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净昼恍然想起他看到自己哭,心中定是又要难过,慌忙抹去眼泪,强颜一笑,为他脱了里衣,忽然间看见他赤裸的身体,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想了千万遍他所受的会是怎样的苦楚,却发现想象猜测仍是难及万一,那曾经劲瘦温暖的躯体,如今血迹斑斑,干枯消瘦,而此人恍若未觉,还这般谈笑自若。程净昼一语不发,慢慢俯下身将他抱住了,眼泪尽数流到枕上。
屈恬鸿听着程净昼强忍着的抽泣,目中幽深静冷,仍是一语不发。程净昼哭了一阵,水已经冷了,便命人换了一盆。擦洗三次,水中血色才渐渐褪去。
之后每日里程净昼为屈恬鸿擦洗更衣,喂他用膳,屈恬鸿却常常贻气指使,动则大发脾气,程净昼只道他是不能走动,难免气闷,也不生气,常常说些少年时的趣事,屈恬鸿却是毫无笑意。
这一日程净昼喂他喝了一点粥,让他躺下,便要起身离开时,屈恬鸿忽然说道:“已经一个月了,你也该回去了。”程净昼大吃一惊,说道:“屈大哥,你说什么?”这一月来屈恬鸿虽然常常生气,但从未有让他离去之言,程净昼不由得微微变色。
屈恬鸿冷冷说道:“你照顾我一个月,即使亏欠于我,也早已还清,何必再忍受我脾气古怪?”程净昼心里虽觉得屈恬鸿有时生气实是大违常理,但也只是认为他缠绵病榻,沉疴不起之故,自然只是心疼而无怨怼,如今听他所言,不由得大为震惊,说道:“屈大哥,我有何照顾不到之处么?只要你说,我便尽力改过来。”
屈恬鸿说道:“你我朝夕相对,我看见你便厌烦得很,你还不厌烦么?”程净昼只听他声音冷淡,殊无情意,一颗心仿佛掉入冰窟,良久说不出话来,强忍着泪意,低声说道:“我自然不会厌烦。”屈恬鸿说道:“你何时才会厌烦?”程净昼低声说道:“我是永不会厌烦的。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便畅游五湖四海,三川九州,你说可好?”
屈恬鸿冷冷说道:“我永远也好不了了。”
程净昼只觉得手足冰冷,浑身微微发颤,低声问道:“这是真的么?”屈恬鸿说道:“我诸穴已伤,百脉俱损,一身武功虽在,也是形同废人,难道你要永远这样服侍我?”他声音冰冷,已含一丝尖锐的讥诮之意。
第十章 红尘梦
程净昼站立片刻,一动不动,只是凝视着他,忽然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原来你一直生气,是想把我气走。”他缓缓走到他身前,慢慢跪在地上,拉起他的手,在掌心轻轻一吻,泪落于颊,却是微笑道,“我既然明白你心思,你更是气不走我了。”
屈恬鸿凝望着他,双目中忽现苦恼之色,低声道:“你这又是何必?这世上女子万千,何必还要跟我一个残废的男子纠缠一世?”
程净昼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摩梭不去,微笑说道:“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我心中爱恋的只是一人,别人在我眼中,也都只是别人而已。屈大哥,你故意想把我气走,好让我去娶别的女子为妻么?以前你的心意我总不能明白,如今我用所有心思,揣度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自然不会再揣测不到。”
屈恬鸿微微有些发抖,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便从眼角滑下,却是不再多言。程净昼只见他面颊白如透明,不由得一阵心旌摇荡,却不忍心侵扰,待他睡下后,便起身离去。
之后两人说话反而少了,晚膳后程净昼便照例为他擦拭身体,犹豫一阵,问道:“水温还好么?”屈恬鸿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程净昼微微一笑,说道:“我倒是宁愿见你每天挑剔的样子,清清冷冷的,现在想来,当真可爱之极。”屈恬鸿微笑说道:“想不到程兄弟也会调侃于人。”
程净昼为他侧了侧身,心中忽然一动,大着胆子将他抱在怀中不放,低声笑道:“我不仅会调侃,还会调戏,你信不信?”屈恬鸿大惊喝道:“你敢!”挣扎要推开他,却是无力,只能靠在他肩上。
程净昼一阵惊惶失措,却听他声音中惧意还远胜自己,心中一阵温柔爱怜,低声说道:“你放心,自然不会,净昼出言无状,给你赔罪了。”屈恬鸿听他道歉,犹自气得微微发颤。
程净昼将他缓缓扶着卧下,看见他神色余怒未息,低声说道:“这些日子照顾你,我着实是有些痛苦。”屈恬鸿微微一震,缓缓说道:“果然如此。其实你既然痛苦,即日便可走了,不必滞留此地。”
程净昼摇头说道:“不是的,我看见你不能动,虽然心疼爱惜,但又时常忍不住想与你……与你亲热缠绵,如此趁人之危之事,着实卑鄙之极,但日日与你相对,忍不住日日去想,今日能说出此言,他日也不知会不会做出不轨之事。子曰,发乎情,止乎礼,我真是禽兽不如。”他声音渐渐变低,神情愁苦之极。
屈恬鸿低声说道:“我身体如今丑陋不堪,你又怎会……”程净昼脸上尽是羞红,说道:“我起了色心,连我自己也不能明白。”
屈恬鸿沉吟说道:“你不曾想过纠缠日深,以后就难得解脱了么?”程净昼低声说道:“即使痛苦,但我心中快活,又胜痛苦万倍。”屈恬鸿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你有此心,我又岂能拂你之意?”
程净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答允,心中一惊,怔了片刻,反而说道:“等你日后身体好些时再说罢。”屈恬鸿苦笑一声,一丝凄然之意一闪而过,慢慢说道:“治不好的。”
这是第二次从他口中得知,想来绝不是虚言。程净昼大惊失色,说道:“真的不能治好了么?”
屈恬鸿缓缓说道:“倒有一个办法。我教中有一本秘笈,名唤九易天魔录,上面记载一种心法,不仅可以将伤穴断脉尽数复原,还可让武功提升一倍。但练后性情大变,六亲不认……”程净昼忍不住问道:“六亲不认,那是连我也不识了么?”屈恬鸿微笑说道:“也不是不识,但那时只会记得仇恨,满腔权欲之心,情爱自然瞧得淡了。或许会为了当上武林至尊杀人遍野,让这整个江湖血流成河,死尸遍地。”
程净昼沉吟不语。屈恬鸿见他郁郁寡欢,说道:“你心地善良,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程净昼过了良久才说道:“我虽然不想见你杀人,但是你整日虽然是笑着的,我却知道你事事需要别人服侍,心里万般痛苦难受,我心里着实不愿见你这样……你若是真想练一练那魔功,我决不会阻止你。”
屈恬鸿微笑说道:“程公子假公济私,实是大大与我这等恶人行了方便。”程净昼满面通红,讷讷说道:“你不是恶人,即使练了魔功,也不会乱杀人的。”屈恬鸿闭目叹息,低声说道:“若真练了那武功,连我也不知道会如何。”他声音渐渐低至无声,程净昼却觉有袅袅之意,在耳边低回不已。他站了片刻,听闻屈恬鸿呼吸渐缓,似乎已然睡下,才慢慢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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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净昼缓缓而行,迎面便撞见风凌玉过来。两人还未见礼,风凌玉已说道:“程兄弟,为兄正有事要去寻你,你家中托人带了书函。”说着便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给他。
程净昼道谢收下,心中也不奇怪。自从他到襄阳之后,风凌玉便代他修书一封回家,告知父母可能长留此地。这许是父母接信后的回音。
程净昼拆了信简看时,不由得大惊变色。信上说父亲得知他爱恋萧家三姑娘,已为他上门提亲,萧家已经首肯,等他自襄阳回来,便可择日完婚。程净昼不由得脸色发白,哪来的萧姑娘,他根本闻所未闻,想来定是明月这小僮不知轻重,胡说八道,让父母误解。自己一时也不能脱身,只能修书一封回去解释清楚了。他将信放在怀中,想起屈恬鸿晚膳还未备,便匆匆往厨房行去。
转眼已是暮色降临,一带远山,尽是烟霭连绵,浓岚平林。
程净昼服侍屈恬鸿更衣沐浴后,随手将案上收拾干净,屈恬鸿已比一月前好了很多,有时搀扶之下也能行走几步,程净昼心中自然是愉悦非常。
一回头便看见屈恬鸿正看着自己,一双清眸,湛湛生辉。程净昼心中怦然一惊,情不自禁按了按怀中之物,暗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让他多虑。于是微笑道:“天色已晚,也该歇下了。”他走近床前,便要给那人盖上软被。忽觉一只手在自己的手背缓缓覆上,虽是无力,却有些温热之意。
程净昼心中狂跳,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正胡思乱想,那人已经缓缓说道:“今晚,你便留下来罢。”程净昼低声说道:“我真的可以留下来么?”忽觉自己声音已然微有些喑哑,不由得面颊发热。
屈恬鸿轻笑一声,说道:“有何不可?”
程净昼有些发抖,怔怔站了片刻,只觉得眼前此人温柔如昔,却有些依稀的明媚,这明媚似曾见过,但那时自己却无这般温柔心境。
他解了外衫,慢慢在这人身侧躺下,直直躺着,却不敢逾矩,心中有些渺茫:许是误解他的心思,但即使是这般躺着,也令他万分的愉悦。
程净昼微微一笑。即使今夜注定不能成眠,也是极为开怀之事。正思量着,一只手已轻轻握住他的。他心上剧痛的一跳,连指尖也似乎快要抽紧。缓缓侧过身,却见那人也正看着自己,清眸之中,人影如昨。
一生一世,也不过如此罢了。
程净昼缓缓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腰,渐有些酸楚之意。朝夕相见,自己虽知他已消瘦,却不知已然不能胜这轻轻一揽。所幸,这躯体在凉夜之中,还是温暖的。程净昼慢慢将他抱紧,头靠到他肩上。心中知道,自己如此幸运,今生能够与他相见。
衣衫渐褪,怀中的人微微有些发抖,低声说道:“一点都不能动……”话到此处,便再无声息,但声音中尽是无奈伤痛,还有一丝隐隐的不甘。程净昼心中一惊,慢慢去亲他的脸颊。他贵为教主之尊,沦落至此,心中又是如此骄傲,自然不堪忍受。程净昼低声说道:“恬鸿,你知道么,只要你活着,我已是万分欢喜……”鼻尖忽有些泪意,勉强忍住了,微笑道“再也不作他求。”
那人轻轻笑起,说道:“曾闻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你我本来便素不相识,即使你忽然离去,我也不会怪你。”程净昼微微发颤,道:“原来你竟从来未作过长久之计?”屈恬鸿缓缓说道:“若我还像以前一般,要厮守自然不难。可惜我此生只能缠绵病榻,难道你要伺候我一辈子么?”程净昼说道:“那是自然,若你我易地而处,我心知你必然也不会弃我而去。”他微微一笑,说道“我爱汝心,我慕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缚束。你我相遇,不定也是前生注定之事。”
屈恬鸿微微一震,目中忽然露出几分笑意:“我若是容颜尽毁,心肠狠毒,你便要变心了么?”
程净昼低声说道:“即使如此,那也是劫难之一,劫难过后,我们自然还会在一起的。恬鸿,我知道若换成你,你自己自然能做到,何以对我如此失望?”
屈恬鸿沉吟不答。程净昼亲了亲他的耳垂,只觉得柔软异常,忽然心旌动荡,又是一阵意乱情迷。两人缠绵片刻,程净昼只觉得怀中之人双目中茫然之色渐渐变为迷乱,高潮之后浑身只是微微发颤,那本来苍白的面颊微泛些许殷红,心中爱怜不胜,慢慢亲吻着,却是舍不得放手。
迟日晨光已动,晓山如翠。烟岚飘摇缭绕,已是渐飘渐散,无踪无迹。程净昼恍然惊醒,却见昨夜身侧那人已经斜倚床前,正微笑看他,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
程净昼急忙起身穿了衣服,为他将长发梳好束起,心中忽然想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之句,只觉此言太过轻狂冒犯,即使其时已如夫妻一般,但说出来那人只怕要勃然大怒。
屈恬鸿已经看出他神色有异,微笑问道:“你在想什么?”程净昼连忙说道:“没什么,不知你今日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屈恬鸿似乎兴致极好,挑了几样点心,程净昼默念几遍,记在心上,忽然听屈恬鸿说道:“这几日倒是没见你哭。”程净昼脸上一红,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随意便哭?”心中却道: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是永远不忘的。
屈恬鸿微微一笑,也不多言。程净昼便起身去到厨房,反复交代厨子要如何如何,仔细三次,没有疏漏之后才离开,忽然想起昨夜那封书信,摸一摸身上,已然不见,不由得大吃一惊,心已快跳了出来。
昨夜并没去到哪里,只怕……只怕已然掉在那人房中。他急急便往回走,回到房中时,只见巾被齐整,纤尘不染,似乎从未有人在床上睡过。他蓦然呆住,眼睛已快滴出血来。只见桌上一封书信平平整整,正是昨夜接到的书函。
那人,竟然从未相信他过。
程净昼浑身发颤,不由得握紧双拳,指甲已经嵌入肉里,鲜血缓缓流出,仍然恍若未觉。
只听一人缓缓说道:“凤之所趋,与子异域。永从此诀,各自努力。”程净昼木然回头,只见风凌玉翩然而立,神情微带一丝悯然,“程兄弟,教主临走之前让我跟你说,从今往后,再也不必相见了。”