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赋 第一卷————语秋

夜里，小光拉着小秋的手，继续不断地诉说着，最终困得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小秋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趴在床边的小光，想用手摸摸他的头，但却没有举起手的力气。

“傻瓜，我是想解脱自己，也解脱你。我们都太累了。”

“我如果死了，你真的会很伤心，是么？也许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为我伤心。然后，几年之后，你也会把我忘掉的。就让我辜负你的好心吧。”

第二天早上，小光醒来，看到外面的天色特别的亮。推开门去，竟然下雪了。

今年的雪也下的太早了吧。小光暗想。

雪花飘飘扬扬，天地一片素白，院子里原本的枯枝上停留了一层薄薄的积雪，看起来不再枯萎，好似又有了生命力。而墙角的几树梅花竟然也开了，泛着淡淡地粉红色。

小光走出门去，站在雪中，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心中的郁闷减轻了许多。

他轻轻采下一朵红梅，才发现，原来还有一树白梅也开了，远看却看不出来。

小光回到屋里，把那朵红梅轻轻放在小秋的手心。也许是花朵太凉了，他注意到小秋的手竟然也动了一动。

“三少，外面下雪了，还有梅花也开了。你看老天爷在挽留你呢，他把冬天最美丽的雪花和梅花都献给你了。”

“你知道么，梅家庄的梅花最好看了。尤其是后山的梅林，盛开的时候远看象一片淡淡的彩云，近看每朵花都明艳照人。你赶快好起来，我带你去看梅花。”

“我最喜欢梅花了，无论外面是怎么的风雪狂风，他自娇艳。梅家庄的人都喜欢梅花。三少，你喜欢梅花么？”

“三少，这是老天的意思呢，老天希望你能象梅花一样，香自苦寒来，越冷越开花。你闻闻，这梅花的香气。”小光把小秋的手轻轻移到鼻边。

满屋的药味、久不通风的霉味、炭火味，却也遮不住这淡淡的梅花清香。

这香味是无比的清新舒适，直沁心肺。

一滴泪，从小秋的眼角滑落下来。

小光一喜，紧紧抓住小秋的手。“三少，等你好了，咱们去看梅花，去看雪中的梅花，好么？”

小秋无力点头，只是用手指碰了碰他的手。

小光大喜，想了想，飞奔出门去。采下几枝梅花，找了个长身的罐子，又采集了一些雪花凝结成水，将梅花插了进去，然后放在靠床头的桌子上。

顿时，黯淡的屋子突然就充满了生气一般。

看到小秋的眼神痴痴地停留在那几枝梅花上，小光便将罐子拿到他手边。但他却并没有去碰那梅花，而是抓住了自己的手。

小光突然明白了，他不是被梅花唤醒的，他是为自己而醒的。

“三少，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我！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轻易放弃好吗？如果你能做到，我愿意用我的命去维护我发下的誓言。”

“如果，你真在意我的感受，那么～～我发誓，如果以后你再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也放弃。你明白吗？你要是不想让我陪你死，你就好好活着！”

小秋震惊地望着小光，手抓得更紧了。过了许久，他才点了点头，泪水沾满双眼。

十七岁的少年激动地以生命发下令人震惊的誓言，这誓言脱口而出时，是否只是一时的冲动？但小秋信了！哪怕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的夸大之辞，他也信了！拥有了这样的誓言，这一生，还有意义！活着，还有意义！

5 三弄

雪后一个晴朗的下午，阳光刺眼但空气寒冽。院子里的雪渐渐化了，毕竟这场雪来得太早了些，地气还太热，雪没怎么存住。

雪一化，又显出院子的残破了。只有墙角那几树梅花开得更繁盛了些。

小光捧着药罐子刚出门，却看见梅夫人走了过来，他连忙行礼，一边引着夫人进屋，一边小声说：“三少刚吃了药睡下了。”

梅夫人走到床边，看着那张苍白削瘦的面孔，忍不住轻叹一声。她转眼看见桌上的梅花，颇有些惊诧地说：“你们院子的梅花倒开得早。”

小光回禀：“三少非常喜欢梅花。”然后他将那日雪中梅花突放，梅花如何唤醒小秋的事情大略讲了一下。

梅夫人感慨道：“果然是梅家的人，自然喜欢梅花，也许是梅家列祖列宗显灵保佑他吧。”

她走到屋外，在那几树盛开的梅花前站了一会，转身对小光说：“等他身子好些了，搬到三弄园住吧。那里梅花更多，离我近，有什么事情也方便些。”

小光诺了一声，恭送梅夫人离开，心中一片狂喜。

梅家庄有四个主院，一大三小。大的自然是梅庄主及夫人住的苦寒园，小的三个为一弄园、二弄园、三弄园，分别是大少爷、二少爷和三小姐居住，其中以三弄园最为雅致。四个园子之间有偏门相连，往来十分便捷。三小姐出嫁后，三弄园一直空着。

三少若搬到三弄园住，能够更多感受到父母兄弟的关怀，应该对弥补他心灵的创伤有极大的好处。他现在身子始终不能好转，很大程度是心病难医。

他被扔在这偏僻的别院半年，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被遗弃了，但是搬到三弄园，却是庄主及夫人的一种表态。或许是田大夫对夫人说了些什么，或许是过了这么久，庄主和夫人都想通了，毕竟是自己的骨血。

待小秋醒来，小光迫不及待地讲了这个好消息。

小秋神情淡漠，只是看着桌上的梅花，似是自言自语般说到：“梅花三弄？很有趣的名字。”

“其实这名字是小姐后来起的。她说三兄妹正好梅花三弄。”

“小姐！”小秋想起那个肌肤如雪的美丽女孩子，心里又是一阵颤栗。

小光偷看了一下他的脸色迟疑着说：“姑爷对小姐很好，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姑爷心胸宽广见识非凡，对小姐一往情深，当时小姐一心求死，要不是姑爷，小姐断断不会活下来。如今他们夫妻非常恩爱，听说小姐已经怀有身孕，你不必太过自责了。”

“我怎么能不自责？我是混蛋，猪狗不如。”小秋恨恨地说。

“都是那楚狗贼故意害你，也不能完全怪你。”小光试图安慰他，但自己也觉得这安慰太勉强，亦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他们会把我丢掉了？否则，我本就该在三弄园住着的。”小秋象在问小光，又象在问自己。是啊，否则，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否则，自己走的是另外一个人生；否则，可惜没有否则。

小光无言以对。

隔了半月，小秋虽然身子虚弱依然，但已经能够起床并短暂地走动，于是在一个暖暖的冬日下午，小光背着他离开自己住了半年的院子，离开那个满空气里都是自己的血、自己的痛的院子。

小秋没心思欣赏三弄园的景致，依稀记得有曲折的长廊，有假山池塘亭台，还有很多花草树木，即使在冬天万物凋零之际，园子里也不显得落寞。

刚踏入内屋，发现夫人和两个哥哥梅胜雷、梅胜风竟然都在，小秋愣住了。他靠在屋门口迟疑着，张了张口，却发现既叫不出“娘”，也叫不出“哥哥”。

一时间气氛极其尴尬。

小光机灵地行礼，打破难堪的局面。“见过夫人、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来了。”

夫人挥挥手说：“不必多礼，快扶他来床上歇着。”

小秋推开小光的搀扶，低头慢慢走过去，他完全不敢对上屋内人的视线，尤其是梅胜风。在田大夫精心医治下，加之梅家到处搜罗接骨养筋的灵药，梅胜风已经能行走了，只是腿上功夫全失，尚不如常人。

小秋走到三人面前，仍不抬头，缓缓跪了下去。他实在是无颜见梅家人，他心中百感交集，除了悔恨，更多的是害怕和梅家人朝夕相对。

小秋跪着，所有人沉默着，屋子里静得令人不敢大口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秋只觉得地板越来越凉，身体越来越冷。一滴眼泪吧嗒一声掉落在地面青砖上，在如此静默的气氛中，这声音显得异常刺耳、异常响亮。

于是，第二滴，第三滴～～泪水渐渐绵延成细流，小秋用尽力气压抑着内心的痛苦，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梅胜风伸手扶住他瘦削的双肩，轻轻叫了声 “三弟。”小秋闻言身体猛然一震，泪水如狂潮般涌出，他抱着梅胜风的腿放声大哭。

梅胜雷也唤道：“三弟，起来吧。”

夫人亦是柔声说：“孩子，别哭了。”

而小秋却哭得更加凶了，哭得气也喘不过来，任谁也劝不住，最后竟昏厥过去。

几个时辰后，小秋才悠悠转醒。小光立刻去苦寒园禀告夫人说三少只是因为身子太弱，刚才过于激动，这也是经常性的，让夫人不必太担忧。

梅夫人怜惜地看着半年来消瘦不少的小光说：“你自小被我们收留，我和庄主也一直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看待。这半年来你辛苦了，你心细如发，又忠心耿耿，更难得是吃苦耐劳。若是一般的孩子，别说半年，就是一个月也不见得能支持下去。”

小光立刻跪下说：“小光承庄主和夫人养育之恩，无以回报，只要庄主和夫人吩咐，即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小光只求三少爷能早日康复，让夫人一展蹙眉。”

“好孩子，好孩子。”梅夫人连连说。“小光，我给你调几个机灵的孩子过去，以后三少爷那边就靠你了。”

次日清晨，梅夫人派人告知小秋无需早晚向父母请安，也无需和众人一起用膳，好好静养为宜。

小秋轻叹一声说：“无需，他们不过仍然是不想见我罢了，我又何尝能够面对他们。”

住进三弄园以后，无论饮食日用都比以前精致丰富了许多，各种滋补灵药也常常送过来服用。小秋心境渐开，身子也显得好转了不少。

午后暖暖的时刻，他喜欢在园子里晒晒太阳，以前的院子比较阴冷，小光怕他受寒，总是不让他出门，并且紧闭门窗。其实对病人来说，新鲜的空气和暖暖的阳光也是良药之一。

三弄园里有一个小小的种满梅树的山坡，拾阶而上有小亭一座，坡底还有一湾池塘，可以想见夏日里必然荷叶田田，绿柳依依。

小光介绍说：“这小山是仿着山后的梅林建的，当然要小很多了。下雪的时候走到小亭上去赏梅赏雪，风景最佳。”

此时梅花已开得绚烂，小秋赞到：“真是红梅似火，白梅胜雪啊。”

这时身边的一个小丫头笑着说：“三少，梅胜雪，正是小姐的名字呢。”

小秋的脸色变了。梅胜雪！他最怕见到的人，甚至连提都不敢提的人。忽而那似火的红梅彷佛真的象火一样灼痛了他，而胜雪的白梅则如寒冰一样刺入他的身体。他抖颤着几乎站不稳，小光赶紧扶住他坐下，同时瞪了一眼多嘴的小丫头。那丫头虽然惶恐，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6 胜雪

转眼间快要过年了，连静静修养的小秋也深深感觉到整个庄子里过年的欢乐气氛。

梅胜雷梅胜风的孩子们经常跑来看他们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三叔，尽管他们的父母曾以不得打扰三叔养病为由不许他们去三弄园。

孩子们不知道以前的恩怨，三叔长三叔短叫得亲热，小秋每次都备着好吃的糖果点心，开心地逗着他们。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梅庄主来到三弄园。虽然小秋以前和梅庄主已经打过无数次交道，但是认亲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小秋向父亲行了跪拜大礼，梅庄主示意小光把他扶起来坐下说话。

梅庄主盯了他好一会，才说到：“你比较象你娘。雷儿风儿长得象我，雪儿象她娘。”这番话说的口气，竟似以前从未见过小秋一般。

“明日上午认祖归宗，去给梅家列祖列宗烧个香。”梅庄主说罢便起身离去了。

初一大早，小秋随父母兄弟等人来到祠堂。

梅庄主和夫人先捻香而拜。梅庄主对小秋说：“当年未生你之前，已起好名字，无论男女都叫梅胜云。”

小秋持三只高香，跪下叩首，三拜后说到：“不孝后人梅胜云今日给祖辈们上香了。”

等小秋跪拜起身，梅庄主对众人说：“你们先退下罢，我和夫人再多待一会。”

等众人离去，梅庄主关上祠堂的门，跪坐在蒲团上，对夫人说：“我只要看到他，就心生厌恶。按他以前做过的事情，让他认祖，真是梅家的耻辱。”

梅夫人说：“老爷，总归是我们梅家的骨血，再说，也不能全怪他，怪只怪我们当初没保护好他。他在楚贼身边长大，那老贼又怎会好好待他，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的。”

接着梅夫人面向梅家列祖列宗牌位哭泣拜倒。“各位祖辈，若要怪罪，就怪罪我吧，是我没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是我把他弄丢了。”

梅庄主长叹一声。“夫人，你又何必怪罪自己，只怪我当年将那楚贼逼得太紧了，得饶人处还是须饶人啊。”

梅庄主和夫人回到正屋，所有的后辈都已经等候多时。

这是小秋第一次和家人一起吃饭。

饭前几个孙儿孙女乖巧地给爷爷奶奶拜年说了一堆吉利话，哄得梅夫人开心不已，每人给了大红包。小秋的红包是之前小光偷偷地塞给他的，也趁机拿出来给几个孩子，连连说第一次给压岁钱，实在是太拿不出手了。

第一次感受到大家庭祖孙三代欢喜融融的天伦之乐，小秋想到自己十七年来，跟那个人两两相对，心底不禁一酸。

饭后，梅夫人唤小光进来吩咐些事情。

“三少爷红包的银子是你出的么？你只那么点月钱，真是难为你了。”梅夫人把一个红绸包放在小光手里。“这是赏你的，今后每个月你到柜上领10两银子给三园用，你的月钱也提到每月1两。我这还有点碎银子，你替三少爷赏了下人吧。”

小光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梅夫人又说：“明日小姐要回门子，你让三少爷在屋子里静养吧。”

小光说：“小人明白。”

初二早晨小秋醒来，小光说：“昨日你有些劳累了，今日好好静休吧，别身子又反复了。”

小秋叹口气问：“今日是小姐回府么？”

小光有些尴尬地说：“是。”

“我本就无颜见她，他们又何必多此一举。我再睡一会，你先出去吧。”小秋翻身又闭上眼睛。

直到中午时分，小光唤小秋起来吃饭。

“不太想吃。”小秋躺在床上不动弹。

“那～～先去小梅林转转，整个林子的梅花都盛开了，很美的。”

小秋沿着石阶慢慢向亭子走去。石阶很短，小山很小，但梅香宜人。他懒懒地倚着小亭的栏杆看了一会，觉得有点倦了，回头却看见小光已让人将热茶和几样小点摆上石桌，又在石凳上铺了厚厚的垫子。

“你也一起吧。”小秋说：“其他人先下去。”

小光略迟疑了片刻，坐了下来。

“那个混蛋畜生在哪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嘶喊声，紧接着又听得一片嘈杂的人声也涌向小梅林。“小姐，您慢点，您小心脚下，顾着身子。”“小姐，您别太冲动了～～”“小姐～～”

小秋蓦地站起来，惊恐地望着来人。这如雪中白梅一般美丽的女子，正是自己的妹妹梅胜雪，自己最不敢见的人！

梅胜雪奔上来，扬手就是一个巴掌。“你这个畜生！人渣！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居然还敢占了我的园子！我要把这园子一把火都烧了，这个园子已经脏透了。”

小秋被这狠狠的一巴掌扇得后退了好几步，小光眼明手快上前把他扶住，挺身挡在他面前说：“小姐，您别激动，您当心自己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