相信勇太自己已经很清楚了。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勇太的亲生父亲,这早已不是重点所在。
勇太的父亲没有尽到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但却用他自己笨拙的方法,确实地向勇太倾注了贫乏但却用心的爱。
勇太缩成一团,用瘖哑的声音呼唤着真弓。
「找就是这样的人。这种......连父亲都能舍弃的人。」
见到勇太已迷失在自己将父亲抛下任其孤独死去的自责情绪中,真弓明白那是此刻的他理所当然会有的念头。
「我觉得,」无论何时,真弓都无法不去抚摸那缩在自己胸口的身躯。「最近老是听到勇太说那种话呢!说什么自己就是这种人、只会做出这种事之类的。」
每当听到那彷佛悲鸣似的话语,就好想爱怜地给他抚慰。
「又说只有希望对方幸福的心意并不是真正的爱,担心那么做会伤害到我......」
真弓用手指轻轻地,梳着勇太清洗过的纠结发丝。
「你老是一个人在苦恼这些。」
勇太自然地抬起脸,与真弓四目相交。
「但是就算勇太偶尔犯了错,」说着,真弓想起宝贝地放在口袋里的观音菩萨那慈祥的面容。「就如我之前所说过的,不管几次,我都愿意原谅你。尽管勇太对我......作出你父亲对母亲所做的行为......」
勇太内心的悲哀,让真弓记不清老师傅对他说过的话。
「虽然那可能是我不了解的,但是我知道......」
真弓毫不逃避那个曾令自己害怕,甚至将他推倒在地的勇太。
「就像勇太那时所说的一样,勇太的父亲和母亲之间,以及勇太和你父亲之间......」
高高扬起的手,正不住地颤抖着。那样的情境刻划在真弓脑海中,既悲伤又心痛。此刻勇太手中的纸片上,也有着相同的颤抖。
「确确实实地有......存在着。」
「插图」
勇太过去所遭受的对待以及未曾拥有的一切,对于没有亲身体会的真弓而言,实在无法将「爱情」二字说出口。
尽管如此,真弓已不再怀疑那份以自己不了解的形式所呈现出来的悲哀感情,的确是存在着的。
勇太默默地听着真弓说的每一句话。怯懦的他,似乎想要倚靠在那宽容的胸膛上。不过勇太并没有那么作,他摇了摇头。
「可是,即使你原谅我,但我......其实并不想要做出那种事。」
勇太难过地回想着父亲对母亲做过的事,以及自己企图对真弓做的事。
「我绝对不想对你那么做的......」
用紧握住护身符的手,勇太覆盖住面庞。
见到泪流不止的他,真弓发现自己又轻易地犯下了错误。
「是啊......」真弓用双手触摸着退开身子的勇太头发。「的确是那样没错。」
他伸出手抱住勇太的头,让他倚靠在自己肩上。而勇太僵硬的肌肤抗拒着真弓,看来依然对他感到害怕。
「我终于......完全明白勇太的心情了。了解你害怕什么、有多么害怕,而你又是多么地......深爱着我。」
强而行力地,真弓将勇太搂进怀中。
「过去我一直没能明了......对不起。」
然而光是一句「我明白了」,并不能解开勇太的困惑。对于曾经做过的事情,勇太是无法轻易遗忘的。
那样只会平添痛苦不是吗?那份固执让真弓也陷入了沮丧。不过这时他的耳畔响起友人们的话语,激励着真弓打起精神。
「告诉你喔......」
缓缓地,那些珍贵的一字一句回荡在真弓脑海中。为了如大家所祈求地,将那份心意传达给勇太。
「小达说,他觉得我变了。他说和勇太交往后......我比以前还要努力。」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你真的很努力。加油吧!那家伙也在努力着。达也这么说着。
--真弓,好好加油吧。勇太那家伙总是很努力。
真弓好想将儿时玩伴的话全部告诉勇太,但一想要发出声音,却哽咽地不能言语。
「阿康......他说勇太变了。」
真弓无法抑制激动的情绪,在勇太厚实的肩上落下了泪。
--我以前一直认为,人的天性不管怎么样,到头来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神情爱怜又悲痛的青年,说着勇太究竟改变了多少,那句「真是可怜」又搔乱了真弓的情绪。
「他说你的本性原本是那样,却有了如此大的转变。还说见到勇太之后,让他有了自己也能改头换面的希望。」
「那家伙......有胡说些什么啊!」
「别再那么心急了,好吗?」真弓望着勇太的双眼问道。
勇太因为儿时好友的话而激动地咬住嘴唇,真弓用双手将勇太的头发往上拨开。
「其实我也太操之过急了。不过勇太你真的总是那么心急,急着......急着要变成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的人。」
真弓发现自己希望能早些察觉的心又急切了起来,不禁落下长长的叹息。
「虽然一开始的确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是我们会一点一滴,渐渐变成更好的人,身旁还有人在守护着、见证着一切呢!」
拭去勇太眼角的泪水,真弓如达也所说地笑着去怀抱自己拥有的一切。
「只要不急不徐地前进,总有一天一定能得到一个全新的自己。」
犯过一次错误的勇太眼中,仍闪烁着不安的神色。
「即使那一天不会到来......」真弓搂着勇太的发丝,靠在自己肩头。「我也要和勇太一起走下去。」
真弓在勇太耳边诉说自己心中坚定不移的决定。
「......你注意到了吗?勇太。」
真弓等了一会儿,心想勇太应该是没发现的他噗哧一声地笑着说。
「我说的这些,全都是你以前曾经对我说过的唷。」
当不安的真弓迷失了自己,勇太曾在神社的树荫下说过「只要是你,即使害怕我也会忍耐」。
尽管分隔两地、尽管两颐心渐行渐远,那些曾说过的誓言依然留在彼此心中,等着被唤醒的那一刻。
「勇太,从今以后。」吐了一大口气,真弓拭去眼泪。「我们也这样一起走下去吧。」
轻轻地按着在不知不觉间已不复僵硬的肩膀,两人的额头紧紧靠住一起。
「......和你在一起,其实我真的觉得有很多幸福之处的。」
发现自己的语气简直就像在说两人之间只有难过的事情似的,真弓不禁笑出来。
「要是只有我这么以为,那真的很抱歉。如果勇太和我在一起,只觉得很痛苦的话......」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勇太摇摇头,想起自己也有着相同的感受。「只是,我因为一点小事情,脑袋马上就变得慌乱不清......真的很对不起。」
终于,勇太将心底的歉意告诉了真弓。
真弓摇摇头垂下双眼,轻轻地拿起勇太一直紧握着的护身符。将皱成一团的马票重新折好,放回护身符中,然后注视着勇太手中的另一样东西。
「那个东西......」
见到包装中少了一颗药丸,真弓一脸担心。
「你以前吃过很多吗?」曾耳闻那件事的他温柔地问道。
「......嗯,以前的确吃了很多。」和以往告白时不同,勇太用着痛苦语调坦白一切。「只要吃下去,就能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不愿想起、不愿去思考的事情,全部都能抛得远远地。」
「......你想忘了那天在神社的事?」
真弓迟疑地问着。他用手指翻弄着药丸包装上的空格,心里非常担心勇太的身体。如果勇太真的吃了药,真弓将难以原谅在神社把勇太逼到这个地步的自己。
「吃了这药的人,是刚才那个阿姨。我......」勇太恍惚地想起虽然想吃但却做不到的自己。「原本想要吃的,但还是没有。」
他望着真弓的双眼,告诉真弓那不是谎言。
「那时,我眼前浮现了你的脸庞......」
那双眼睛就好像之前在工厂见过的观音菩萨一般,勇太曾渴求从那儿得到依靠,也曾为那温柔而戚到难受。
「那么纯洁的你,被我玷污了。那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勇太平静地告诉真弓,这次他并不是在自暴自弃。
真弓默默不语地接受了勇太的说辞。他明白,勇太心底不管怎样都会继续背负着「玷污」这个沉重的字眼,而自己除了旁观外别无他法。
「尽管那样的事实令我痛苦,却把我从毒品的迷雾中救出来......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望着真弓手中的药丸包装,勇太尚未有完全远离的感觉。
「因为,我见到了你。我发现自己不愿意放弃想念你的一切,无论是什么样的你。」
不仅是为了不去伤害对方,更是不想让两人之间的一切化为乌有,于是勇太忍耐了。因为在紧要关头的最取后时刻。真弓直在呼唤着自己,勇太才能不至于失去了理智。
「虽然要是又发生同样的事情,我没有自信能够承受这样的冲击,不过......如果我不行了,」因此,勇太只能向真弓请求着。「你能帮助我吗?」
勇太请求真弓永永远远都呼唤他的名字。
「......嗯。我不是说过吗?」突然间,真弓想起刚才在教室里问过达也的事情。「我一定会叫你的名字,而你也要出声求助。」
想要守护对方、让对方幸福的心情,是否反而让勇太陷入悲惨的境地?见到勇太一直抗拒,所以真弓才会那样质疑起自己。
如今真弓想通了,他不再像过去一样,以为自己无条件地去宽容原谅就是守护勇太。
「我一定会帮助勇太的唷!不管有多么辛苦,我也......想要和你在一起。」
从真弓的话中获得了力量,勇太的手终于不再彷徨,触碰了真弓的脸颊。拇指的指尖轻触着嘴角旁尚未愈合的伤口。
「抱歉,对你做了那种事。」
为了不要再伤害到真弓,勇太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真弓肩上。
「让你承受那种痛,真的很对不起。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仿佛要将整个人包覆进怀中似的,勇太温柔地抱住真弓。
「再也......不会。」
「你又太心急了。」真弓伸手回抱着勇太笑着说道:「说什么绝对不会再那么做、再也不会逃避......」
把脸颊贴着勇太的脸,真弓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你不必那样把自己束缚得紧紧的喔。阿康他说,勇太你总是忘不了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我也那么觉得,你不觉得那样负担太大了吗?」
每次想要拥抱勇太,真弓总忍不住希望自己的双臂能够更宽阔。
「过去,你受了太多的伤害,好多好多的痛楚折磨着你......到现在都还没消失。」
就算勇太并不期待,但真弓却打从心底想要给他不曾拥有过的母亲的拥抱、温柔以及无限的宠爱。
若自己身上拥有着勇太尚不明了的爱,那么真弓想要告诉他那是何种滋味,并将爱送进他心中。
「所以,偶尔像小孩子一样撒娇也没关系喔。」
忽然,老爷爷的声音在真弓耳边响起。他说,就算不重新投胎转世,心中所期望的事情从现在开始也都能够实现。
「我会好好地骂你的。」
勇太能够与那位老人相遇真是太好了,真弓由衷地想着。他想,今天自己能够听到那番话,说不定不是偶然。想起两人手中拥有的一切,他心中充满了感谢。
「啊!」出奇不意地,大颗的雨珠从天空落下。「下雨了......」
那是蕴含夏季气味的温暖雨水,和那个晚上在神社时下的雨不同。说不定在不知不觉中,梅雨季已经悄悄结束了。
「我们回家吧。」
真弓不舍地松开勇太,伸出了手。
「......嗯。」
点了点头,勇太也握住真弓的手并站起身。
原本以为一走进浅草寺内,就能闻到浓浓的线香味,不过大门前两侧的摊贩已经早早结束一天的营业,太阳还没下山,人潮就已少了许多。
「要不要去参拜一下?难得来到这里,抽个签如何?」
「你怎么还有那种兴致啊?」
听到勇太那么说,真弓立刻生气地噘起嘴。
「......告诉你喔,我今天午餐什么都没吃耶!明明肚子没有不舒服,却连饭也吃不下,这还是头一遭呢!」
「......对不起。」
「那你请我吃东西,我肚子快饿扁啦。」
「可是我身上没有钱了,通通都给刚才那个阿姨了。」
「真是的!」
真弓从一脸难为情的勇太手中接过水果糖,使劲地把盖得老紧的罐子扭开。
「哇!有好多种颜色喔。好甜!」
「哪有人一次把三颗放进嘴巴里的啦......」
「啊,秀做好饭在等我们回去喔。走,快回家吧。」
满脑子已经只想着要填饱肚子的真弓猛扯着勇太的手,沿着隅田川往龙头町的方向走去。
「刚才......」
见到在嘴里含着三颗水果糖的真弓一副吃不消的模样,勇太面露微笑,突然间,他提起刚被打断的话题。
「如果我说我和你在一起只觉得痛苦的话,那么你会怎么说?」
「要是哪一天......」
真弓没有立刻就回答,他鼓着塞满水果糖的右脸颊,缓缓地开口说着。
「和我在一起......对你而言变得比死还要难过的话,你就老实说吧。」
真弓稍微放沉了声音,咬碎了一颗水果糖。
「那你会怎么做?」对真弓意外的话感到不解,勇太反问道。
「要是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那时你抛弃我也无所谓。」
「不过一旦被抛弃,我可是会恨你的唷!我会恨你入骨,拿五寸钉往草人猛钉,搞不好还会披着一头乱发、叫唤出一些怪东西来诅咒你喔。如果那样也没关系的话,那你就抛弃我吧!」
「你这家伙......」
勇太见到真弓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在玩笑声中,谁也不知道真弓的狠话是不是认真的。
「......勇太,这个给你。」
真弓若无其事地把不知从何时起就握在自己手中的护身符交给勇太。
「嗯......」
「那里写着的字是什么?地名吗?」
在真弓所指的护身符背面,写着墨迹已经晕开的「弥园」二字。
「喔,那是我老爸的姓。他很小气,不管什么东西都会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姓。甚至还曾写在买来的酒或香烟上头。」
勇太淡淡的声音中少了些以往谈论父亲时的不自在。
望着护身符,想起去年夏天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醉态,那情景让身为孩子的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悲哀。用指尖像是带着丝怜恤意味般地抚摸着护身符,勇太刻意装作漫不经心地将它收进口袋。
一旁的真弓没有出声,但在他心底也同时想起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
勇太原本以为这里是传统的神社,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一般的寺庙。他回头望着正殿,但依然没有双手合十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