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期间,我逐渐察觉,这里虽然看似组织严密,但实际上像翁友道这样的高知识份子并不多,尤其在基层部位,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大集合,光是在门口看顾我的人,每天总有一两次是聚在一起抽烟、打牌、喝酒及睡觉。
这样也好,提高我逃脱的可能性,还能偶尔从他们的调天吆喝声中,听听外头的八卦及情况。
门口的钥匙我趁着他们戒备松懈,偷偷使用过一次,确实可以用,至于手铐的钥匙就藏在胸前口袋,我打算要逃走的那天再解开,以免留下破绽。为了节省手电筒的电力,我只在研究平面图和度量时间才难出来用,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我咬破手指,用血在墙上不起眼的一角,留下别人看不懂的纪录,闲着无聊,还画了一只小小鹿,在它的脸上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等我,小鹿,我很快会离开这鬼地方。
第十章
阿明其实一点也不想要干这份差事。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牌桌前,喝得酩酊大醉,背后是一扇他和草雄轮流守了三天的门,里头关着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是阿明、草雄,也是组织最痛恨的半兽人饲主。
听上面的人说,头儿觉得他是个人才,很喜欢他,竞难得大发慈悲地留着他,打算将他招揽进来,七天一到,若是年轻人的亲友凑不出十亿斐特赎回他,那么便就地充公,押着他都要让他效忠。
十亿斐特,头儿摆明就是刁难哪!痛快。
但是老实说,阿明完全不明白头儿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那年轻人优雅,可他养半兽啊!
组织里的人都清楚,养了半兽的人,是不会轻易悔改的,半兽简直是恶魔,养了就丧失道德良知,多可怕。
这不,一只鹦鹉,竟然可以用那样下流的招示,轻轻松松不费一丝力气就跑了。
大开的大型鸟笼,只遗下几根彩色羽毛,周围倒了一片人,每个人都衣衫不整,脸色红润,面带幸福洋溢的笑容,鼻血横流不醒人事......
目击的成员各个嘴巴闭得像蚌壳,没敢让头儿知道,现在还私下默默地找呢。
说实在的,也只有这时候,大家才瞒得过老来精的头儿。听说,头儿在知道他最优秀的学生舞正楷背叛他、暗地里养了一堆半兽时,就疯得差不多了。
可怜她老人家,反半兽人联盟在地下草创之初,就发生他那个聪明绝顶的孙女儿,竞背着头儿和半兽私奔的事情,后来加个伍正楷,正好雪上加霜。
如今,头儿发疯,所有人不是跟着头儿一起疯,就是打包行李走人,一些共甘苦的成员和高层,受不了头儿全走了,整个组织就这样越来越零零落落,不过,却也开始好玩起来,想当初尽是一些老学究在那里发号施令,现在头儿放手让大家干,甚至还有奖赏呢!
总算有机会教训了一些愚昧无知的蠢蛋,大家那个开心哪!
照这样的计划实行下去,总有一天,整个世界就清净了,没有半兽、没有蠢蛋,而他们,就是那个完美世界的救世主。
阿明猛灌一口啤酒,打了个酒嗝,已经喝茫了。他歪歪斜斜地推开椅子起身,到后头去使劲地猛踹房门。
「草雄啊!你爷爷的送个晚餐怎么那么久,我还等着你打牌呢!」
不一会儿,防盆喀嚓一声,『草雄』出来了,阿明使劲地眨眼,想把眼前三个模糊的『草雄』眨成一个,然而却是徒劳无功,索性随他去,拉着『草雄』的手腕回牌桌。
发掘身侧的『草雄』僵了僵,阿明得意地笑了:「哈哈,怕输钱也不是这样,老儿我肯定让你,来来来,兄地,打牌!」
『草雄』无奈之下,只得听话地坐上牌桌。
被酒气灼烧的阿明有些纳闷,怎么『草雄』进去一趟,身上还是那么一套黑得发亮的西装,但整个人似乎有点缩水?灌浆的脑袋怎么都无法灵活运作,阿明没多久又呵呵乱笑了一阵,他的兄弟几肥了呢,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硬是让『草雄』陪他玩了一把,阿明将手上的牌豪迈地拍上桌:「顺子!嘻嘻,草雄抱歉啦,这把我肯定赢。」
『草雄』默默无语,将手中剩下的牌往桌上一撇,随即起身准备走人。
「耶,你说好陪我打发时间的,干嘛走这么快啊?你不是想上厕所吧?」阿明口齿不清地问。
『草雄』没有回答,只是敷衍地点点头,之后迳自走开了。
「呿!去去去,剩我一个多无聊,快点回来啊!」阿明一面嘟囔,顺势趴上牌桌,想看清楚『草雄』摊的是什么牌,昏花的双眼,瞧见的是──23456,同花大顺。
阿明不服气地哼哼,撇头看向『草雄』渐行渐远的人影,这一瞧,又纳闷了。
「嗯?厕所......不是那个方向吧。」
勒昏进来给我送饭的黑衣人,再拿我偷偷解开来的手铐将他铐起来,怕他醒来大吼大叫,我还用自己身上的衣物塞紧他的口,顺势剥光了他,将衣物往自己身上套,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的我,小心翼翼地躲过几名守备,终于走出了大门口。
「咳......咳......」
强忍着胸口不断涌上来的闷痛,干咳从一开始受伤到现在就一直没停过,不须看胸上大片的瘀血,就知道肯定是有严重内伤了。
绷紧神经,奋力地在夜晚幽暗的树林里穿梭,每踩一步,就传出一阵叶子与枯枝摩擦的细微声响,我在树林中不断找寻出路,遮蔽夜空的浓密枝叶,使得前方的道路幽闭难行。
『出了大门直走穿过树林,就可以见到大马路』,吉赛儿是这么说的,我也只能选择相信。
从来没有和小鹿分隔过这么久,一想到我一定又害它哭了,心是一阵又一阵地揪着疼,忍不住拼命加快脚步前行。
好想小鹿。
好想、好想、好想。
多想立刻化为一股清风,飞回它身边,这股思念,成了黑夜中唯一的明灯,支撑着我。
我想回家,想回......我和小鹿的家。
我不是在大风大雨中仍屹立不倒的英雄人物,更不是史书记载那披荆斩棘的旷世伟人,我是个除了会写几本破书什么都不会,连保护自己都办不到的凡夫俗子,我只能尽自己所能,做当做之事,只求老天爷能放我一马,让我回去平平稳稳的陪小鹿度过它仅有短短二十年的人生。
然而,在我即将到达马路边时,赫然发觉已经有人先一步在那头等着我了。
显然老天爷完全没听到我的祈祷,在我诚心发愿时,肯定跑了趟厕所,还空了点时间在里头放了个臭不可闻的响屁。
几辆高级的进口车,在我从树林里一股脑儿正准备穿出来时,车头灯啪一声骤然亮起,极有默契地呈围堵阵行,又是一群穿黑西装的人,别着人马胸章,从车里鱼贯出现,让逃脱失败的我根本无从遁形。
亮得刺眼的光线,使得站在车全前方的翁友道,化为一抹来自地狱的邪恶剪影,黑乎乎地透着阴寒。
难怪逃得那么容易,原来早有防范。
我又栽了,几乎是一瞬间,我便了解到这样可悲的状况。
翁友道愉悦鼓掌,那声音说有多刺耳就有多刺耳:「冒险游戏到此为止了,韶昕,我的好兄弟们也真是的,真以为什么都瞒得过我吗?非得要我老人家亲自坐镇,才肯把事情办好。」
我可以瞧见周围的黑衣人闻言,都禁不住抖了两下。
「本来只想把阿楷养的这只爱捣蛋的畜牲捉回去,没想到图中正好逮到你,韶昕你说,我俩不是很有缘吗?」
不,我不觉得。
佣有到的手下们把我像抓老鼠一样,从树与树之间的夹缝中拖出来,正当我陷入无线懊恼之际,我注意到吉赛儿被人价在一旁,貌似已经昏了过去。不知他们是否舍不得伤害吉赛儿的脸,出水芙蓉般的面容易如往昔,可从它破烂的衣物中裸露出来的肌肤,便知道他身上又多添了好几道新伤。
不禁心下大叹,有翅膀的吉赛儿都难飞,更何况是我。
「韶昕,你瞧瞧。」翁有道让人把吉赛儿带过来:「这只畜牲异想天开,想去救出被我关在另一头别馆里的半兽们,殊不知那群恶心的生物,全都死干净,抱在一起腐烂了。」
翁有道阴阳怪气地哂笑:「多可怕啊......阿凯竟然养了这只畜牲,还跪下来哀求我放了它,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阿凯已经变了,他已经不是我所熟知的优秀学生。既然如此,与其让我后半辈子都看见他为了半兽而痴迷,倒不如让他永远的留在深溪,让他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深溪......深溪?这地方有点耳熟,在哪里听过......
难不成,之前新闻报导过,被在深溪钓于民众发现的那个无名男尸是......伍正楷?
新闻只关心伍正楷失踪的消息,从不关心他那群宠物的去向,原来都让翁友道给抓去,如今还死绝了,而吉赛儿,是伍正楷的宠物?
见吉赛儿被教养出来的行为举止,除了心直口快及稍嫌做作之外,没有特别不好的地方,主人想必不是个坏人,怎么......原来伍正楷并不是如外界所遥想的那般心术不正吗?
翁友道不再理会吉赛儿,转身将焦点重新聚在我身上:「总是有人想做无谓的挣扎啊。韶昕,和你对话,还以为你有多么冷静自持,原来也不过是只耗子,真是太令我失望了,看来留着你是错误的决定,我想,阿凯在地下一定很寂寞,只有半兽相陪多无趣,不如添个知识份子吧,阿凯肯定喜欢,就算是他老师我,最后一次为他着想吧......」
翁友道一脸伤心,彷佛又苍老了几岁,外人来看,还真以为他有多么爱他的学生,然而他嘴上所说,却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周围的黑衣人得令,发出幸灾乐祸的嘻嘻声,抽出手边的利刃,朝我一步步逼近,他们甚至拿出之前不曾使用过的漆黑枪管子指着我,准备将我处决。
我瞠大眼睛,深知这样接近的距离,避无可避。
我还能干什么?
我不能干什么,完全像个废物一样让人架着,等着人给我来一刀捅了个痛快。我根本不想死,不过看样子我是要死了,可我还没给我母亲上坟、我还没赶出下一期要交给编辑的稿子、我还没等到钟医生和丽蒂雅回来、我还没跟阿威说请他节哀顺变、我还没揍那个溺爱班班的讨厌鬼阿庞最后一拳、我还没和大伙儿,一起参加明年的夏季烟火大会......
我还没跟小鹿说:我真的、真的很爱它......
有好多事没做、有好多话没说,不行,我不想死,我、我不能死。
脑中反覆缠绕着琐事,过往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快乐的、伤心的,这一瞬间全在我眼前跑过一遍。
最后只剩下小鹿贴在我手心上、羞涩微笑着的脸。
枪声轰然响起,夜间在林中栖息的鸟儿受到惊扰,一阵乱鸣,展翅纷飞。
我深喘了口气,恐惧窜升到最高点之际,一听到枪声,却感觉结束了什么似的,茫然地松懈下来。
疼痛并没有如想像般来临,我愕然地望着一道庞大的黑影慢动作般在我头顶一跃而过,踩上敌人的肩膀,及时让致命的子弹偏了方向。
五道抓痕赫然出现在敌人脸上、四肢及身体各处。惨嚎声四起,其力道之大,深可见骨,令伤者无不脸色大变,鲜血直流。
「呃啊啊!」
「痛啊!」
黑影掠过我,快速地攀上我身后的树干,钻入树中,一双金黄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散发璀璨的精光,慵懒的大型猫科动物,正趴卧在突出的树干上,无比惬意地舔着自己的手指。
「韶昕!」
阿庞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头一次觉得听到他的声音,竟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同时也反应过来,救了我的人,正是长大不少的班班。
大批警力声势浩大地包围四周,举着枪瞄准翁友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组织的人全都傻了,将在原地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有的还受了重伤,在也顾不上昏迷的吉赛儿,扔下它举手投降。
阿威和阿庞从队伍中挤了出来,奔至我身旁,见到他们一脸担忧但如释重负的表情,我便知道已经没事了,我安全了,放心之余,压抑的疼痛便涌了上来,一阵晕眩及反胃感袭来,我差点跪倒在地,阿庞赶忙上前来扶我:「喂喂,韶昕,你可得撑着啊,小鹿还等你回去呢!」
阿威面容憔悴,但精神还可以,他快速看了一下我的身体状况,显然是不大妙的样子,阿威赶紧吩咐阿庞让人扛担架来把我带上救护车,便转身去处理另一个伤患吉赛儿。
我无力地躺上担架,觉得耳边乱哄哄的,噪音中夹杂着警车鸣笛声,唯一比较清晰的是警方大队长用扩音器喊着:「翁友道,我已涉嫌杀人以及私刑拘禁的罪名逮补你,所有人放下武器,请勿妨害公务进行,重复一次,请勿妨害公务进行......」
吵杂声越离越远,在警察的护送下,我被送上停在公路旁的救护车,准备开往最近的紧急救护站,阿庞和『大』班班在一边跟着,他们随我一同上了车,和医护人员讨论了一阵,就定位出发。
阿庞是家里的独生子,从小到大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兄弟姊妹,我知道其实在阿庞心目中,我已经是他独一无二的换帖兄弟,这不,阿庞竞多愁善感地红了眼眶,害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吸吸鼻子说到:「还好让去探路的班班赶上了,要是韶昕你死了,我怎么跟小鹿交代啊!」
「你他妈别咒我。」我哼完这句,又咳起来,一边困惑地问:「咳......小鹿、小鹿呢,它没事吧?」
「它还行,就是很伤心,一直在自责,还吵着要跟我们一道来找你,这里很危险就没让它跟了......总之,先别说这么多了,你些会儿吧,你脸色看起来糟透了,等你一醒,小鹿就在身边了,我保证。」
车内医护人员替我做了些紧急楚哩,睡意自然浮了上来,半梦半醒之间,我瞧见『大』班班跟他主人要奖赏,阿庞怎么使劲都推不开,实在被烦得受不了,逼不得已在它额头上印下一吻的画面。
迷迷茫茫地醒来,我没有睁眼,慢慢地深呼吸,察觉胸口的疼痛减缓了许多,整体感觉都好多了,就是浓浓的药水味直往鼻里钻,让我有点受不了,其余的都还行。
隐隐动了动身子,万般艰难地眨动眼皮,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吊了半瓶的点滴,转转眼珠子,大片白色的天花板,这里是医院,我正躺在独立的个人病房。
「韶先生,你醒啦?身体觉得怎么样?」中年护士小姐走了过来,从上往下俯看着我,脸上笑得亲切,轻声细语地问。
「小鹿在哪?」我向护士小姐劈头一问,有些急迫的要起身。
护士小姐赶忙按住我,用眼神示意我左手边,我头一撇,就见浮肿着一双核桃眼的小鹿坐着椅子趴在床边,身上盖了件毛毯,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护士小姐朝我眨眨眼,缓缓跟我解释:「从你被送进来,它就死活不肯离开你身边,照规定宠物是不准进来的,不过看它哭得可怜,都快看不到眼睛了,院长也没法子,就让它照顾你一个晚上。」
护士小姐说完,看我没什么大碍,就在我旁边放了杯水,吩咐我吃药,我嘲她道了声谢,护士小姐盯着我确实吞下药丸以后就出去了,整间病房,就剩我和小鹿两个。
连日的紧张情绪害得我有些胃痛,我又多喝了几口水,将杯子摆一边,稍微挪动身体,身手碰碰小鹿随意乱翘的短发。
才短短几天,它就瘦了好多,可以想像它是多么担忧,回去可得好好补补了。
这微小的触碰,惊动了睡梦中的小鹿,它朦胧地眨眨眼,歪歪斜斜地爬起身,显然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一半的脑子还在做梦,左边的脸颊还留下一大片睡红的印子和口水,果真如护士小姐所说,眼皮肿得厉害,大眼睛都快成一条线,看着小鹿晃头晃脑的娇憨模样,我终于完全放心,幸福感让心窝一阵暖,不禁开怀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