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燕清粼不怕,不过他倒不是像清流那样去挑衅纪无心,也不会像清岚那样围着纪无心问些“白痴都会”的问题,他依旧我行我素,上课按时,下课立马走人,不过课上他经常睡得不省人事,但每每被抓到又能对答如流,让纪无心的戒尺总是落不下来。
这不,纪无心刚开始讲《礼记》第三章,燕清粼就在课上“打油”,燕清岚忙向师傅打小报告,燕清川和燕清流在一旁幸灾乐祸,只有燕清悠偷偷捅了清粼一把,结果在燕清川的瞪视下,心虚的低下了头。
纪无心摇摇头:“三皇子如此自暴自弃,何以成良木?”
燕清粼擦擦嘴边的口水,抬起头瞄了纪无心一眼:“师傅不是常教导:‘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么?这话岂不是与您刚才的定论自相矛盾?”
纪无心眉头微蹙:“我知道三殿下聪颖,但是玉不琢,怎能成器?”
燕清粼一个白眼飞过去:“那可容学生出一问题请教?”
纪无心认真地审视了一下这个小娃儿,眼珠一转,点点头。
“学生不才,有个对子想请教师傅:‘月圆月缺,月缺月圆,年年岁岁,暮暮朝朝,黑夜尽头方见日’,不知师傅能否给出下对?”燕清粼稚气的声音丝毫听不出调侃的语气。
纪无心暗抽一口气:这个对子一看就挺有水准的,平仄、搭配既重叠又反复,看着容易,其实做出一副绝配并不容易,这个孩子怎么会出如此复杂、华丽的词句?
“师傅不会吗?”燕清粼露出个无害的笑容。
“这……这个……,我……”纪无心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心里的确佩服这幅对联的精妙所在,但对起来岂止是千难万难?唉,罢了罢了,圣人教导要多问多思,我又何必执着这面子里子的劳什子做甚?
遂纪无心一揖到底:“请三皇子指教!”
燕清川瞥了他一眼,眼中微起波澜,燕清流嘴张得大大的,像见了什么怪物,燕清岚则“哼”了一声,头偏向一边。这边,燕清悠崇拜的望着燕清粼,只听他红唇微启:“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夏夏秋秋,暑暑凉凉,严冬过后始逢春。”顿了一下,转向纪无心:“师傅认为如何?”
“啊?”纪无心好像刚刚还魂:“好,对得好!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夏夏秋秋,暑暑凉凉,严冬过后始逢春。真不愧是三皇子,老臣自叹不如!”
燕清粼打了个哈欠,臭臭的瞥了一眼:“师傅,今天该下课了,学生先告退。”于是迈着小步伐蹒跚而去。
纪无心则一脸沉思的的望着他略微瘦削的背影,月圆月缺、花开花落,黑夜尽头方见日、严冬过后始逢春……三皇子,你这份心思,能隐勿露哪。
第二天,三皇子考倒大学生的消息便传遍朝廷,并流入民间。据说,圣君燕元烈听说后,半晌未作声,忐忑的太监总管李德富不慎将茶倒在桌案上,结果让皇上大怒,一脚踹出上书房,打了个半死。
第三章:崭露
燕清粼的寝殿,名“栖幽居”,真的就如其名“幽”静得可以,多余的仆从坚决不要,而留下的人绝对是用的恰如其分:太监萧达,随身侍卫萧剑,两个侍女春香、冬梅,这几个人年纪与清粼仿佛,对他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自从三岁开始上学堂后,燕清粼很少缺课,上午文功,下午武略,从不间断。不过,正午时他定要回去冲个澡,然后用膳。对于跟皇子们一起用餐,他向来敬谢不敏,借口身体不适、多有忌口推了。
刚刚沐浴完,燕清粼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湘妃塌上,眼皮一抬:“饿了。”
春香早就将烘好的蛋黄酥呈上来,只是托盘上还有一只靛蓝色的药碗:“主子,太医院刚送来的药,您得先用。”说着,便将黄灿灿的点心端在手里,笑吟吟的看着吞口水的燕清粼。
他嘴角一耷:“春香,你若端来一杯香茗,我当引你为知音。”
春香“扑哧”笑出声:“春香本就是奴婢,斗字不识,哪有那个荣幸?主子莫要耍赖,要是凉了,这蛋黄酥可就……”
燕清粼身体向前一探,瞪了她一眼,捏着鼻子灌了进去。还未等他喊苦,春香忙塞个蛋黄酥到他嘴里,燕清粼怨怼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些。
谁知,燕清粼嚼了几口,脸色一变,“哇”一口吐了出来:“水……快给……”
话未竟,燕清粼脸色发青的栽进萧达怀里。
毒下的很精明,这毒自然与接触过点心的人脱不了干系,只是春香一个小丫头的话怎么会有人相信,纵使真的是安妃所下,证据呢?没有。
圣君勃然大怒,定了春香死罪,而病弱的燕清粼强撑着一口气拦了下来,只说是自己“用错了药,脉象相冲,才伤了内腑,与其他人无关”。
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意外的是,燕清粼虽卧床三月多,但恢复后竟面色红润了许多,药也由起初的每日两副减为一副,半年后太医院停了三皇子的供药,次年,燕清粼终于能同其他皇子一般修炼武学,但其师傅却只是御林军中的一个小统领贾信。要知道,其他皇子的师傅最次也是位将领。
不过,两人却处的和谐。贾信不仅功夫好,一身轻功更是翩若惊鸿,来去无影,这点最让燕清粼痴迷,所以下的功夫自然不少。另外,燕清粼对别人的武学兴致淡薄,因着从母妃卫沁儿处得来的舅舅卫少天留下的卫氏剑谱,钻研刻苦,每每出奇制胜,让贾信吃惊不已。
按照大燕惯例,皇子十岁之前,都会外出私访一年,体察民情。圣元九年,年仅六岁的燕清粼,拜户部尚书李在元为师,探察民间盐铁赋税。
其实,这份差事本轮不到燕清粼。李在元是个古板的老头子,作为大燕的管家,对钱财之事精于其道,对学生当然要求极高。燕清川自幼好武,要是让他伴着一个老头子一年,倒不如杀了他干净,于是他故意从马上跌下,摔断了腿,理所当然地逃了过去;太子燕清流,是个散漫性子,做事从不顾及后果,顽劣尤甚,要想让他安安稳稳的呆在一个地方半个时辰,几乎不可能。当然,除非是他睡着了;而四皇子燕清岚,其外公是当朝宰相薛德,自然也瞧不上李在元这样的老头;而五皇子燕清悠,年龄尚小,不作考虑。
于是,这番苦差便交到了三皇子燕清粼身上。
李在元对此相当不满,尤其听说燕清粼身体欠佳时更是一百个不愿意。但圣君一旨令下,李在元只得自认倒霉。于是,燕清粼意外获得自出生后首次出宫的特许,沁妃千叮咛万嘱咐才依依不舍的送他出了宫。
与其他皇子不同,燕清粼其实是个寡情冷漠的人,情绪很少外露。起初,李在元只是将他当个孩子供着,后来在与官商交道中,渐渐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不同于燕清川的庸俗死板,燕清流的倨傲大条,燕清岚的趾高气扬,他年纪虽小,却能与盐商八面玲珑,谈吐雍容大气,所有账目几乎过目不忘,理账能力更是出人意料的高,所以,对于求才若渴的李在元来说,燕清粼反而成了意外发现的宝贝。
而燕清粼,却有着自己的考量,尤其是自由呼吸着清新的田野气息,京城似乎越来越遥远。
“爷,该回去了,晚了李大人又要急了。”萧剑单膝跪在燕清粼身旁,轻身说道,后者正仰面躺在一片麦浪无边的农田里,看着那片白云朵朵出神。
“安排的怎样了?”
眼神未动,燕清粼懒洋洋的知会着。
“爷放心,京城那边万无一失,盘下的都是大铺子,只待吉日开张。”
“嗯。”燕清粼长叹口气,不再说话。
微风吹过,扰了一头乱发,萧剑望着面无波纹的燕清粼,一阵恍惚。
“剑,你看过春宫图么?”燕清粼突地张口问道。
“哈?”萧剑一愣,眼珠迸出。
燕清粼半支起身子,向他倾过身来,萧剑不敢避,直到两人鼻头对鼻头:“主……主子?”
“春宫图,看过没?”燕清粼狭长凤眸一眯,气息迎面扑来。
“没……没有。”萧剑一阵结巴。
“是么。”燕清粼一脸失望,自顾自的站起身,翻上马,回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回去时买些给我,咱俩可以一块学学。”
“咱、咱俩……爷,为、为啥?”萧剑一不留神,很没形象的摔了个大马趴。
燕清粼笑得更暧昧:“一个人,能‘春宫’么?”
“主子啊!”萧剑一阵哀号,上来抱着燕清粼的腿猛摇,涕泪交加。
燕清粼失笑:“行了,别演戏了,你还不知道爷我想做甚?”
萧剑收了那副怨妇状,眼光游移:“主子,您不会想……想……开个……”
燕清粼给他一个暴栗,神秘兮兮的说道:“这天下钱财有比卖笑赚得容易?哈哈……”说完,打马而去。
三皇子与老鸨,能画等号?萧剑一脸黑线,不过自从出宫后,燕清粼的性子倒柔和不少,若能一直如此……似乎,也不错。
但天不遂人愿,圣元十年底,燕清粼回宫,一切似乎都回到原点。学堂、武场、栖幽居,整日与燕清流之类见招拆招,与宫中毒妇斗智斗勇,直到苏逸风的到来。
圣元十年,燕清粼回宫后的第二年,大燕出了一场牵涉巨大的文字狱,以吏部尚书苏杭之为首的近千名文人被杀被贬,弄得人心惶惶。苏逸风是苏杭之的独子,苏杭之被发配后,苏逸风便被遣到宫中做了三皇子侍读。
燕清粼初见他时,苏逸风穿了件破旧黄衫,缩在角落里哭得伤心,细细看去,真真眉眼如黛,腮红若桃。燕清粼冷笑一声,这到底是侍读还是暖床。但当那像散了线的珠子般的泪水滚下来时,燕清粼只觉得呼吸一滞。
惺惺相惜?大概吧,至少他能哭出来,而燕清粼,却只能把泪咽到肚子里。
所以,燕清粼倒与他多了份亲近,晚上经常相伴而眠,沁妃也放心有个人照顾自己的小宝贝,只是燕清粼那时不时对苏逸风的温言温语,却招来祸源,燕清流和燕清川差点对苏逸风霸王硬上弓,结果被及时赶到的燕清粼狠揍一顿。可倒霉的是,恰好圣君经过目睹“兄弟阋墙”,于是毫无问询的将燕清粼打了个半死。
但两人相伴在这冷漠的宫中,倒也不寂寞,直到圣元十一年,苏杭之死在发配地扬州,苏逸风南下丁忧而走。燕清粼的日子,又渐趋无聊,每日除了弹琴、去学堂,大部分时间他会拽着贾信讲些卫少天在边关的功绩,这时的贾信,刚刚晋升兵部尚书不久。
再者,在不显山露水的表征下,燕清粼的宫外暗产逐渐成长起来。
他在等待着一个最佳的时机。
不过,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圣元十二年,天下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扬州等地的赈灾粮却因为某些贪官偷梁换柱用霉米代替,吃死不少人,所以各地频频出现民间暴动,尽管朝廷接连查处六名涉案知府,但情况仍未得到缓解,圣君头痛万分。今日早朝上,各部大臣因自己的利益有别都向皇上哭穷,不肯多出银两,相互揭短,攻讦不止,什么你的小妾得表叔的儿子的小姨子的儿子如何如何违法乱纪,什么你的老娘的丈人的二房的私生子如何猖獗,圣君手扶额头,从未想过在如此清明的吏治下还有这样的问题存在,正是够失败的!
拂袖而出,带着太监总管李德富漫无目的的在皇宫中溜达,大燕建国不过十几年,国家虽稳,国力却不强,北辽对燕虎视眈眈,上个月还趁火打劫占了几座城池,但燕军却因粮草供应不足而节节败退,如果长此以往,如何是好?昨日收到卫少天的密折,只字不提粮草问题,只是提醒圣上少安毋躁,他定当誓死卫国。念及此,圣君燕元烈苦笑,已经有六年未见他了,不知身体可好?西北那地不是养人的水土,卫少天自幼生长在江南,真是苦了他,但每次下旨招他回京,总是辗转被拒,看来是不会……想朕的吧,那对粼儿……
走了几步,忽然进了一个小庭院,高大的松柏遮天蔽地,摇晃着从缝隙中洒落的阳光,清清朗朗的读书声飘了过来,让人心中顿时清新。
“这里是?”
“回万岁爷,这是皇子们的学堂,几年前,你觉得这座殿荒着可惜,就让大学士纪无心在这里教导皇子们识词作赋了。”
“哦,去看看。”燕元烈今日忽然兴起,抬脚就往里近。李德富心里纳闷:今个儿主子怎么如此好心情,平日里除了对太子还真少关心皇子的事情呢。
纪无心正在传授韩非法学,一声“皇上驾到”,一屋子的人立马恭敬迎接,不过除了被燕清流提着耳朵叫醒的燕清粼。
燕元烈入座后,纪无心恭敬的站在一旁,问了些功课方面的问题,谈到韩非的军事策略时自然说到当今时事上来,燕元烈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问到:“皇儿们大概也听说了最近闹饥荒闹的利害,出现了不少民间暴动,辽军那边也不太平,你们可有好建议?”
燕清川首先站起来:“儿臣以为,国以民为本,父皇应该让地方政府开仓济民。”真是读四书五经的好孩子,不过这只是纸上谈兵。
圣君微微颔首。
“杀了岂不干净?百姓闹事定有领头者,杀一儆百定能事倍功半!”燕清流不屑的瞥了一眼燕清川,清川低头微微一笑。
圣君但笑不语,眉头却蹙了起来。
“二哥此言差矣,儿臣以为父皇可将灾害地区的壮丁招募为府兵或衙役,组织他们为官府所用,省得他们想些有的没的,既能阻止他们做些修缮工作,也能发电俸禄让他们养家糊口。”燕清岚抢着说道。
圣君垂首吹着杯中悬浮的茶叶,来问些小孩子果然无用。纪无心在一旁听的蹊跷:这些方法恐怕皇上早就否过了,因为国家方兴未艾,前些年为恢复生产没少砸钱,边疆防卫也要大把大把票子,现在财政吃紧,各部都死抠着自己的银子,实在抽不出,所以这才会让局势愈演愈烈。那皇上今天提起来又是为什么?
圣君想起还约了兵部尚书贾信,抬首欲走,结果突然发现在角落里有个小身影正在打瞌睡,小脑袋像打油壶般一上一下,圣君心下不禁觉得好笑:试想谁敢在皇上问询时睡大觉呢?纪无心顺着皇上的眼光一看,立马有种想晕过去的感觉:这个三皇子怎么说睡就睡?这也太……胆大了吧!正当他想着怎样不动声色的转移皇上注意力的时候,只听:
“朕的三皇儿难道没有要说的么?”故意拔高的声音加上威严的语调,让在座的都浑身一抖,显然这也吓倒了正在会周公的燕清粼,只听“咚”的一声,皇三子很没形象的来了个什么什么吃什么什么的姿势趴到了桌子上,几个皇子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只有五皇子燕清悠一脸担心得望着三哥头上渐大的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