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南玉并不打算张扬,也没说他是陪曹县县令来上任的,只说他要在曹县暂住,可能会有些事务处理,让他们不必惊慌。
他住的地方就在县衙附近,齐竹音除非每天都在县衙里待著,否则只要出门,孟南玉就能看到他。
曹县这地方是他精心选出来的,不会太忙,却也不会闲下来。当地民风比较淳朴,又没有什麽地方豪强,当真是县令理想的上任处。
齐竹音起初的日子还很放不开,做事情总有些呆呆愣愣的,话很少,更是要人提醒他才会去做,看起来依然很不正常。幸好他手下师爷以及衙役全是极其强悍的人物,倒也没出半点岔子。
他一直不知道,有个人一直在暗中看他。他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有人偷偷记下来,告诉那个人。他有任何难题,那个人都在暗中帮忙。他一旦不舒服,那个人一定让县衙里的厨子买到一些便宜补品,做给他吃。
齐竹音感觉不到那个人的照料,但他每天都在好转。渐渐的,他能自己跑出县衙,微服体察民情;能主动和人攀谈,尽管大多数时候都在听别人说;甚至能买茶壶茶叶自己泡茶,买纸笔画画……
孟南玉甚至看到他笑。虽然并不是怎样的开心大笑,只是对天真孩童微笑了下,也足以使站在一边偷看的孟南玉目瞪口呆。
要是那一笑是对自己的,那该有多好。孟南玉恨不得把自己塞回母亲肚子里,重新生出来当个孩子。他想起小时候缠著齐竹音的日子,已是遥远得无法追念。
他就这样呆呆看著,看著齐竹音在没有自己在身边的情况下,一天比一天开心,一天比一天活泼。
他觉得很伤心,很凄凉。他一个人住著,除了定时来送饭送文件的人,他平时都孤零零一个。每次看到县衙口旗杆上的暗号,他才隐藏痕迹溜出去,偷偷跟踪齐竹音。其余大多时候,他只是坐在窗前,盯著县衙门口,想等到齐竹音小小露一面的机会。
他已经深深的明白了,他的音儿并不在乎生活中没有他──甚至可以说,只要没有他,音儿会活得更好,更开心。
孟南玉想过无数次离开,既然音儿在他身边反而会半死不活,他何不放开。
可是他舍不得,就算他感觉到自己这样子就像是偷偷摸摸的登徒子一样,他却舍不得离开。秋天过了到冬天,天已经凉了,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回京了,但他就是不想动。
他想这样也好,默默地看著他的音儿,不会引起他的恨意,不会导致他情绪激动失去生机。而他自己,这麽看著就好。
当然这只是他心理安慰的话,其实他想齐竹音,想得厉害。那麽远远看著怎麽够,他恨不得时时把人抱在怀里,让对方的眼也看著他。
到了晚上,孟南玉会一遍一遍的想著过去的事情,抱著膝盖在床上发呆到天亮。他从小到大要什麽有什麽,他从小到大看多了那些利益和情欲基础上的结合,直到那个平时干调教那行的家夥告诉他,他才知道,对一个人这样的牵肠挂肚,其实是爱情。
可是他明白得太晚了。在他把齐竹音逼到死亡边缘之後,无论如何,那个人也没可能和他在一起了。也许就是清楚这一点,他才怎麽也不想撕碎那张卖身契。
想到这里,孟南玉低头看自己虎口,那里有烧灼过的痕迹,他把手举到唇边,狠狠咬了下去。感觉到满口腥甜,眼泪一滴滴流出,落在手上。
再这麽看下去,他就要疯了。看著那人逐渐露出笑容,却是在离开他的前提之下。那人许久许久不曾主动跟他说过话,现在,却连街头大娘乞讨老人都能听到他主动问话的声音。也许有一天,他会眼睁睁看著那人和女子说话,然後成亲……
孟南玉狠狠咬著,痛得无法呼吸。
他想,这一生他仅剩的幸福,也许就是死在那人怀里。他现在已经充分能感受到以前齐竹音的没食欲了,面对著桌上饭菜,他半点胃口也没,整个人瘦得一条竹竿。有时走在街上甚至能感觉到晕眩,体力消耗得厉害。
眼看快要过年了,他那位皇兄给他下折子,让他回京,被他拒了。他半点不想离开,而且他这身体,离开了,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曹县地处江南,不过冬天也还是有些冷的,孟南玉这间房子为了不引起齐竹音注意,无论是外表还是内里都十足简陋。孟南玉最近身体不大好,著了些凉,竟然病了。
他这一病,下面的人都慌了,不停苦劝他,至少搬到好一些的地方养病。孟南玉摇摇头,打算怎麽也得看齐竹音过完年再暂时离开。
越到年关,齐竹音越是闲下来,而他似乎越是不开心。除夕那天晚上,他甚至出了县衙,站在门口附近,靠著墙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炮竹声声,他痴痴听著,像是听到什麽绝妙乐曲一般。
孟南玉站在门口,从门缝间偷偷看他,心里全是温柔。他记得很多年前的除夕,音儿还在他身边,两人已经发生了关系,好得蜜里调油。从皇宫回来之後,父母都睡下了,他兴奋地睡不著,拉著齐竹音偷偷溜出去,两人在冰冷的天里跑去京城最热闹一条街,又是吃东西又是看灯看花。最後,在普宁桥下,他抱著齐竹音,吻上他有些冷的唇。两个人贴在一起,连寒冷也都驱散了一般。
孟南玉忽然心里剧痛,直直倒在地上,在雪里打了几个滚,疼得全身抽搐。
他意识到,那时候那个乖顺听话的音儿,其实是爱著他的。那个时候的两个人,其实是两心相许。只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从来不在乎什麽爱啊情啊的,更没有想过他的婚姻会给齐竹音带来怎样的伤痛。
他躺在雪地上,嘴里发出野兽受伤一般的低吼,这一刻,他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
明明都在手里的,却被他捏碎。之後再去追求,哪怕是用强迫的,也终究得不到了。
他面朝下趴著,冰冷的雪冻结了他,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一刻死去。身体的虚弱使他慢慢失去了知觉,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想起。
“这位兄台,兄台?”他身体上方有人在低声问著,温暖的手轻轻推他身体,“你还好吗?现在可能不太好请大夫,我扶你回房好不好?这样病情会严重。”
孟南玉一激灵,听出是齐竹音的声音。他心情激动,想勉强爬起来,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他正在挣扎,只觉一双手臂从腰间环过,抱住他起来。孟南玉满脸都是冰雪尘泥,不过他还是担心,用袖子挡住脸部,不让齐竹音看到。
齐竹音也确实看不出,孟南玉憔悴得厉害,身形变了许多,轻巧得很。他把人抱回屋,见房间简陋,不由生出些同情:“兄台,你一直住在这里?我好像都没见过你。这大过年的,也没什麽人做生意,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到县衙里来,也暖和一些,还有人能照料著……”
孟南玉掩著面朝向墙,手摇了摇,示意不要。齐竹音本来想查看下他的情况,这时候倒不知如何下手,正在迟疑,门外忽然跑进俩人,嘴里喊著:“少爷少爷,你怎麽还不回去,就算跟老爷怄气,也是身体要紧啊!”
两人进屋,看到齐竹音,装作吃了一惊:“知县大人?您怎麽在这儿?”
齐竹音大概交代了一下,最後道:“你家少爷好像身体很不好,现在我也没办法找大夫,如果能的话,还是快一些转去条件好一些的地方吧。移动人的时候注意一些,他好像有点打摆子,我听到声音才进来的。”
“知县大人放心,我们府上有大夫。少爷这是和老爷赌气出来的,夫人特地派了轿子来接他,不会再受凉的。”两人中一人答道,另一人已经把孟南玉从床上抱起,两人合力把他送出门,谢过这样,然後告辞。
齐竹音看著人进了轿子,那两名家丁一前一後抬轿,在冰滑路上健步如飞,不由生出些疑惑──这样的下人,应该要大富人家才雇得起吧,曹县有这样的人家吗?
不过那人病得不轻,希望他没事。
经过这一番事情,齐竹音再没有发呆的心情,转身回了县衙。他完全没有睡意,坐在书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写著什麽,然後把纸一点一点慢慢撕碎,眼角似乎有晶莹水迹渗出。
状元书僮 九1
孟南玉躺在轿子里,全身发烫。他吻著左手手背,满脸都是温柔──刚刚齐竹音抱著他进屋的时候,曾经不小心碰到这里。对方手指纤长温软,重要的是,那是音儿的。
他就这样痴痴傻傻发呆,把刚刚那一幕想了一遍又一遍。这一刻,他很想知道齐竹音脸上那条假疤是怎麽弄出来的,如果他也吃得很胖很胖,脸上搞出点东西来,是不是可以偷偷摸摸跑进县衙里,给他的音儿做个师爷当个捕快,多好啊。
他许久都没听到音儿主动说这麽多话了,而且话里还有语气,虽然依然淡然,却不是以前那僵硬的回答声音。
这一切,是音儿给那个倒在地上的路人甲的,不是给他。如果那时候被音儿看到脸,他会不会直接一脚踢过来,一剑砍过来?
孟南玉的笑容渐渐变成了苦涩,这时候,轿子停了,两名家丁把他从轿子里拖出来。眼前是一座宅院。门口站著一人,正是津王府上的老管家。想来他是担心自家小王爷,特意赶过来这曹县的,正好赶上把人抬出来。
管家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什麽,孟南玉听他唠叨,见他神态,又想:如果音儿不离开自己,等再过几年,他顶多也就是当个管家。他自己是朝政缠身忙碌无比的辅政王,他的情人却只能用满腔才华打点一个家。然後就像每一个管家一样,娶个丫头做老婆,生个孩子陪伴下一代的小王爷……
孟南玉打了个寒战,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为齐竹音考虑过,他从来没想过对方的志向对方的安排,只是用一纸卖身契,死死圈住了对方的归宿,还做出了那麽多伤害他的事情。
“他不会原谅我的,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孟南玉在心里喊著,只觉全身乏力,眼前阵阵发黑,一翻白眼,昏了过去。
他这些日子来本来就够折腾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极点,刚刚气怒交心,又受了凉。这麽一昏倒,就是大病一场,足足有半个月不能起来。他现在住的庄子是皇家产业,他住在这里,早就惊动了知州齐旭元,对方数次来探病,生怕这位摄政王在自己辖地出了什麽岔子。
孟南玉缠绵病榻许久,他从小到大就是个惯受疼爱的,实际上极为任性,却少了几分坚韧。他这时候想到齐竹音不能回到他身边,心里似乎失去了所有希望,恨不得马上死去,哪里还有几分求生欲望?这种心态,就算是小病都能拖成大的,何况他本来也病的不轻。
这场病几乎要了他的命,皇上得知此事,几乎把太医院的御医全派出来,珍稀补品更是不要钱似的送到此处,才算是稳住他的病情。这些太医里倒是有熟人,就是那名金太医。他看到孟南玉这情况,,既不把脉也不开药,只是去找管家,和他嘀嘀咕咕半天,商议下一药方。
於是那日孟南玉正在床上半昏半醒,就听床边两名太医在议论:“什麽?银叶又不是什麽珍稀药材,怎麽会买不到好的?”
“唉,这银叶向来是本地的最好,而本地的一直产在曹县,偏偏最近他们的县太爷病了。那县太爷名望甚高,曹县人听说他生了病,竟然把全县的银叶都送到县衙里,搞得其它地方药房都收不到。”
“他一个县太爷,病一病又算什麽,我们这可是辅政王!万一王爷有个好歹,他负得起责任吗!快让知州下令,把药拿过来!”
“不!”孟南玉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坐起身来,“不许为难音儿!”
他猛地跳下床,拽住一名太医就往外跑:“他病了?病的严重吗?他身体一直不好,还不快点去看他──”
他完全忘了现在身体更不好的人是他自己,刚刚跑出去几步,脚下一软,几乎倒下去。他扶住墙,眼前直冒金星。他心底著急,偏偏动也动不了,难受得差点昏过去。幸好这时候金太医及时过来:“王爷,你快回床上去好生养病,下官去看望那位知县也就是了。”
“对,你们快去!”孟南玉连忙吩咐,“多带点补品,这里多的是,好好为他补一下……”
他说了几句,想起现在要赶时间,忙让几名太医赶去曹县县衙。他躺在床上,心跳得厉害,头也晕沈沈的。他抱著被子,喃喃自语:“不行,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谁来照顾他,谁来保护他?我可以不在他面前出现,但是我不能死、不能死……”
这麽想著,他乖乖喝下丫鬟送来的药和补品,还打点精神在床上活动了下身体,打算尽快康复,好跑去看他的音儿。
状元书僮 九2
孟南玉身体还算强悍,毕竟多年锦衣玉食的底子打得好,即使病弱也不会到无法收拾的程度。他挂著齐竹音,没几天就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再去偷窥人。
太医去过回来,告诉他说齐竹音没有大碍,只是身体有些虚弱,需要调理。齐竹音那县衙里恨不得都是孟南玉按插进去的人,於是什麽奇怪粉丝,疑似萝卜的白色根茎物都出来了,反正齐竹音并不在意这种小事,有什麽吃什麽。
由於原来那住处视线实在太好,孟南玉犹豫了半天,还是搬回那里。管家怕他再生病什麽的,特地派了好几名下人去照顾他。一时间这破烂屋子,竟然也出来进去的非常热闹。
齐竹音这时候也颇有一方父母官的样子了,过来询问过一次,幸好有下人延续“少爷离家出走”这说法,把他瞒过去。过完年眼看是春种,难免要忙碌一些,齐竹音也就没有多理会。
已经离开京城半年多了,他的心渐渐放下,整个人也开始有了正常人的样子,甚至会多想一些事情了,经常跑去跟农夫一起耕作,询问些农事。
在离县衙不远一个小村子里,有一名四十多岁的寡妇,儿子在府学里面读书,她一个人照料家里几亩地,实在忙不过来。齐竹音不知道为什麽,格外关注那名寡妇,甚至在空闲时跑去帮她做农活。孟南玉这个醋缸看在眼里,虽说两人年纪都快差一辈了,也觉得醋意上涌,难受得很。
为了多看齐竹音几眼,也为了满腔醋意,孟南玉让下人买下那寡妇旁边人家一间小屋,屋子就在地边上,他经常偷偷摸摸溜进去,那麽呆呆地一看就是一下午。
以前只看过“咫尺天涯”这个词语,他现在才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意思。他眼睁睁看著齐竹音的劳累,远远似乎有汗珠反出的光,让他心疼无比。他知道齐竹音外表上看起来虽然比以前好得多,但身体受的损害不可能一下子补回来,实际上还虚弱得很。每天干那麽些活,已经让情人的身体不堪负荷了。
孟南玉实在心疼,他又是个胆子大的,这块地离寡妇住处有段距离,他干脆趁天暗没人看到的时候,偷偷叫上俩人,和他一并下地偷偷帮忙松土撒种。反正这一垄一垄的谁也记不住,帮忙干一点齐竹音就少一些负担。这天黑看不见,也只有他大手笔点著油灯种地,也不怕被发现。
但他做事也实在太嚣张了点,那一日白天,看到齐竹音做了一会儿脸色苍白,不得已停住动作站著休息,孟南玉那叫一个不舍得。当晚他奋起干了一夜,赶出好几垄去。
第二天上午他在屋里熟睡,下午醒过来往外一看,见齐竹音已经在地里干活了。他痴痴望著对方身影,浑然忘了一切。
看著看著,他发现齐竹音脚步有些乱,动作迟钝起来,似乎摇摇欲坠。他按捺住冲出去抱住人的冲动,担心地盯著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