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司梦使,是蒋穆,却是不是永竣王仲韶?……”
他想起那日临桂细雨轻风,泥泞的路上跑得一身泥渍的落魄少爷;那画舫游湖时,一张口就是一阕《诉衷情》的纨绔子弟;那雷电交加夜里,热烈执着的拥抱;那在双花庙信誓旦旦的一夕之盟;那个体谅自己而去长生观帮自己找活干,那个会陪自己看着荼蘼尽落的人……难道就非是真实……
蒋穆在刻意否定仲韶存在,姜湮要抹杀他关于此生的记忆,那个王爷,恐怕即将消失于此世,天地间再没过这样一人。
多官蓦地心疼。
“……所有人都叫我离开……我却……”再说不下去,只是紧搂着那人,风雪中唯一的温暖。合上眼睛,低低呢喃:
“……我虽记不全……但前世的那个傀儡,便只有微弱的意识,也定是真的用它这些许的自我对蒋穆你动了相思……至于此世的我……至于我……唉……”
心下有了决定,多官抚上那人的脸,轻轻摸出他的轮廓。一夜风雪未停……
于是现在他坐在叶先生面前,对先生坚定道:“我不走。我会留下,阻止他入魔。”
叶先生长叹一气,摇头:“罢了罢了,果然是痴人一个,只是你这又何苦?”
“叶先生……真的没有阻止他入魔的方法么?无论什么办法,我都愿意试。”
叶先生沉吟一会儿才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几乎毫无成功的可能……要行此法恐怕如今世上也只有你能了,端看你敢不敢……”
多官眼前一亮:“您说,我一定照做。”
眼前纤细的男子却突如其来的勇毅叫人吃惊,叶先生盯了他许久,方道:“我也只是猜想而已……再度用交梦之术,将你送入他梦中……他如今正陷入灵识混乱,各种梦境纠缠的状态……心结未解,再加上我的法印,才暂时没有离窍……但一旦要入魔的意识占了上风,我再也拦不住……因此,只要有人能劝得蒋穆,自动放弃入魔的念头,最好让关于司梦使和蒋穆的记忆跟着梦魄一齐消失殆尽。”
“先生的意思是……”
叶先生将灵镜捧起,道:“下咒的姜湮已死,他是凭着执念才维持着前世的意识。一旦他心结解开,前世被洪荒主人封印的灵识和梦魄将又会回到此镜中……到时,只要将此镜摔碎……”
多官脸色苍白:“……你要我……让蒋穆永远消失……?”
叶先生点头,眼里有不忍:“正是如此。做不到的话,就不要勉强,况且就算去劝他的是你,蒋穆岂是那么容易回头的人?”
多官呆呆地沉思着,脸色愈发苍白……
良久,他不敢置信地听见自己的唇里挣扎出了一句虚弱的“好……”
他闭上眼,却哭不出来。
万事俱备之时,已是天色快完全暗淡了。
多官手捧灵镜,卧在那人身边。
叶先生道:“多官,切记,在他梦中你会见到许多你想见的或不想见的,莫做太多纠缠,找到蒋穆纠结徘徊的地方才是关键……另外,千万当心……现在的蒋穆,兴许比当年还要疯狂……若你的灵识被困在他的梦境,或被他杀死,一切都完了……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去么?”
多官微微颔首,眉间一抹愁色很快被坚决给替代。
再次长叹,叶先生抬手,催动术法……
荼蘼花海,白色堆叠,与花田边的漫散云烟相连。
花田这头,一个锦衣华服,丰神俊朗的男子正信步而来,他温柔多情的眸子正向自己看来……多官迎上他的目光,看得痴了。当年蒋穆的容貌气质,果然与此世仲韶是极为相似的……他无言含笑的目光包围了他,却穿透了他。
多官苦苦地回头,自己身后那人衣衫如鹤羽翩飞,神清骨秀,秋波流慧,手上拈着一枝白色荼蘼……
十九、梦中不识相思路
多官已然忘了是怎样跑出那块花田,横冲直撞,一路上看到的均是旧日梦境之中的景象。
一幅幅,一幕幕,叫他喘不过气来。
玉脑金兽,薰笼轻纱,坐在床边的两个美少年小心地拿着剃刀,替对方剃面,眼波相对,倾注柔情……
桂湖秋风,撷了些桂花,收尽了香囊。他搂紧他,告诉他:“荼蘼过后还有桂花……所以你不必伤心……”
戏楼之上,是谁款款而来;府苑之中,谁种一架荼蘼……
只是,只是全部都是蔡臻予和蒋穆的世界,全是他二人身影充满的梦境,逃不出,撵不走,甩不掉!
他们的音容笑貌包围裹挟着多官,时时刻刻如厉鬼追逐,不死不休。
多官脚下一绊,手中的灵镜摔了出去。
趴在地上,汗湿全身,气喘吁吁爬不起来,他在一场梦魇之中。
所有他曾自以为是的前缘都成虚妄,为何不是他,为何荼蘼仙不是他,为何蔡臻予不是他,不管是再痛苦再割人肠腹也好,他只想要与蒋穆执手并肩真心爱恋的前生……可是不是他,终究不是他……
这是蔡蒋二人的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任何人插足,他们如鱼水相依,生死相系。哪里还能顾得到那朵荼蘼做的傀儡,那个出身平凡的多官。
这偌大的梦境,就是没半个自己的影子。以为是自己的梦,到最后,自己也是在别人的梦中,亦或是从来都是梦外之人,却贪婪可耻的想偷梁换柱,做别人的梦中人……
以为可以隐忍的沉痛迸发,逃避不得。
多官瞥见旁边掉落的灵镜,心中一动,一咬牙挣扎着坐起来,伸手去够起来。
一双华贵玄狐履停在面前,多官抬头,那人淡青的华服,龙章凤姿,嘴角噙笑,眼眸多情,顾盼生辉。
“仲韶……”多官低喃,看得痴了。
那人伸手将他扶起,替他掸去衣上的灰,道:“好生走路,跑那么急做什么?”
温和关怀的语句,犹似初时模样。
多官忍不住摸上他的面颊,眉,眼,鼻,唇,真真切切,是那个会为他跑得满身泥漉的仲韶,是那个会为他承受交梦之术,在桑下三宿的仲韶,是那个曾言给他永远的仲韶……
内心泛酸,眼角起了雾水,看不清楚,多官狠狠一揩。
手被仲韶捉住,面前人眉间亦有不忍:“傻子,这会子又哭些什么。”顺势拖了他手往一边带,多官踉跄几步,眼前蓦地光影转换。
红烛檀烟,蒲团香案,一方净瓶,插着桂枝,两尊陶像,眉眼如生。
多官愣了,旧时天气旧时人,只有心绪不似旧时。
“双花庙……为何带我来这里……”蒋穆与蔡臻予两尊陶像太刺眼,多官一刻都呆不下去,“到别处去好么,我受不了……”受不了到处都是他们俩,摈弃自己的世界。
仲韶不语,只将多官的头压进自己的怀中,接着长叹了口气。
相拥过紧,闷得窒息,多官却贪婪地嗅着仲韶的气味。这怀抱太坚实,这等温柔,任何人都消受不起。
仲韶道:“可是坚持不下去了么,多官?”
多官抬起脸,缓缓摇头。
已然知道,只眼前这人是自己最后温暖,最后希望,最后的梦。若他还肯对自己笑,若他还会对自己倾注温柔,若他心中还稍有自己的收容之地,便叫自己赴汤蹈火,受那千刀万剐之刑也在所不惜。
我如此尽力想留住你,我如此忍耐着只为不丧失你的人生。我已是满身疮痍,却无可说,不知向谁说,不知如何说。你要我再如何坚持,莫非我所做还不够?
觉察多官神色凄惨,仲韶轻笑道:“还记得那日离开临桂,你曾让我在此留下誓言……”
那日,他认真道:“……我对感情是极认真的人……若给不了我永远的话,趁早不要来招惹我。你明白么?……”他正色答:“你要的,我都给得起。”……
多官道:“仲韶……你曾许我的永远,可还算数?你我约定无论梦见什么都不离不弃偕老一生的话,可还当真?”
下巴被抬起,多情眸子如水,见了那一泓的心痛与温存,好似医了沉疴的良药,解了愁肠的剪刀,化了冰凌的春日。那些两情眷顾的日子,都汩汩流过心头。只得你一顾,即可便死也罢。
多官恍惚听见仲韶低声喃喃:“我想,我想的……”他也有难以明说的痛苦似的,说得这般沉痛无奈。
如春桃朗月的面孔渐渐靠近,略薄嘴唇就要印上自己的,多官不由闭了眼睛……
下巴突然吃痛,被一只有劲的手捏住,多官大惊睁开眼,却见一张妖异脸孔,五官深刻,与仲韶有几分相像。这张过目不忘的脸,是梦魔蒋穆。
“仲……仲韶呢……”
蒋穆皱眉盯着多官,沉声道:“这岂是你该来之地,你有何居心?”
“仲韶……让我见他……”多官仍执拗道。
“哈哈哈哈,”蒋穆狂笑着松开捏着多官下巴的手:“没有仲韶,只有蒋穆。况且你不是曾说我与他在你眼中都是一样的么?”
“蒋穆……”多官咬牙,眼前男子与仲韶不一样,冰冷刻毒的眼神,疯狂矛盾的举动,极端偏执的思维,那不是仲韶。“仲韶对我真心相待,你不是。”
蒋穆愣了半晌,然后才爆发出阵更激烈的狂笑。多官冷冷瞅着,心中不免狐疑。
待他笑够,才一字一句分明地在多官耳边道:“我该说你太过自以为是么,永竣王仲韶是我要抛却的此生,你再寄望他的真心有何用?”
“他说他想的……他说想给的永远……”
“你也知他只是想而已,做不做得到是我的决定……至于我——”蒋穆有意一停,后退几步,刻薄地笑,却似在哭:“我的爱很从来都只给了蔡臻予,分不得你一分一毫。”
多官捂着双耳蹲下去,一句话让他站立都困难。
那人冷冷一笑,便消失在空旷冷落的庙堂中。
帘旌轻动,窗纸迎风,木棂吱呀,两尊陶像似嘲若讽。
孑然一人,蜷缩在庙堂里,怎么搂紧自己都觉得空落。那个哪怕赏给他一丝爱恨都不肯的男人让自己绝望,怕是再也无力坚持。
便让这场梦醒了罢,我早被魇住,挣不脱。这魇太弄人,叫人堪堪忍受这些挖心掏肺的痛楚。
“无论今后梦见什么,你我都不离不弃,偕老一生……”他恍然记得这一句,是蒋穆记忆还未完全苏醒前的那夜,他与仲韶最后一次温存。十指交扣,指天为誓,以为一句誓言可以抵过这无边梦魇,到天荒地老。
无论今后梦见什么……
多官抓起身边的灵镜,用尽全身力气站起。
蒋穆已消失许久了,若他要成魔,便只有通过……
多官冲出双花庙,急急找寻那个地方……蒋穆的心结,仍在忘生桥边!
风雪如刻,雪片黏天,琼瑶匝地。桥的那头不染片雪,干净无尘。黑发黑袍的男子神色惨然,在这边的桥头徘徊,若旧时景象。他一步一步朝着桥的那头走去。
那一年,他等的人始终没说一句留他的话,他心碎成魔;这一朝,他所有的爱恨掏空,随着姜湮的死涤荡无余,他用永生去后悔。
“蒋穆!”漫天飞雪中一个人影冲过来。
上一世,他等这一声唤等到心灰意冷,他盼那人望眼欲穿。他在忘生桥纠结了这么久,无非等着那个人的出现,阻止他走过桥的那头。
“蒋穆……不要过桥……”
想听的话听见了,却非是自己等的那人。纵使再像,也不是。暴雪冽风中,眼眸瞬间寒意森森。
“你有何资格来留我?在我杀了你之前滚开!”蒋穆喝道。
多官犹是固执地步步靠近,脸颊通红,眉头都要结冰,身子还不住颤抖:
“……蒋穆……姜湮死了……你的荼蘼仙死了。没人会希望你再度入魔……停手罢!趁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就算我不想入魔,蔡臻予的咒便会消失么?……既是他的希望……我便用永生的后悔去偿还他……”
多官急道:“咒法可以停下,只要……”却再说不下去。
蒋穆一瞥他手中灵镜,不由笑道:“只要我自愿放弃魔道,将曾被封印的意识又移回灵镜之中,对么?”
多官沉默不忍回答。
“你倒是打的好主意!我为何要这么做?凭什么!”蒋穆厉声道。
这声责问在横飞的雪中,打得多官生疼。多官看向他,低声道:“就算是为了我,可以么?……”
“你?”蒋穆讶道:“哈,你以为你是何人,好笑!”
“蒋穆……我知你心结所在,当年你怪罪蔡臻予眼睁睁看着你入魔却没说半个字,你恨他绝情……只是,当年我已追你至桥边,我想留你,我试过。可荼蘼仙控制了我,叫我硬生生看着你绝望而去……”
蒋穆毫不留情地打断:“你如今给我解释这些做什么?要不是你修成精魄,蔡臻予怎会如此?”
“你们为何都只是在迁怒我!”多官不由也高声道,是积压已久的愤懑:“便是傀儡也好,你们又有何资格否认我的存在……与你相处的那个蔡臻予,也有我的部分……而你只是在否认。……我要求过什么公平么?你说你的爱恨都给了蔡臻予……”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随着身子在颤抖,一声喊出了所有委屈:“你扯谎……你的爱是都给了荼蘼仙的蔡臻予……而你的恨,都是冲着我来,都是我在承受!”
蒋穆向后退了一步,摇摇头,一瞬茫然无措。
多官继续道:“……蒋穆……就算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傀儡,它也是用了它全部的意念在迷恋你……我能感到,它对你的真心,不会输给荼蘼仙半点……至于此世,我……”
“够了!不要再说这些!”蒋穆狂暴地喊,立刻快快朝桥上退了两三步。
“不要!”多官大叫:“我求你,不要!”
凄厉叫声震撼了蒋穆,他讶然地瞧着清高冲淡的多官濒临崩溃的失控。然后更惊异地瞧着多官双膝一屈,跪在雪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