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想了想,千年来似乎很少有鬼会在喝汤的时候对我微笑。他们常常在望乡台看人间最后一眼,而后看着三生石上记载的前世今生长吁短叹。喝过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世种种皆化为虚无。那时唯有叹息“可奈何。”,这便是奈何桥的来历。
阴差对那新鬼倒是客气的很,我从他们口中听闻,那鬼本是天上神仙,因为犯了错而被打入下界,经历十世轮回之苦。再仔细打听,才知晓他身犯情劫,却因为资质上乘,因此未曾送往诛仙台消散元神。
这个举动众鬼神都心知肚明。
只要未送往诛仙台的神仙,就有重回天界的希望。
当新鬼第二次来到我身边时,我注意到了另一个人。不,不是人,只是一抹元神。新鬼将孟婆汤喝下,表情淡然地走过奈何桥。至始至终,那抹元神的目光从没离开过他。他的目光,我懂。虽然我不记得任何活在人界时的感情,但我无数次从不愿忘记过去的鬼的眼里见过那般神情。
那种目光,名为爱慕。
从那时候开始我偶尔会望那抹元神一眼。他站在一处地方从来不曾移动,发如白练,棕红眼中死寂一般没有明光。每隔几十年,唯有新鬼出现的时候,元神的眼便突然点亮,令我想起忘川水中人界飘来的莲灯。
幽冥中常会有他界生灵来到,但鬼界只接纳死者,所以除了幽魂,在幽冥中的只能是元神。阎罗事务繁忙,常教导我们莫管他界闲事。若是不生事端,愿意感受地府风光便由着他们来。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另一个元神。
与这个不同,那是个女人的元神。她的模样我倒不太记得,似乎很漂亮?她常常站在奈何桥边看着幽魂,偶尔迎上前去询问些什么。当年一时兴起,我抓来一个鬼魂问他那女人究竟说了些什么。鬼魂以为我要灌他孟婆汤,一个劲地向后躲。“阎罗还没让我转生,我不喝!我不喝!”他的声音震天动地,有损我孟婆的威名。
我看着他严厉道:“你给我闭嘴,进不了地府十八狱,早晚都得喝。若是不想喝,回答我一个问题。”
“是什么?快说快说!”鬼魂用他仅剩的一只吊在眼眶外的眼珠看我,见我盯着他的眼,他老老实实将眼珠放回眼眶。
“那女人同你说了什么?”
“这里哪有女人,只有女鬼,你说的是哪个?”
“明知故问,除了她谁会同你这水鬼说话。”
“你啊。”
我的脸抽了一抽,握着汤碗的手举了起来。“看不出你对孟婆汤如此钟情。”
“别别别,不就是问那兰衣女子同我说了什么,我说还不成嘛。她问我有没有见到一位带着仙气的幽魂。真是好笑,跑地府来找仙气。要不是看她漂亮,我才懒得同她说话。”
他身后一只鬼开口,声音尖细刺耳,估计是吊死的。“哟,刚才是谁看的眼珠都出来了。”说话的鬼笑着摇摇头,脸上白骨半露,发出青光。
我将那水鬼打发走。寻带着仙气的鬼?无聊。
回忆到这里停止,等着喝孟婆汤的鬼在催促我,他们都赶着早早投个好胎。
当那新鬼第四次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同他说了第一句话。他已经转生三次,说来不是新鬼了。但名字每世都有不同,没有什么意义,还是唤他新鬼罢。他握着碗的手十分好看,低下头去喝汤时,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一片阴影。仙气护体毕竟不同,即便成为鬼,模样都比他鬼好看。
他的唇刚碰到碗边,我问他:“你可认识那个人?”
他或许未曾想到我会同他说话,怔了一怔,而后微笑着看我一眼,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我的目光紧盯他的脸,我看见他看着那名兰衣女子,表情至始至终都没有变化。奇怪,原来我想错了?照理说他刚看了三生石,应当回想起以往的所有记忆才对。
兰衣女子突然朝此处望来,她的目光同新鬼对上,一直迷茫的眼神突然变了。
那种眼神好冷。若我未曾记错,在鬼界她从未有这般眼神。
果然,他们是认识的。
我在心中干笑。
新鬼未曾因为那种冷淡眼神而感到难堪,他只是突然微笑,而后转过头来对我道:“我该上路了。”今日不知为何我如此多事,竟然又问他道:“这一世可还有放不下的人?若是有,何不托梦给他。”说话的时候,我扫了一眼站在远处看着新鬼的元神。元神棕红的眼明光点点,柔和异常。
新鬼这次却没犹豫,立刻回答道:“未有。”他迅速喝下孟婆汤,步履轻盈地离开。阴差跟在他身后护送他去往十殿,面见转轮王。
我再扫一眼远处静立的元神,突然觉得不可思议。那人棕红的眼眸中,竟然落下一颗眼泪。
我突然开始责怪自己忘记职责,因他物而产生了情绪波动。急中生智,我舀了一碗孟婆汤喝下。身边的鬼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面无表情回望。
从这一刻开始,我只记得我的职责是令转生的幽魂忘记前世记忆。何人从我这里经过,他的身上带着怎样的故事,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完结章
1
我立在玉帝座下,此刻我想我终于有了一些当年明华上仙的心境。仙妖不得相恋,千万年来同仙相恋的妖从未曾有好下场。凌霄殿上众仙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未曾听见,我只听见星烜吹奏的那曲《殊途》。此种时刻嘴角竟然浮现一丝笑容,又自觉苦涩。
星烜得以长生,心愿得以达成。人要知足,我不应当奢求更多了。
玉帝的声音回响在凌霄宝殿中,威严洪亮。“命中劫数如此,罢了。天辰元君,即日便剥夺你的封号,令你重入轮回,你可服气。”
我施以一礼。“小神愿受惩罚。”
凌霄殿中众仙有些骚动,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他们会说:你看,当初我道他六根未净,根本不应当位列仙班。此刻犯了仙家大忌,竟然不上诛仙台?但那句话没有一人敢当着四御的面说。
天兵将我押送南天门外,玉帝的声音远远传来:“天辰元君本是可造之材,愿你轮回之中早日勘破情关,重返天界。”
曾记多年前高崖坠落,我内心惶恐且悲伤。这一次却十分平静,耳边突然响起青鸟的鸣叫声,似乎是音黎来为我送行。她已回到昆仑山,不知这几十年来她在人界的经历如何,但她一定比我看得透彻。
只是皇觉。
是我害了他。皇觉为我摘得不死仙果,被离朱打到元神尽散。我赶回昆仑之时已经太迟,西王母背对我站在寒洞前看着一株白色昙花,发觉我来却并未说任何话,骑着天空中降下的玄鸟而去。
我走到花前,在寒风中摇摆的花朵突然绽放,清香袭来。
“刹那芳华,令人难以忘怀。”百年前,着青衣,带着白鹭面具的皇觉对我说。其实你从不知道,我却是因为看见你的身影才想起了昙花。清远奇葩,刹那芳华,如澄澈月光,似你才是。
经历轮回时发现,鬼界并不如当初梦中所见怪诞清冷。这里万鬼形形色色,因为不如仙界那般多的束缚,气氛十分轻松。
人寿已历三世,红怜和赵炼皆再次见到。他们都已不记得我,自然我同样不记得他们。我陪伴他们走完三世,有时是以师长的身份,有时是以书童的身份。当我第四次回到鬼界,扫一眼三生石上记载,以往种种突然都记起,只是怔了一怔。身旁有鬼问我:“你的前世十分平淡?”
我摇了摇头。
“真是怪事,那你为何如此平静。”
我未回答,从容走到孟婆身边。他怎会懂,我想起一切之时的复杂心情?孟婆抬起头来看我,我便对她微微一笑。孟婆汤举起到唇边,我见孟婆盯着我,我想,即便再难喝也不能令她难堪。闭了眼正准备一饮而尽,耳边却听得一个沉静声音道:“你可认识那个人?”
孟婆对我说话,倒是十分新鲜。我对她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她所指的方向。一名兰衣女子站在奈何桥边,她的元神已经沾染上了黄泉的气息,怕是活不久了。没有人会知道我心中的感慨万千,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的母亲却突然转头,她的目光有些迷茫,看见我时一瞬间变得冰冷。此时此刻,我却在她身上看见小圆的身影,小圆的眼睛是明亮且柔和的。那样的眼神令我想起乌源山上的清渊,令我想起坐在清渊边偷得半日闲的时光。我对母亲微笑,转过头去对孟婆道:“我该上路了。”
孟婆今日的话似乎特别多,她竟然又道:“这一世可还有放不下的人?若是有,何不托梦给他。”我有些想笑,原来地府阎司,所谓的凶神恶煞竟然是热心肠。星烜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知道不能再见他,但他永远在我心中。
孟婆的目光有些奇特,我未多做思索,只是没有半点犹豫答道:未有。
温热的孟婆汤顺着喉咙流下,我只来得及扫一眼孟婆。她的目光此刻却看着另一个地方,目光闪烁着,有些不可思议似的。朦胧中我似乎觉得有什么错过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记得向第十殿走去。
2
人都道江南水乡好,杨柳扶风,初晨江面烟波浩渺,渔家船舶排列。顾家公子骑在马背上,八位仆人十六双眼睛一刻也不离地盯着他。吸入一口凉气,顾公子咳了咳,八颗心便开始七上八下起来。
我看着身边众人惶惶的神色,不禁好笑。“怎么,像见了鬼一般。”
顾卫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半是讽刺地道:“鬼是没有,府中女阎王有一位。”话音刚落有人抽了口气,不可思议地瞪了顾卫一眼。
我反手握马鞭,以柄敲了敲顾卫的肩膀。“跟在我身边七八年,风流倜傥没学会,偏偏将没大没小学了个十成十。你欺长姊听不到,我不保证我不说。”
顾卫立刻一脸谄媚。“公子是天下第一大善人,我自然知道公子不会多说。”
我哼一声,令人回府。
顾家乃江南大贾,生意遍布十五州市。顾家掌家不是别人,正是顾家大小姐。只是近月顾家小姐将要出嫁,便有意让亲弟执掌家中生意,常令他出门去看人间百态。说来顾家公子却有生意头脑,但不过是十岁孩童,据说,身子也一向不好。
入夜,我坐在院中看落英缤纷,霎是美丽。一群侍女提着夜灯走过回廊,带过香气阵阵。今夜月光皎洁,我望着月,不知嫦娥仙子可望着我?
罢了,我微笑。什么乌七八糟,还是去练珠算为妙,不然明日先生又得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道我不成才。
刚站起身,院中突然起风。不远处一扇门吱吱作响,这座老房子,夜晚倒是有些吓人。我走过去将门关好,却突然觉得心中有丝异样。转过头去看着院中,梧桐树下影子绰绰,立着一人。
心中嗤笑,顾卫吓人的把戏次次没有新意。我带着笑意漫不经心道:“卫夫人,来了怎么不知会一声。”
顾卫站在树影中竟然不动,我没理他,径直回书房去了。走了两步,闻见一阵奇特香气,清幽异常,该怎么描述呢?不似人间能有的气息,对,这香气令我想起先生所说的幽冥鬼国。我的眉皱起,心中好奇更甚,向梧桐树走去。
气息越来越浓,我走到顾卫身边他仍旧未动。拉起他的衣袖嗅了嗅,抬头奚落道:“这是什么熏香?好你个卫夫人,脂粉气倒是足,还真成姑娘了。”
然而我突然怔住。
奇怪,这人我怎么不认识!
他的脸隐在阴影中,但绝不是顾家的人。我能感觉到他看着我的目光,拉着他走动他也不反抗,仿佛没有生命的木偶一般任人摆弄。我拉着他的衣袖离开阴影,仰起头来仔细看他的脸。
他似乎微笑了一下,缓缓将自己的脸抬起对着月光,让我看的清楚。
从前只知嫦娥仙子是美的代表,然而我眼前的这个人,却让我怀疑他是否比月宫仙子更美。半天才回过神来,我退开一步突然想起父亲的话。父亲在世时曾说漂亮女人如妖孽,不可亲近。可是众人口中的美貌女子,却从没令我瞠目结舌。
而今我却看着一名男子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眸子深黑,他的目光幽幽,我不懂。
“你是大姐的贵宾?似乎不是罢。”
那人看着我并不说话,脸上却露出笑容。他俯下身来,双手突然抚上我的脸。我想挣脱那有些寒凉的手指,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同乐曲般动听。“别动。”
我竟老老实实任他捧着不动。苍天,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认认真真扫过我的脸,脸突然靠近一些,遮住了月光。我想避开,唇上却卒不及防被什么碰触,柔软如花瓣。
我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一个劲的向后缩。他他他,他为何亲我?
只是蜻蜓点水的碰触般,那人的脸上似笑非笑。他说:“模样再如何变化,我依然能找到你。”
3
十年后。江南。
顾家家主乃江南巨贾,富家一方。年方弱冠,多少媒人踏破门槛。但他生性风流,终日流连秦楼楚馆,打碎多少芳心。
翠霞姑娘的琴技令人折服,我考虑着是否要助她脱离乐籍。哪知她却倚在我身边轻声道:“公子若真有意助我,不如替奴家问问烜公子,可愿纳我为妾?”
我面上微笑,心中生起不快。又是烜公子,为何个个都忘不了他。可恶至极,总挡着我的桃花。伸手拂了拂翠霞的乌发,凑在她耳边恶作剧道:“你们都道他好,可有见他留宿坊间?其实啊,他是个在女人面前不能人事的家伙。”
翠霞一怔,突然眼波流转上下打量我道:“真的?可是,公子你似乎也从未留宿坊间啊。”
他奶奶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干笑一下,握着茶杯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哪知此刻却有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我究竟能不能人事,顾公子果然比他人更为清楚。”
我‘噗’一下将茶喷了出来,翠霞帮我顺着背。抬起头看星烜一眼,突然想起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吃了哑巴亏的事情,脸上像涂了猪血。
离开画舫,站在垂柳堤上望风景。少女裙裾飘飘,真是美不胜收啊。星烜静立着也不说话,秋波也不送,却总有少女盯着他看。不爽不爽。我没好气,话语从牙缝中吐出:“那日之事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他转头看我,若有所思。“哦,何事?”
我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一脚将他踢下水。思前想后,似乎又有些下不了手,只能生闷气,可恶!
星烜看着我的样子似笑非笑道:“莫生气了。是我不对,那夜弄痛了你。”
真是忍无可忍!我一拳挥了过去,却被他握住手腕挣脱不得。他的黑眸中明光点点:“不如,罚我七世都陪在你身边,可好。”
我抽回手瞪他一眼。“你想的倒美!”我的眼珠转了一转,又道:“除非,你在下面。”
星烜倒是答得爽快:“可以。”
“真的?”我和他对望,他的眼睛仿佛天生有吸引人的能力。我猛然醒悟斥责自己,你啊你,色心不改。上次是怎么落入圈套的你全忘了?怎么就是不长脑子啊。我用打死也不信的目光杀死他,星烜却微笑,将一样东西放在我手心。垂目一看,竟是一片叶子,已经泛黄。我莫名地看着他,他不言语。我再低头看去,似乎在叶片上看见一个古体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