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承远不答。
恰恰叠声地叫,哥哥,哥哥,哥哥。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祁承远缓慢地转动眼珠,这景象,有太大的冲击力,冲得他脑子哄然作响。
祁承远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半晌才哑着声说,「恰恰,你拧我一下。」
恰恰伸手在他肩上轻轻地拧了一下。
祁承远说,恰恰,用点力,再拧一下,再拧一下。
恰恰狠狠心拧下去,拧一下掉一颗眼泪,拧一下,又掉一颗眼泪,掉在祁承远的脸上,热热地落下来,凉凉地滑下去。
祁承远哎哟一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拉我一把恰恰。」
恰恰把他拉起来,他坐在地板上,又吐一口长气。正待站起来,扑地又跌坐下去。
「恰恰,乖,给哥哥倒杯水来。哥哥有点儿晕。」
恰恰倒来了水,祁承远拿进来,咕咕咕喝了个精光。
恰恰怯怯地挨近前来,说,「哥哥,不要怕啊。恰恰不是妖怪。」
祁承远把脸转向少年,看着他澄净的水波荡漾的眼睛,白瓷般细致的脸庞,眉宇间的纯真与稚气,点点头叹一声,「我知道。」说着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
恰恰乖巧地收拾起地上散了架的椅子,纤长的手指在断掉的椅子腿上轻轻掠过,再看时椅腿已恢复原样,恰恰把它放在墙角,回头对上祁承远依然不能置信的眼神,恰恰低下头嗫嚅着叫,哥哥。
声音里有一点点的忧伤。
祁承远忍不住把他搂过来,拍拍他的头。
祁承远问,「为什么叫恰恰?」
恰恰说:「因为我是王母娘娘五千岁寿诞那天修成人形的,而且我恰好是御花园里第一百个花侍,公公说太巧了,就叫我恰恰。」
祁承远失笑:「为什么不叫巧巧?」
恰恰说,「因为已经有一个花侍叫巧巧了。她是女孩子,她修成人形的那天,正好是七巧节。」
「你是从什么花里修成人形的?」
「是风信子啊哥哥。」恰恰抬起头来,仰面看着祁承远,浅浅的笑意里有一点点的讨好,有一点点的期待,飘在水面上似的笑容,看得人心落在了轻云上。
祁承远想起在舅舅的花棚里看到过这种花。形状似水仙,低矮齐整的植株,秀而不媚的花姿,清淡的香气。再看着眼前的少年,清雅的面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祁承远笑起来。
「恰恰一定是一株白色的风信子吧。」
恰恰诧异地睁大了服,面上泪痕犹在,却快乐的点头。「哥哥真是了不得,一下就猜中了。」
祁承远问:「恰恰,你有没有父母?」
恰恰摇摇头,「我没有,那些插技存活的花侍们,他们才有父母。」
祁承远说:「啊,原来恰恰跟我一样呢。我的父母也去世了。」
恰恰道:「那他们现在岂不是在地府?可以看见无常与阎王了呢。」
祁承远说:「是啊。可是,恰恰,在人间,没有父母,是件很悲哀的事呢。」
恰恰低声道:「哦。」慢慢地抱住祁承远的腰,贴着他说:「哥哥,别悲哀。」
「恰恰,」祁承远把挡住恰恰眼睛的一缕细发拨开,「你多大了?」
「三百一十五岁。」
祁承远的下巴差点儿要掉下来。
恰恰看了嘻嘻笑起来,「不过前三百年我都在修行,只是一株花的样子。」
「噢。」祁承远点点头。「怎么是花侍者呢?不是应该花仙子吗?」
「要修成花仙还得五百年呢。」
啊,五百年,祁承远想,那时我已是几世为人了。
「哥哥,你叫什么?」
「我叫祁承远。」
祁承远捡起桌上的一只签字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恰恰拿过来细看,又抓起笔,以握毛笔的手势握住,在纸上写下恰恰两字,笔在纸上打滑,恰恰皱起眉头看那两个有些歪斜的字。
祁承远笑起来,握住他的手,在纸上重写一遍恰恰两字。
恰恰看着握在手中的笔,又向祁承远看过来,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笑意,那里面映着一个男人端正俊朗的脸,这张面容,让恰恰本能地有着一种亲切感。
过一会儿恰恰的神情突然暗下来,说,「哥哥,原来,你不是有情人。」
「恰恰,你说什么?什么有情人有情人的,你是下凡来找有情人的?」
恰恰点头,「可是我去哪里能找到他呢,哥哥?」
「你......你还这么小,为什么要急着找有情人?」
「我想要他亲我下。」
祁承远的眼睛再度睁大,「为什么?。
云雾飘渺的天宫。
四位衣色炫丽的飞天飘然而来。
她们是王母娘娘宫中专司陈设的侍女,青蓝,绯红,橙黄与炫紫。
四人轻盈飞舞,缓缓下降。
此处,已是王母的御花园。
金色的阳光,穿梭于云层间,映着一望无际的万紫千红,那岂是人间能够看到的美景。
三名白衣花侍,各踏着一朵小小祥云,怀里抱着大捧鲜花,姗然而来。
近了的时候,可以看见三张清秀至极的脸孔,掩在花中,分外的雅致清丽。
青蓝招手道,「恰恰,恰恰。」
恰恰放下手中的花,笑眯眯地喊,「青蓝姐蛆。」眼睛弯成月牙。
绯红说,「恰恰,你青蓝姐姐有好事找你。」
恰恰问,「什么?」
青蓝瞪一眼绯红,她有着极艳丽的容貌,眼波如水流转,神情很是活泼。
「不要听她乱讲。恰恰。」她摸摸恰恰的头,「恰恰啊,姐姐今天再给你修修头发好不好?」
恰恰后退两步,双手捂住脑袋,「不要啦,已经够短了。」
青蓝笑得花般灿烂,「恰恰,我昨天从寒冰镜里又细看了看,如今你过头发还是有一点不太像人间的男孩子,今天只修一修啦,不会剪再短的。」
边上另一个花侍,同样美丽可爱的男孩子。圆圆的灵动的大眼睛,「为什么要像人间的男孩子?人间就那么好?好嘛,以后你求求王母娘娘,让她老人家允许你下凡,找个人间的夫婿,天天柴米油盐,吵吵闹闹,烦死你!」
青蓝细细的眉毛斜斜飞起来,「要死了七七!迟早我拧掉你的鼻子!」
叫七七的花侍吃吃地笑起来。
青蓝转过头去继续诱哄恰恰,「恰恰。你乖乖让姐姐修一修头发,像上回的那种琉璃糖,我再带给你吃,如何?」
恰恰开始动摇,一点一点蹭近来,说,「青蓝姐姐,我不要糖了。你可不可以把寒冰镜借我看看?」
上一次,他透过镜子,看见人间的男孩穿着有轮子的鞋子,戴着奇怪的硬壳帽,在街头风一样的掠过,很是好奇。
青蓝笑颜逐开,「没问题,也有糖,也有镜子。」
恰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七七在一旁闲闲地说,「恰恰是小笨蛋。」
八八的身量比哥哥稍高一点,也圆润一点,是哥哥的应声虫,他趴在哥哥的肩头随声附台,「恰恰是小笨蛋。」
青蓝说,「不要理他们。恰恰又聪明又可爱,让姐姐给你剪过头发后,会更可爱。」
青蓝让恰恰在花园里石凳上坐下,拉下肩头轻浅蓝色轻纱,披在恰恰身上,摸出小小银剪,嚓嚓之声在手下响起。青蓝不时转到前面来看看恰恰的脸。绯红炫紫与橙黄也坐在一边看着,不时捂着嘴笑。七七与八八把花束放进青蓝她们的篮子里,一边说,「呀呀,恰恰,又短了一寸,又短了。恰恰,你快变和尚啦。」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青蓝停了手,又转到前面去看看,满意地点头,撤下轻纱,伸出细长手指,轻轻拈去沾在恰恰眉问的碎发。
「啊呀,果然好。」炫紫拍着手,笑得弯下腰。
七七八八把头伸到恰恰眼前,脸上是大大的笑容。
恰恰捂住头,「不要笑我。不要笑啊。」
实在地说,青蓝的手艺并不差,恰恰的头发略略过肩一点,长长的刘海、柔顺地铺在光洁的前额,耳际两鬓角及颈后,是差次的短发,直直的,衬着恰恰清晰的轮廓,很是爽利可爱。只是与七七八八和绯红她们的及腰长发相比,显得十分的特异。
及至恰恰手里拿着青蓝的寒冰镜,才觉得剪了头发是很值得的。
青蓝说,「恰恰你慢慢地看,我们去玉泉玩一会儿。」
寒冰镜是御膳房里的一位侍者用冰窖里的万年寒冰磨制而成,他把它送给了青蓝。
青蓝原本喜欢它的玲珑精巧,再料不到它还能够看见人间诸多景象。一个无意的机会,青蓝无意间的一个咒语,让她看见镜中映出的熙攘红尘。从
此,青蓝绯红她们还有恰恰他们,常一同透过小小的镜面窥视人间。
天宫当然有可以看见人间景色与世事轮回的镜湖,但却不是他们这样小小侍从可以涉足的地方。
小小的镜子,带给小侍者们许多许多的欢乐与惊喜。
恰恰爱惜地摸着光滑沁凉的镜面,慢慢地回想着青蓝教给的咒语。然后,对着镜子念了一遍。
突然,仿佛有一股大力从镜中传来,恰恰被这般大力吸引着,像是掉进一个深深的旋涡,四周是无可抗拒的窒息感,瞬息间已被吸入一处寒冷刺骨的所在。
青蓝他们是被恰恰凄楚的叫声引过来的。
恰恰不见了踪影。
最先发现恰恰的是七七。
明净耀目的镜中,恰恰的脸色青白,头发如水草般在镜中飘荡摇曳,目色哀伤。一声声地叫着:姐姐。姐姐啊。
小仙子恰恰,念错了咒语,被吸进寒冰镜里无法出来。
青蓝吓坏了,半跪着把镜子拿在手里,看着里面的恰恰,「恰恰,恰恰,你是不是念错咒语了?」
恰恰胡乱地点头,眼泪纷飞,落在镜面上,颗颗晶莹,慢慢浮动。
七七说,「青蓝青蓝,你快再把正确的咒语念一遍,兴许有用啊。」
青蓝对着镜子念了一遍,声音唔唔咽咽。
「没有用啊。」八八说。
绯红的性子比较急,道,「干脆把镜子砸了吧。」
青蓝说,「不行啊,不行!」
绯红也流下泪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舍不得你的镜子。」
青蓝也哭,「我哪里是舍不得镜子。只要把恰恰救出来、就是碎一百面这样的镜子我也舍得。只是,我怕一旦砸了它,反而是害了恰恰可怎么是好。」
炫紫说,「快叫公公出来吧。他一定有办法的。」
几个人同声叫起来,「公公,公公,公公。」
一阵青烟过后,一位个头矮矮的老人家出现,面容慈祥,长须直拖到膝盖处,拄着拐杖。
「啊呀,孩子们,你们这又是闹腾什么,弄出这么大动静。」
小侍者们看见老人,都扑上击,七嘴八舌,断断续续,总算说了个大概。
土地公公对着青蓝道:「丫头,你这次可淘出祸来了。」
青蓝的眼泪叭叭地掉,「要怎么办呢,公公,怎么才能救得了恰恰。」
公公说,「在天宫里是绝对没有办法的了。王母和众神仙是断不会管这种事的,传到他们耳里去,白搭上你们几个受罚。」
众人一听,都白了脸,约好了似地哭出声来。
那么乖巧的恰恰啊,难道就再也出不来了?
恰恰隔着冰冷的镜子,一声声地喊,「公公,公公。」
公公看着他,「恰恰啊,恰恰。」
恰恰把脸紧紧压在镜面上,细长的手指在镜面上划过来划过去,不知怎么是好的样子,眼里是碎成片片的无助与畏惧。
恰恰低声说,「公公啊,好冷。」
他的嘴唇已经失却了颜色,面孔里隐隐透出青色。
公公说,「我晓得啊,恰恰。恰恰啊,这下子,你可不得不去人间阅历一遭了。」
小侍者们听见公公的话,立刻止住了哭声,「公公,莫不是去人间会有办法?」
公公说,「八百年前,也有一位花仙,被困在玉如意之中,后来观音菩萨指引她去了人间,找到有情人,让有情人亲吻了花仙,花仙才得以重回天宫。如今这咒,怕也是要同样的去解了。」
恰恰说,「不要啊公公,恰恰不要一个人去人间。」
公公说,「不去不行啦恰恰。公公和大家都帮不了你。只有去人间找有情人啊恰恰。」
恰恰在镜中坐下,紧紧地团成一团,抬眼望出来,「公公,公公,好冷。」
公公说,「不怕不怕,恰恰。到了人间,你就可以出来了,就不会再冷了。恰恰,记得,你只能去半天,也就是人间的半年。若到那时候还不能找到有情人,你可就要魂飞魄散了。到时候,就是观音菩萨也救不了你了。」
恰恰扑到镜面上,如泣如诉,「公公,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友情人呢?」
公公伸手,隔着镜面抚着恰恰的眉眼,「公公也不知道。一切,要看你的造化啦,恰恰。」
公公站起来,「恰恰,你这就去吧。」
小侍者们都围上了镜子,叫着,「恰恰,恰恰。」
公公拉开他们,「恰恰只有三百年的修为,仙力极弱。你们只管舍不得他,让他被至寒伤了心肺,就算是找到有情人也没用了。」
公公拿起镜子,「恰恰,你好好地去,不要怕。人间还是重情重义的人多的。」
恰恰结束了叙述。但是他没有告诉这位哥哥,公公说的,他在人间,只能待半年。
慢慢地缩在祁承远的脚下,把头枕在他的膝上。
恰恰说,「哥哥,我想公公,想七七与八八,想青蓝姐姐她们。」悠悠的声音,无限的哀伤,那一瞬间,祁承远觉得,他不是摇远天宫里的小仙子,不过是人间一个普通的迷路了的孩子。
他的脑后,有细碎差次的发,软软的,细看之下,不是很黑,阳光里现出润泽的深栗色,让人忍不住地伸手去抚摸。
恰恰感到有点痒,扭扭脖子,轻轻地笑。又叹一口气,问道:
「哥哥,我该去哪里找有情人呢?」
祁承远说,「我也不知道恰恰。」
「哥哥。」恰恰抬起头看着祁承远,「如果你就是有情人多好啊。哥哥人这么好,一定会帮我回到天宫的。」
祁承远笑起来,然后把双手捏成拳头,抵在恰恰头两侧,做一个大大的凶恶像,「恰恰,你怎么就认定了我是好人?嗯?」
恰恰在祁承远的拳头下轻轻转动着脑袋,「哥哥,像由心生。嘴巴会说谎但是眼睛不会啊。」
祁承远看着他清润如水的美丽眼睛,笑着说:「恰恰啊,有时候像是个小笨蛋,有时候又好像特别地明白。」
恰恰摸摸鬓边的短发,垂下眼睛偷偷地笑了。
第二章
从讲明自己来历的那天下午开始,恰恰在祁承远租的小小一房一厅里逛来逛去。
他还是喜欢赤着脚,在地板上嘀嘀哒哒地跑过来跑过去。
进了卫生间,看见那个浴缸时,忍不住笑弯了腰。
那是一个巨大笨重的浴缸,满满地塞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像是一张小脸上生了张闹大的嘴。上面还有俗气的繁复的花纹。
恰恰跳过去,趴在缸边,把腿缩上去。钟摆似地来回晃着说,「我喜欢它。」
祁承远走过去把他拽下来,摸摸恰恰的头,「你在天宫时在哪里洗澡?」
恰恰说,「御花园里有个玉泉。哥哥,我可不可以用这个洗澡?」
祁承远说,「当然可以。难得你喜欢这么个丑家伙。」
恰恰说,「它很好啊,像张大嘴巴。」说着他张开嘴,「在嘴巴里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